叶莲子把缝在棉袄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对吴为说:“你爸上班去了,你带妈妈到东安市场去一趟好吗?”叶莲子在东安市场买了案板、菜刀、漏勺、擀面杖、锅、碗、瓢、盆……一共花了二十多块钱,几乎倾尽所有,但她毫不心疼。她拿着钢精锅左看右看,对吴为说:“瞧,这样的锅做出来的饭怕也白出许多。”她们从没用过这么漂亮的锅,她们用的是又黑支重的生铁锅。吴为看着那些炊具,想,她们那个破家,配使这些玩意儿吗?
她们那个家好破啊!坑坑洼洼的土地,不论床脚或桌脚,都要用砖块垫来垫去才能找平;两条板凳搭上几块木板的破床;顾秋水当年丢下的那个旧皮箱就放置在一条长凳上;两把旧凳子;两张旧课皋;…张用来给叶莲子备课改作业,一张用以摆放油、盐、酱、醋、案板、碗盏……不过妈妈难得高兴、难得花钱,而且一花这么多。
吴为抱着那堆东西,眼睛却瞟着一家家商店的橱窗,在…家橱窗里,她看见了…把提琴,标价二十五元。吴为并不想学琴,但是她要让顾秋水给她买这把琴。
十一二岁的吴为,她的报复、破坏是那样幼稚,那样低级,就为这个,她也盼望自己快快长大,相信对老顾的报复届时也会随着成熟起来。
回到住处,叶莲子就把那些东西往顾秋水的屋子里一放。吴为这才知道,二切是为了顾秋水。她声色俱厉地大吼一声:“妈!”
叶莲子什么也不说,只用一双大眼睛期待地看着顾秋水。
事到如今,非摊牌不可了。顾秋水给叶莲子沏了杯茶,端到她面前,说:“坐吧。”
她说:“我不能喝茶,一喝茶就睡不着了。”他看了看叶莲子那双大眼睛,的确是双喝了茶就睡不着的大眼睛。一旦叶莲子又宴吊在他脖子上,连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顾秋水都恨得不能再恨。
顾秋水自己也非常奇怪,为什么叶莲子那又黏又沉的爱,只能激起他嗜血的渴望而不是爱的回响?他真想像从前那样踢她、踹她几脚,骂她个狗血喷头,把她往死里揍,可他刚张嘴说到“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号啕大哭,倒好像吃了很多苦的是他而不是叶莲子,今天终于有了一吐苦水的机会。
哭着哭着,顾秋水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了。是想把一辈子的委屈在这一刻哭尽,还是哭他没有值得回忆的过去?反正是越哭越痛。
叶莲子从未见过顾秋水哭得这样肝胆欲裂,以为患难夫妻,劫后重逢,难免想起过去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反倒劝慰起他来:“算了算了,都过去了,只要今后……”
哭归哭,叶莲子这个“只要今后”立刻让顾秋水从对前半生的挽歌中惊醒,“我要说的是我对不起你们,我有罪,可是我再不能和你破镜重圆了。求你饶了我,原谅我,和我离婚吧。你是个最好、最好的女人,可不是个让男人爱的女人,要是咱们再生活在一起,我拯会恨你、揍你的。”
见顾秋水哭得这样惨烈,叶莲子心疼得张口结舌,话都不会说了。比起顾秋水肝胆欲裂的哭泣,自己受的那些苦算得了什么!要是与她破镜重圆竟使顾秋水痛苦如此,也就免了吧。
叶莲子干脆没有了主意,没有了自己,也忘记了自己到北京来干什么,手忙脚乱地说:“你要怎样就怎样吧。”
接着她就在顾秋水早已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并且力求工整,因为签字的手颤抖不已,她生怕签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影响离婚协议书的效用。签完字便觉大势已去,叶莲子提出:“我想明天就走,顺便回老家看看。”
