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内早就断绝了香火,如今已变做只配流难人用来苟且栖身的“野店”。当初定然不是这般这样,它闳达伟阔的气势还在,正殿、侧殿、山门,样样俱全,可它为什么被人抛弃?
从古柏足下绕过的泉水,断续吟唱着,似丹阳观鼎盛时期道士们随水而去的诵经声,如今又随这潺潺的泉水,一声声从遥远闪回。叶莲子又在无数个不眠的长夜,将它们一句句默记于心。
及至冬天,西北风从那古柏的树梢中穿过,呼啸出沁人魂魄的,隐喻着、叙述着万世之劫的乐声。
从那时起,吴为就喜欢上了刮风的日子。那冬日的、从丹阳观古柏中穿过的西北风,把她还不会述说也永远述说不出的她和叶莲子的凄苦,替她们说了出来。那风,就是她们的语言,她们的哀歌,那风就是她。每当那泉水、那风之乐响起来的时候,小小的吴为,就感到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若有所依、若有所归。她就在那泉声、风声中,慢慢长大……
逢到雨季,负载着万千意绪的大雨,一旦扑落塬上,都会被塬化作泥泞,那化解的过程可不就暗示着一种慷慨的抚慰……也就难怪吴为以为水声、雨声、风声,就是最美的乐声。
叶莲子把吴为肋骨上的板痕数了又数,就是数不清楚。它们黑紫、黑紫,一条摞一条地错叠在吴为细瘦的前胸后背,让她何从辨数?她也一遍又一遍于事无补地问道:“还疼不疼?”
此外,叶莲子还有什么可说?
再不就举着一双泪眼,向侧立一旁的泥塑神胎默默祈祷:保佑我们这对流浪天涯的母女,保佑、保佑吴为平安无事吧!
她们刚刚流落丹阳观并住进这间侧殿的时候,半夜里,常有劲风平地而起,长驱直人地推开插着门闩的两扇殿门,不是推开一条窄缝,而是向左右两边彻底摊平。
天光随之劈门而人,照亮一座座侧立一旁的泥塑神胎,点亮他们凶神恶煞的双目,一个个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她和吴为,让她们逃也无处逃、呼也呼不出地定在那一处安身立命的侧殿里。
那插着门闩的殿门何以自动开启?让她们好生惊惧;门扇在风中发出哐哐的声响,似有许多人来来往往,出出人人。
更有塬的低啸长吟,阴幽幽地传送过来。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能两不相关地各行其是。等到他们可以两不相关、各行其是的时候,那平地而起的劲风也不再光顾,似与她们母女,已成莫逆。
吴为很疼,可是她摇摇头,对守着自己的妈妈深情地笑了笑。
“不疼,就是喘气的时候里面不舒服。”她把眼睛垂下,瞟了瞟自己的小胸脯。这个从小就营养不良的肋骨上,本就没有多少皮肉,就连那点不多的皮肉,似乎也让赵老师的板子抽飞了。似乎被板子刮得一干二净的肋骨,就没有一点遮挡、血糊拉拉地暴露在任人随意蹂躏的状态下。她本就细瘦的身坯,自赵老师抽打之后也好像变得更窄更瘦,腔子里的每一个脏器,却好像变得很大、很大,挤得里面一点空隙不剩,只要轻轻一喘,肺部一个极轻微的收缩、起伏,就挤压、胀迫得两肋彻疼。叶莲子脱去吴为身上的衣物,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现在,再轻、再薄的衣物也会让吴为感到压痛。
吴为觉得畅快多了,她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地喘息着。
叶莲子说:“乖,你哭吧,哭吧,哭了就不疼了。”
虽则有“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那句老话,可是对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哭泣还是他们惟一不需代价、老本儿就能得到的一点安慰。
可是幼年以及青少年时期的吴为不爱哭,不像后来,动不动就涕泪交流。
就是被人打成这个样子,她也不哭不闹,只是瞪着眼睛熬。就像每次得了重症,无医无药,靠的也是一个熬,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又哭又闹,倒让叶莲子分外心疼。
她只是握住叶莲子放在她身旁的手,眼睛里满是与十岁年龄极不相称的悲凉和疑惑。
与父亲的眉眼相去很远的赵老师,让她想起远在香港和桂林的日子,还有父亲砸在她身上的烙铁。烙铁呼啸、夹裹着铁锈味的风,砸在她的小肚子上,小肚子立刻鼓起一个又紫又红的包,等到那些鼓包退色的时候,就有一种仁慈的痒觉。她伸出小手指,轻轻地挠着它,尤其坐在吹着风的树阴下,真是一种消消停停的享受。
或是捉住她的两条腿,像抡起一只车轮,往地板上咚、咚地摔去。摔得她眼冒金星,不知道头长在脚上,还是脚长在头上。她不解的是她做错了什么。在父亲面前,她绝对是个守规矩的模范儿童。不像她揭发赵老师漏题,总还有个挨打的理由。父亲为什么那样恨她,打她?
