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是远在延安时期,胡秉宸就对这位“首长”有了怀疑,虽然不甚明确。首先起始于“首长”的讲话。
胡秉宸是挑剔的。从他少年时自己走不好正步,从而讨厌了军训课、捉弄军训教师,就能看出他的挑剔近乎偏执。他觉得这位“首长”说起话来中不中、西不西,还以假洋鬼子的洋腔洋调自得。一个革命家,有什么必要卖弄这些?而一个喜欢卖弄的人,难免不让人怀疑另有所图。一作报告就是托洛茨基,说来说去就是托派主张由日本人来占领中国,很没意思。中国的托派不过二十八个半,有什么值得这样虚张声势、大书特书?
一个人要是老把什么挂在嘴上,那要么就是他的心病,要么就是除了那个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本在王明极盛时期追随王明,长驻苏联的人,曾几何时,是今何等忠心、膝下承欢的佞臣,在共产国际的会议上甚至高呼“王明万岁!”
胡秉宸亲眼看到过他和王明在延安城外,惬意地骑着马儿闲遛。马儿踩着细碎的小步,两人在马上有说有笑。他们的欢声笑语,让马儿的小步颠簸得起起伏伏,跳跃着逸豫的韵致。那是一个星期天,他从驻地盐店子到延安去买点日用品。野外没有他人,骑在马上的这两个,在贫瘠的黄土地上,在清心寡欲的革命环境中,在对革命生涯磕头点地的赤诚中,是那样招摇,那样带有背叛革命群氓的意味,让他不满地频频回头。
三十年风水轮转,这位与王明策马同游的人,一九四二年整风伊始,便审时度势,很快靠了过来,转眼成了批王明的得力干将。
那时胡秉宸已远去重庆,没能眼见那份赤裸的精彩。
“整风”于一九四三年转入“抢救运动”,近两万名千里迢迢、到延安投奔革命的干部,几乎全部收审关押,成了特务。他用这些人的政治生命乃至他们的机体,维持了他那个中央社会调查部部长的位置。有人反映此人阴险奸诈、心狠手辣、陷害忠良,据说都被这样的说法推挡回来:我们就是要用他来杀人,用他来揭王明的老底。
胡秉宸的目光从半掩的眼皮下,急速地在“首长”脸上扫过,试图一瞥那对隐约在眼镜后面,久已不见庐山真面目的眼睛。可他一无所获,只瞥见一团稍纵即逝、不分皂白的浊光。
就在那时,他接上了中断多年的怀疑。人类怎么会有历史?钟情历史?矢志于历史的真实?他突然觉得十分好笑,这岂不是糟蹋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难怪有人一旦登上帝王的宝座,就要消灭历史。
时隔二十余年,其间风云变幻,“运动”迭起,此人却更加飞黄腾达,不可一世,兼而每在“运动”中呼风唤雨,胡秉宸就越发觉得“大革命”的怪诞。
不能不说,对人、对事,胡秉宸具备一对火眼金睛。
经过多年的磨合,胡秉宸“做”得已渐自如,但他知道并非事事都可蒙混,现在终于到了一个不能“做”的关头,何去何从,必得有个抉择。
三思而后,他拒绝了眼前的机会。在手中握有“尚方宝剑”的几个男女蒸蒸日上之时,很有些大风起兮、慷慨就义的意思。
那个拒绝,何止是对他心智、胆魄、忠诚的考验?也是对他根基的考验,对来自他那个家族,那个源远流长的根基——不苛求目的(天上掉馅饼则另当别论)的放达,荣辱不惊的沉毅的考验。
但也不能排除“首长”和他谈话时的那副坐相,那种狐假虎威的腔调,让他觉得深受其辱。这种因素于胡秉宸的作用,并不亚于政治上的权衡。
“情况是这样,戚本禹同志反映对你的来历不甚了解,需要清查一下……”
不提戚本禹还好,一提,就想起戚本禹对他拍桌子的事。胡秉宸更是铁了脸,完全不顾“首长”的话里欲藏不藏地藏着“一箭数雕”,但也可能容他有一隙回旋之地的凶险。
戚本禹是什么玩意儿?竟然向他拍桌子!