“多住几天吧,还有好多地方没去玩儿呢。”顾秋水此时的挽留诚心诚意。
就在叶莲子签字前的一秒钟,顾秋水还觉得她是个死缠男人不放的贱女人,而一旦不再是他的妻子,便立刻觉得她是令人无比尊敬的、再不是让他想踹几脚的伟大女性。“不,不去了。”叶莲子恍恍惚惚,自已是不是说了话,说的什么,她都不清楚了。
第二天一上火车,她才突然醒了过来。这次真是一去不复返了,不是火车一去不复返,而是几十年的旧梦,真正一干二净没了牵挂。她觉着心里很空。她爱过、守过的这个男人,从此与她毫无干系了,哪怕是他的酷虐、他的侮辱、他的狠毒,也与她毫无干系了。她痛哭起来。
吴为转过脸去,既同情也气恨叶莲子没有出息,她实在看不出这个猥琐的男人有什么值得爱的。她并不知道,几十年后,自己也会对着胡秉宸拷贝眼下这一套。她又扭头看了看行李架上的那把小提琴,心想,这远远不是她的报复。应该说顾秋水比胡秉宸行为方正。自他们离婚后,再也没有招惹过叶莲子,而是让叶莲子彻底死了心,安安静静走完她的后半生。
胡秉宸与吴为离婚后,却不止一次郑重其事地对吴为说:“凡是我曾经拥有的一切,任何男人都不能碰。”然后贼兮兮地笑着补充道,“特别那个关键部位,更是重中之重。”
吴为回说:“你以为我还是三十年前那只向你摇尾巴的狗?”
胡秉宸从未领教过吴为这副无赖嘴脸,担心她果然会将自己忘记,便想方设法将吴为从一个“下岗妻子”向情人的角色转化。
闹得白帆又要打上吴为的门。胡秉宸居然甚为得意地告诉吴为:“现在我连上厕所白帆都要在外面守着,到机关看文件她也要跟着,不管我在机关里待多久,她都坐在汽车里等着……生怕我到你这里来。”对于这场几乎跨越半个世纪的“马拉松恋爱”,吴为终于打扫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情无意地对胡秉宸说:“我再也不会为你担当任何责任,你应该把实情告诉白帆,不论几十年前,还是这次你对她的叛变,哪次都不是我的责任。如果你还是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她再打上我的门胡闹,我就要打电话报警。”
对吴为雷厉风行的作风,胡秉宸深有体会,马上用莫要“自取其辱”的古训说服了白帆。
可胡秉宸还是三天两头来找吴为。为了让他结束这种害人害己的胡闹,吴为只好对他说:“请不要再来找我,我有男朋友了。”
“什么?!你真是个无情无意的女人,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
“别客气,没有你快,跟我离婚不到一个月你就和白帆复婚了。”吴为为自己反应之机敏而欢欣鼓舞。人一旦走出迷途,真是要风风来,要雨雨去,这才是从必然王国到了自由王国。
“不行,我非去看你不可。”
“对不起,不方便。”
“为什么?”“他随时都会来看我。我不喜欢像你那样,从来脚踩N只船。”“哪儿来的浑蛋?小心他骗你的钱。”
吴为放声惨笑,本想说,胡秉宸,比钱更值钱的东西都被你骗得一干二净了,我还有什么丢不起的呢?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直到现在她还是不忍把他剥得体无完肤,只轻描淡写道:“我还有什么值得骗的呢?”想想不甘,为了让胡秉宸更不受用,又刻意描写一番,“再说他比我有钱多了,我也从来没有受到过男人这样的呵护,真没想到一生快要完了的时候还会遇到这样一个男人……”
可谁能说与吴为离婚后的胡秉宸,对吴为没有一点恋恋不舍的真情?而吴为的无情无意,不是由大爱而生的大恨?
当顾秋水的最后一任妻子,又通过叶莲子替顾秋水求情,让吴为带着禅月去看望他的时候,吴为又是,…个“不!”