如果说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有关男性暴力的体验,还只是一个男人的问题,那么赵老师的毒打,就可以使她对男性的暴力做一个总体的总结了。
叶莲子误以为吴为的悲凉和疑惑是创伤过重造成的痴呆。她自谴自责,怨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揪心地对吴为说:“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
吴为摇摇头,说:“妈——”她实在不明白,叶莲子的这个“对不起”,和她出生十年来也许算不得离奇的遭际,有什么关系。
在这个十岁的悲凉和疑惑之后,她认定这个世界上,惟有叶莲子身后,于她才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去处,并躲进这个只会哭泣的叶莲子身后,从此再没有,也不肯从叶莲子的身后走出来了。
6
她们的困境,可从吴为六七岁时写给顾秋水的一封信中,略见一二。
吴为用来写信的那张纸,显然不是从小学生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不是。她算是失学在家,从墨荷的父亲,那个地主兼业余猎人就传下来的对知识的热爱,到了叶莲子这里,是连一个小学生的学费也交不起了。吴为自然也就没有一个小学生必备的笔记本。
那是从叶莲子用来糊窗的纸上裁下来的一小块黄麻纸。’抗战胜利后的那个冬天就要来临,叶莲子不得不破费一点钱,把后墙上那漏风的窗户糊上。后墙外,曾是张学良将军卫队营十分荒阔的操场。
从“工合”遣散出来的叶莲子,又变成童年那个寄存在他人家里的包裹,因为转手又转手,谁也不记得那包裹的主人了。可是为了一口饭吃,她只得拉下面皮,辗转于关系中的关系,最后来到西安,投靠张学良将军的姐姐张冠英老夫人。
建国巷里,张学良将军卫队营的几十间房子,自西安事变后已是人去楼空。
张老夫人想,空着也是空着。就把叶莲子母女安排在大院尽西北角的一间营房里。
除了张老夫人自己带着孩子住在大院套着的小院里,大院里还住着近二十家随张学良将军一同来到西安的东北军旧人。房租不收。那一间不交租金的房子,是张老夫人对她们最大的援助。
起始,张老夫人还在大院中办有一个印染厂,毕业于立信会计学校的叶莲子,还在那个印染厂胜任过会计的职务。
可是生长在辽阔的黑土地上,并跟随家人过惯戎马倥偬生活的张老夫人,却无法在这方寸之地上辗转腾挪,印染厂只好关张。叶莲子在那个印染厂的工龄,以日而计。
一九四五年的张冠英老夫人,处境已经相当困难。
和叶莲子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丈夫有了别的女人,把她和孩子们抛弃了。
她不愧是张作霖的女儿,抄起一杆枪就瞄准了她的丈夫,她孩子们的爹。
那个脑后挽了个髻儿,身穿一件没有腰身的直筒黑布旗袍,持着一杆长枪而不是手枪站在硬风地里的女人,真是顶天立地。不过到底夫妻一场,还是给丈夫留了条后路,“我是一枪撂倒你还是你就此滚出家门,从此不再照面?”