胡家那浪漫而躁动的血,在他的血管里不可遏制地奔突起来。“首长”一下就明白了“竖子不可救”的忤逆。“那么你承认不承认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还散布过许多反对‘文化大革命’的言论?”
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什么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所有的讲话都有录音,领导可以调审……如果非要说我说了,我也没办法。”
胡秉宸听见“首长”用手指弹了弹手里的一张纸,还有“嗖”的一声从指间刮过来的那一窄条阴风。随即他被告知开除了党籍,其因是违抗“中央”的指示,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中央的敌我矛盾。“对于中央的这个决定,你个人还有什么意见?”他直直地站在“首长”面前,说:“对组织的这一决定,我保留意见。我不承认我是反动分子,也不同意开除我的党籍。”说完,他心里反倒不忐忑了,而是横下心来考虑,如何度过根本看不到头的“反革命”生涯,或准备身首两地。
可想而知,在那个回合里也不曾腿软的胡秉宸,白帆的捉弄是怎样激怒了他。他更加冷蔑地说道:“你这股浑劲儿、固执、暴戾、无知,完全源自你的父亲,属于一种遗传基因的作用,是无法改变的了。你母亲一生就这样地活在你父亲的阴影下,你以为我也会这样生活在你的阴影下?”
白帆当即把带去的小菜、羹汤摔了一地,铝制饭盒在光滑的地板上不识时务地旋转着,如没有铆足劲的手摇老唱机,又逢一个老式胶唱片,奏出了一曲沙哑变调的哀歌。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伸出十指抠着胡秉宸的眼睛喊道:“我非让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不可,我非让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不可——”这喊叫在病房了无生气的走廊里游走回荡,沉闷的内科病房陡然变做生动的精神病房,医生护士更觉此人暴戾,还说难怪她一进病房,胡秉宸的心电图就不规则地波动。
任凭风吹浪打,胡秉宸也没有睁开眼睛。
白帆眼瞅那双合着的眼睑倏忽之间不但不再抽搐反倒淡定地层平,也就是说,她眼瞅着胡秉宸在她面前,瞬间筑起了一道比铜墙铁壁更难以攻克的屏障。而她只能一筹莫展、眼睁睁地看着那工程的实施,无论怎样也不能阻挡大势已去的局面了。
锥心的绝望让她又狂号出一句极不理智的话:“我就是要气死你!——”
在她如此败坠深渊的时刻,吴为却明目张胆、厚颜无耻地到医院来和胡秉宸幽会,不是乘人之危又是什么?
为胡秉宸的遭遇哭哭啼啼、柔肠寸断的吴为,与癫狂失态的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有如一个精心设计的对比,居心是何等险恶!
如果和胡秉宸一对一地较量,还只是胡秉宸对她的伤害,而吴为和胡秉宸的幽会,则对她不仅是一个联手的伤害,还是胡秉宸当着她的仇敌对她毫不吝惜的出卖。这出卖把她置于怎样狼狈的境地,不给她留下丝毫进退的余地……这种伤害,仅仅是加倍就可以计算出来的吗?
她的拳脚、诅咒、辱骂、怒吼……难道不是她的正当防卫,不是吴为罪有应得?
谁敢说她残暴!换了另一个女人也许比她做得还过分。
而吴为不肯大打出手,那左推右挡的招架,更让她想到以退为进的佯装,让她又失一招地恨意倍增。
即便她把吴为置于死地又怎样?她仍然被不言不语的吴为杀了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胡秉宸早替吴为缴了她的械。
吴为只能左推右挡。
她明知自己夺人所爱,而一个夺人所爱的人,不论遭遇什么,还有什么可说?