“他病了,也许……”
“不!”吴为的声音更高了。她生气,生叶莲子的气。顾秋水想怎样叶莲子就怎样,是他老婆的时候为他活着,不是他老婆的时候还得为他活着。叶莲子自己不恨那个狗男人倒也罢了,还不让她恨。她却不想想,自己比叶莲子还不如——至少叶莲子在当了顾秋水的老婆之后才开始为顾秋水活着,她呢,还没有当胡秉宸老婆之前就为胡秉宸活着了。
她怎么不先生生自己的气!
在吴为与顾秋水的有数交往中,他们甚至可以说是做了朋友,可她始终没有忘记报复他。在她找不着机会报复他的时候,他们就是朋友;一旦有了报复他的机会,绝不留情。
想着顾秋水躺在床上如何企盼不到她和禅月的情景,吴为竟也有了嗜血的快意,从这一点来说,她不愧是顾秋水的女儿。
在她发疯前的绝望中,以为凭借他们身上流着同的血脉,总可以在顾秋水那里找到…‘点牵住她的力量,甚至为此到顾秋水居住的小城去了一趟。在二太太那个楼梯上就立志报复顾秋水的吴为,现在却要到她的敌人那里寻求一免疯狂的救赎之道,可以想见这条救赎之道于她是多么残酷!可以想见濒临发疯的吴为,她的绝望是怎样的绝望!
但是他们仍像仇敌那样不能对话,并且在他们最后的会面中,吴为终于找到报复顾秋水的、与手刃无异的办法。
也可以说他们在最后一次会面中,同归于尽了。不能完全说是顾秋水绝了她的退路,而是这个仇恨她从未释怀,它们只好跟着地一起发疯,一起灭亡了。
第二部 第五章
1
上上下下都感到这天的气氛有些怪异,中午都过了,还没有人吩咐开饭。
二太太房子里静悄悄的,就是她平时起来晚,也该招呼刘妈准备梳洗了。只有自鸣钟的声音间或报告着时间的意义,它颤抖而悠长的尾音,响得也有点蹊跷。
温妈后来说:“那天一早我就觉着乌鸦叫得个怪,连朝着它啐了三口唾沫,也没破了这个邪厨子老魏等得很急,他做的那道香酥鸡再不上桌子可要过火候了。他出来进去往楼…上看着,嘟嘟嚷嚷地说:“我这个厨子真不好当,菜上早了不行,上晚了也不行。您倒是正点吃饭呀,我们也好有个准头儿,回头还得说我做的不行。”
正说着,温妈从小学接了包立回家,包立进门就嚷嚷:“我饿了,我饿了。怎么还不开饭?”
见没人答应,径自进了厨房,见到香酥鸡上去就掰了一只鸡腿,老魏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央告他说:“我的大少爷,你妈还没吃呢。”转过脸来又对温妈说,“劳您驾上去瞧瞧,这是怎么回事,要是不在家吃饭也说一声,我们佣人也好行事。”温妈拿糖地说:“现在求着我了,昨儿晚上打完牌,让你给我们姐儿几个下碗馄饨你都不干!”说归说,她还是上楼去了。
温妈先是站在二太太卧室门外,说:“太太,我们回来了,小少爷嚷嚷饿了.您看要不要吩咐大师傅开饭?”
没回声。温妈提高嗓门儿又问了一遍。
屋里还是没人答应。温妈先是探开一窄条门缝,接着两只手并排推了个大开,一脚迈进二太太的卧室——
床上床下被褥乱作一团,大柜小柜门敞开,里面的衣服或掉在地上或耷拉在柜门上,皮鞋、绣花鞋东一只西一只,不成双不成对地散了一地。她就床前床后、岔声岔气地喊起来:“太太,太太……”
然后她冲到门外,对着楼下的佣人们喊:“可了不得啦,太太没了,太太没了……”虽然她心里已经明白二太太卷逃了,可她不敢那么说。楼下的人一听以为二太太过世了,忙忙跑到楼上,一看屋里的情形也就明白。刘妈就说:“赶快禀报老太爷吧。”
包家闹得翻江倒海也没找到二太太,又不便登报寻人,只好花钱雇了私家侦探,很快就知道二太太跟小叔子包天心一起走了。
直到包天心在报纸上登了一份与家里断绝一切关系的声明,这场风波才不了了之。
温妈一边说一边咬着水萝卜,吭哧、吭哧,好像给她那些话伴奏,“我早就看出来有事,你们瞧她这一年净做大红缎子旗袍,净买大红缎子绣花鞋。四十多岁的人了,干吗?”