丈夫决定从此不再照面。
幸亏娘家有钱,她把几个孩子拉巴出来了。
东北军自九一八事变进关后,不论职位高低,过的都是坐吃山空的典当日子。张学良将军被蒋介石软禁之后,连张冠英老夫人,也不得不靠变卖首饰度日。
当时西安泰丰烟草公司经理、西安大华纱厂厂长,没少低价收购她的翡翠、珍珠,最后她剩下的可能就是一个琥珀烟嘴。
二小姐、三小姐用粗呢子做两件大衣就算是好衣服了,整天吃的也是大酱拌茄子。
张冠英老夫人只能冬天是身黑布棉袍,夏天是件黑绸大褂。吴为那时经常出人张老夫人家,为张老夫人的几个儿女唱歌跳舞,或跟着留声机一起唱《松花江上》《渔光曲》,特别是叶莲子最爱唱的《秋水伊人》,那歌词和顾秋水的名字、叶莲子的遭际不谋而合。有时,听着听着吴为咿咿呀呀、童声童气不着调的唱词,她会涩涩地哑然一笑,这首歌可不就是为她而写的?难怪一开始就对它情有独钟。吴为经常出入张家,还藏着一个对叶莲子也不肯承认的目的,如果碰上开饭的时候,他们会赏她一顿饭吃,一顿可以吃饱的饭。更特别地为着“演出”后,那几个姐妹兄弟奖励她的几个沙果或一个石榴。
好事的吴为,在张老夫人家还煽动了一次“革命”。
丫头翠环是河南逃难过来的难民,家里生活无着,她妈不得不给她插个草棍儿,打算把她卖了。
张老夫人虽则到了靠变卖首饰度日的地步,倒常让厨子蒸一大堆馒头,拿到大门外施舍逃难的人。翠环她妈在门外排队领馒头,一眼就看出张家的慈善,抽冷子钻进大门,进门就下跪,央告张老夫人把翠环买下。翠环来到后,什么也不多、什么也不少地和大家一起吃着大酱拌茄子。
可是翠环的心很大。几十年后,她用这个关系,让女儿上了大学,又在女儿大学毕业后,用这个关系分配在张学良纪念馆工作。可她根本不提“丫头”这段事。
三小姐走的时候甚至还给翠环找了婆家,聘姑娘一样把她聘了出去。
可是她太懒,二小姐只说了句让她以后干事勤快点,她就不乐意了。
然后就出了吴为鼓动她造反出逃的事。
翠环没有出逃,她上哪儿逃?哪儿有这里的日子好?她一不出逃,就把吴为鼓动她造反出逃的事禀报了张老夫人。张老夫人只问了吴为一句:“是你给翠环出的主意,让她逃跑呀?”
吴为从小就爱干这种“没有抓住偷牛的,倒抓住了拔橛的”事。
即便叶莲子再舍不得,顾秋水离开宝鸡时不便带走的皮鞋、西服等等,也只好一一进了当铺。
那一件件衣物,都是她的所爱,她的一个念想,好像押着顾秋水的这些衣物,就押着一份团聚的希望,押着一份顾秋水回心转意的可能。
当她不得不典当自己营造的这份前途、希望时,和自杀有什么两样?