可又不能不夺。那时她以为是虎口夺人,很久以后才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
更何况胡秉宸沉疴在身,任何刺激都可能导致他转眼之间一命归天。
她有什么道理像白帆那样翻江倒海、大有作为?
但白帆的打法着实让她大开眼界,原来女人也可以如此大打出手。在那一瞬间,她居然还能想到叶家女人的无能。要是叶莲子有这十分之一的魄力,也不至于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至于她自己,面对白帆那十八般武艺的全面出击,也只会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打人?”
白帆近近地逼着她的脸说:“打的就是你这个婊子,怎么样,你敢到派出所去验伤吗?”
仓皇中,她扭头看了看胡秉宸。胡秉宸绷着脸,一副无视无闻的样子。她被这两个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比她经验丰富、技艺精湛、胸怀大略的人挤在了中间,挤得她无所适从,哑口无言。
胡秉宸一声不响地看着吴为在那摧枯拉朽之力的研磨下,挣扎也无可挣扎,逃遁也无可逃遁,一点点地化为齑粉。吴为不得不原谅他的一声不响,因为他生命垂危,无能无力。
但他至少可以说明一句,她是应他的要求到医院来的。
虽然事后胡秉宸解释道“……当时你默默走开是最好的办法,否则弄到医院院部,成为全体病人的笑料传出去,或到了派出所……派出所一定会找三方机关,那才真会造成以后的被动局面”,吴为也未能全然释怀。考虑如此全面的胡秉宸,对要求她到医院一见惹来的祸事,为什么不置一词?
即便胡秉宸澄清责任,难道白帆就会手软?
白帆不能不为保卫自己的利益而战。而经过长期、多种战斗洗礼的白帆,在解决这类危及切身利益的原则问题上,一派大江东去的浩荡。
吴为从来不是白帆的对手,永远不可能是。
以后发生的事,将会证明这一点。
尽管如此,吴为对胡秉宸还是言听计从——
“你是个小仙女而我是个凡人,多年在行政部门工作中混的老手,相信我处理问题的能力,把处理此事的责任交给我,那实在不是文学家的事。”
胡秉宸的考虑是正确的,就像他常对吴为说的那样,不论多么困难的事,只要坚持,也包括坚忍,就是胜利。
如果吴为当时不采取忍让的态度,白帆绝对会像他预料的那样,以此为由制造非常事件,不仅他和吴为的前途更加渺茫,吴为也会更加迅速地坠人深渊。
不论重病在身还是病愈之后,胡秉宸都是吴为誓死捍卫的对象。“我有病,活不了多久,请给我最后的自由”,更是胡秉宸的软刀子,与白帆离婚用的这个口实,与吴为离婚时用的也是这个口实,日常也是惟我为是地要挟,——谁让女人各个看不得她的所爱受苦受难?
吴为不得不替重病在身的胡秉宸承担来自白帆的反击,更要承担来自白帆与胡秉宸的对手们的联手重击。
她的处境是那样险恶。
不论情况多么艰险,这个无谋无略、胡秉宸心目中“永远的二年级女大学生”,却坚守决不出卖他的原则。只要交出他的一封信,不但可以从如此凶脸的沼泽中拔出她的腿,甚至因反戈一击有功,得到如他周围那些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不是吗?胡秉宸刚刚提拔为副部长的时候,至今仍然像隐蔽极深,不到关键时刻不会出面的情报人员那样,从来不事张扬的胥德章、常梅夫妇,立刻带着一瓶好酒前来祝贺。看得出那瓶酒存放了好些年头,更见得开启它的机缘多么隆重。记得他举起那杯酒,并向他们夫妇道谢的时候,心中固然得意,可也不无尖酸地想:他们来得是不是太快,惟恐落于人后?