又说:“有次我到上房送点心,就瞅见小叔子躺在嫂子怀里,打那儿以后二太太对我就特别好,打碎那个花瓶也没说我,只让我以后当心点儿。”
一会儿一个水萝卜就咬完了,然后就打带有萝卜味儿的嗝,“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温妈说。她不缺热茶也不缺水萝卜,茶叶都是从上房偷来的,水萝卜是跟厨房大师傅要的。
二太太的热闹过去了,人就越来越散。包立回到了亲娘三太太那里,老魏也辞掉了,没了主人,大师傅还给谁做饭?
温妈能说会道,伺候包老太爷去了。其他人纷纷离散,就剩下刘妈和叶莲子看房子。叶莲子。心里明白,看房子用得着两个佣人吗?
叶莲子能在包家讨生活是二太太做的主,又在二太太手下干了两年多:‘好像就是二太太的人了。’就说她不是二太太的人,就说看在包天剑把她丈夫带走的分儿上,包老太爷或大太太、三太太也不能为了安排她就把干得好好的佣人辞了……
叶莲子更卖劲地打理着这栋没了主人的房子,心想也许她的忠心能感动包老太爷,留给她,也就是留给她们娘儿俩一口饭吃。
2
二太太脱离包家后,自以为靠着在社会上闯荡多年的经验和不算愚笨的头脑,还有手里那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钱,总能找到独立生活的办法。
到上海之后先是顶下一处房子,当起了二房东。因为没经验,顶房子付的钱又没有要收据,出租时也不懂得写下疏而不漏的契约,遇上不三不四的房客,房租根本不能悉数收回。物价狠得下心飞涨,她却狠不下心涨房租,试着涨了几次房租都遭到房客的抵制,那些房客都是久经房业沙场的,她这个房业新手怎能纠缠得过?她所谓在社会上闯荡多年的经验,不过就是青楼里练就的那些本事,那种本事在尔虞我诈的商海里就显得捉襟见肘。二房东干不下去只好退房,因为没有收据,顶房子的钱也就白瞎了。
有个房客介绍她往返于上海、嘉兴间,跑香烟、布料生意,赚个地方差价,从包家的二太太到二房东,再从二房东到跑单帮,她是一落再落了。
现在谁也认不出这个满身风尘,手提肩扛几个包袱,见了稽查就躲的女人是包家的二太太了,躲不过就得被稽查全部没收。对一个曾经生活在德划、洋楼里的女人来说,这种生活是太辛苦了。
又听信他人的话,将最后一些钱在嘉兴买了一百八十亩地转租。
今天刚从乡下一无所获地回来。原因是那些佃农比她还穷苦,她又没有“黄世仁”的心黑手辣,只好“颗粒无收”。看来只好把地卖掉,她是连当地主的本领也没有的。
钱也就这样折腾光了。
除了卖身她又有什么别的本领?就是卖身,现在也是人老珠黄不值钱。
哪里是出路?此时此刻,她连出家的心都有了。
屋外的年节气氛更让她觉得孤身女人闯荡江湖的不易,但她并不哭泣,也不一个劲儿地吸烟,只是阴沉着脸子躺在床上想心事。
如今连向人倾诉一番也是不能的了。包天心在香港读书,即便他们有时通信,她也从未对他说过这些。何况有些事可以对人言,有些事不可以对人言。不能对人言并非因为关系远近而是无济于事,那些注定由你消受的事必得由你亲自消受。即便如此,日暮途穷的二太太每月照旧给包天心寄些钱,不多,也就是十块左右,足够支付他在香港的食宿,包天心因此一直以为二太太的日子还混得下去。
包天心在二太太心目中虽不是大丈夫却是个好人,为表示清高,离开家时连手上的白金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