她站在当铺高高的柜台下,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等有钱的时候再把它们赎回来。可是直到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她也没能把顾秋水的衣物赎回一件。
不过三小姐在西京招待所(相当于西安彼时的五星级饭店)举行婚礼时,叶莲子还是参加了那个婚礼。参加婚礼的差不多都是东北军里的旧人,尽管顾秋水已经不认她这个妻子,她也不能给顾秋水丢人。她体面地要了一辆人力车,夹着一只里面除了那笔车费,一分钱也不多、一分钱也不少的手袋,特地换上那件留待求职或应付“场面”的、镶有深灰窄边的浅灰旗袍,大襟上还别了一条雪白的手帕,到婚礼上去了。未来的女人吴为仰望着叶莲子,开始了如何做一个优雅女人的基础课。离开顾秋水以后,吴为一直跟着叶莲子为一口饭而挣扎,从来没有机会看到一个正式的叶莲子。长大以后,她多次对叶莲子说:“我真不明白,您怎么会嫁给了老顾?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等到她们母女在那一间营房落下脚的时候,营房后的操场,已在日机轰炸下变成弹坑累累的荒地,零乱地注解着一个战乱的时代,与没膝的荒草,相辅相依成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景象。
据说夜深人静的时刻,还有东北军人的游魂出没其间。
荒地四周,散漫地长着一片片杨树林。
杨树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树,是看人眼色行事的树,或是说善解人意的树。人们欢乐的时候,它就在风中欢唱,一片片树叶,拍着手儿似的哗哗响;人们忧伤的时候,它就在风中萧瑟地唱起“梧桐夜雨”。
特别是晚秋,满院秋虫唧唧的时节,除了萧瑟的“梧桐夜雨”,杨树叶子还一阵阵刷刷落下,伴着吴为无忧无虑的酣声,让叶莲子更难入睡。她又愁生活无着,又愁吴为还没有冬天御寒的棉衣,又愁没钱让吴为上学……一个人有那么多的事情可愁闷。
其实不论哪个时代,人人都有很多可愁的事,但身边至少还有几个或一个商讨主意的人。
她把吴为搂了又搂;把那床小薄被往吴为身上更紧地掖了掖。唉,吴为,吴为,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长大又怎么样?长大后的吴为带给叶莲子的灾难,比被顾秋水抛弃后的饥寒交迫、无依无靠,更加深重。所以叶莲子在冬天到来之际,不得不破费一点钱,买些黄麻纸来糊后墙上那漏风的窗,吴为也才有可能从那糊窗纸上裁下一小块,开始她平生的第一篇创作。
7
不知道吴为给她父亲那封信,算不算她的第一篇创作?但那无疑是她课外作业之外的第一次作业。
她用一本书代替尺子比着,先用铅笔在那一小块不规格的黄麻纸上画出一条条横格,如果没有那些横格为依据,她不可能在一张无依无靠的纸上,写出一行行整齐的字。她希望她的爸爸觉得她字写得不错,信也写得不错,那么他也许会寄给她们一点钱,作为对她的奖励,也许她就可以用那笔钱交学费。
她读书很不用功,但是真到没书可读的时候,她就知道事情不妙,可能因为失学总是和没饭吃联系在一起的缘故。
就算如今中学的绘图课上,有了丁字尺的帮助,也不一定能把一条横线画得尽善尽美,何况一个只有几岁、心浮气躁的吴为?任凭她如何努力,也很难在一本书的比照下,将那些横格画得匀称。而吴为那时的几岁和现在孩子们的几岁无法相比,那是贫瘠、没有见识的几岁。
那些横格,大多一头宽、一头窄,还有一条横线,因为她的铅笔一滑,从她期望的走向上出溜出来,分出一个小岔儿。
不过她的确写得非常整齐。
她拿起毛笔,用幼稚的笔迹写着——爸爸:一年不见了,现在很是想念您,您现在好吗?现在西安很冷,我还没有棉衣穿,现在方阿姨给我一件衣服,妈妈现在正在给我改小。妈妈现在也找不到工作,我们现在没有钱,所以我还没有上学。您那里冷吗?您现在穿上棉衣了吗?请常常来信。现在您的身体好吗?请您写信言明。我很好,妈妈问您现在好。女儿
民国三十三年
十一月十九日晚
她在信里无的放矢地用了很多个“现在”,从这封信里,实在看不出她有当作家的天分。
对于吴为这封精雕细刻的信,顾秋水的回信是——亲爱的孩子:
你的信我收到了,邹伯伯又回重庆去了,叫你妈给他去信,让他给你们一点帮助。
爸爸
十二月二十七日
不多不少,连日期、标点符号在内,一共五十一个宇块。吴为也没有得到她预想中的奖励。这样比起来,胡秉宸和白帆的离婚,可以说是相当负责,相当有良心。对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