吴为却说:“这有什么难?又不是让我去和人家斗法。这个,只要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就是。”
吴为的坚守和白帆的倒戈相比,令胡秉宸感慨万千。如果说白帆的反击尚可理解,那么她的倒戈,可就是不能原谅的、品格上的不贞了。
为此他曾对吴为说:“我已经打算好,如果你因此被迫到农村劳改,我就到劳改场附近租个小屋长住下来,好在现在自由市场可以买到粮食蔬菜,只要我的离休工资照发,这些都可以办到,再订些杂志买些书,住上几年也无所谓。”
不知如此慷慨多情的胡秉宸考虑过没有,要是闹到连离休工资也没有的时候怎么办?在劳改场附近租个小屋住上几年自也无妨,但对吴为来说,代人受过、劳改几年是什么滋味?
一旦这种局面果然出现,除了退求其次,在劳改场附近租个小屋住下,陪吴为度过几年劳改生涯,不知胡秉宸为什么没有考虑挺身而出,坦陈真相,解脱吴为?
至于胡秉宸对要求吴为到医院一见惹来的祸事未置一词,不过是因为在这场不亚于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这样的事实在太具体、太琐碎了。有谁见过在寸土必争、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一个指挥官会为一栋在炮弹下消失的房子而感伤,或宁可失去消灭敌人的战机,而让他的炮火绕过那栋房子?哪怕那栋房子修建于三个世纪之前。那的确只是文学家的事。其实吴为的要求并不高,哪怕胡秉宸说一句“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也行,可是他没有。也许这样的要求,于一个指挥官是太苛刻了。既然胡秉宸已经打算陪她去劳改,又何必纠缠于这样一句华而不实的话呢?
再说,爱是不必说对不起的,即便到了该说对不起的份儿上,又都成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个愿挨,活该不活该只有女人自己心里明白。
吴为也没有理解胡秉宸“挥泪斩马谡”的谋略。她像大多数女人那样,在那种情况下,没有识大局的素养。她感到委屈,做不到胡秉宸要求的“你将要做宰相门中的媳妇和二品侍郎夫人,要有这个门第的豁达和气势”。
这不仅仅是调侃,那个在几百年风雨的涤荡中已经剥蚀、退色的门第,影响着胡秉宸的一生,如同吴为两岁时遭遇的那个楼梯。
在权力的争夺中,不该成为、却成为牺牲品的“二品侍郎”,功名已如黄鹤杳然而去,不管胡秉宸意识或是没有意识到,“此地空余黄鹤楼”的怅惘或遗恨以及被人暗算的不甘,已经深烙心底。
不知胡秉宸对吴为的恋情,时感格律平仄的对称和谐之外,是否也杂糅着觅到一个为他肝脑涂地的红粉知己的意外喜悦?
她的不理解,不期然地成为一个转折。多年来,吴为不甚在意的那些迹象,那些以为是偶发的、桩桩件件难以理解的事,渐渐聚拢,虽然它的映象暂时还很模糊。
只是当胡秉宸再次要求吴为到医院探望时,她无论如何不肯再做那样的冒险。
正是从这个事件开始,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每求必应。白帆一定没有想到,倒是这些战争的副产品,对吴为和胡秉宸爱情的杀伤力,比她的正面攻击有力也有效得多。
2
这些舆论当然也不是胡秉宸当年那些“对手”营造的。吴为作为胡秉宸现在的“前妻”,那些做大事的人物,早已失去了对她的兴趣。当初他们之所以对她兴趣有加,不过是为了从她这里打开缺口而已。如今,不但胡秉宸,连他那些“对手”,俯仰之间已成陈迹。
时间岂止是无情,简直可以说是残酷。
3
她也不愿相信这是胡秉宸的作为,虽然他们分开了,她和他的恩恩怨怨却不是一纸离婚书可以了断的。
不过要:是胡秉宸这样运作,吴为也能理解。在大众舆论面前,他也难免尴尬和胆怯,——虽然他一再对吴为说,他从不在乎什么舆论。
按照约定俗成的社会心理,当然是吴为抛弃胡秉宸。因为吴为比他年轻,而他已经年老体衰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如此准确地把握大众的社会心理并运用得从容自如,不能不让吴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