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墨荷没有回来找她,一次也没有、一个冷傲的人,即便做了鬼,也是不肯退让的。旧账重算,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退让?!等于把自己降为同一张账单上存人支出,相提并论的双方。
不过她还是担心,一直担心了很多年,直到临死的时候,还觉得她是恶有恶报。也许她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妈妈的丧宴,和外祖父的丧宴没法儿相比。在外祖父的丧宴上,连秀春都有一席之地,更不要说席面上的内容。
秀春躲在墙角后面,远远看着这个属于妈妈,却义和她无关的丧宴。她不但关注着奶奶的一举一动,也在研究三舅和老姨。虽然妈妈已经化为灰烬,地对曾经大闹叶宅的三舅和老姨,总还抱着一些模糊的幻想。什么幻想?她也说不清楚。席面上的菜肴渐渐凉了,人们还是板板正正地坐着.按照当地的规矩,他们得等席面上年龄最长的人来分发。可奶奶就是渗着。她这一朝的谱儿山算难得,怎舍得让这个场面一带而过?
奶奶渗够了才抄起筷子,起身分莱。她给每人夹了一块豆腐,两个比枞树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一撮土豆粉制的宽粉条,又盛了一小碗熬白菜、萝卜。土豆、茄子。
然后奶奶坐下,先把那碗熬菜吃了,过程庄重而漫长。
吃完熬莱,奶奶对着上豆面的宽粉条想了一会儿,好像一时决定不了怎样处置,最后还是举起了筷子。叔叔家的孩子就在桌子跟前来回游走,眼睛溜着桌上的每一个动静,每一张咀嚼的嘴,每一双挥舞的筷子,每一碗一扫而光的莱肴……
谁说躲在墙角后面的秀春不馋?她只是知道克制。
一年到头,只有正月十五以后,才能分到一个从供桌上撤下来的白面馒头,那从初一供到十五的馒头,如果用来砸人脑袋,肯定一砸一个包。
秀春不像堂兄弟们,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她舍不得吃,而是用白菜叶子包起来.实在馋得受不了,才打开白菜叶子啃一口。白菜叶子并不能使千硬的漫头有所改观,馒头仍然千得啃一嘴就掉白渣,并一日日毫不留情地越缩越小,直至一粒白渣也不会剩下,而她正是如此庄严地为那馒头完成了一年一度的仪式。成年以后,吴为不但到了城里还到过西方很多国家,到了中国以外的花花世界,难免会想,生在一贫如洗的乡下,不可能受到更多礼仪熏陶的母亲,怎么言谈举止、穿着打扮的品位却有大家风范?想着想着,思路就奔向那个未曾谋面的外祖母。
秀春以为,在那样一场大闹之后,三舅和老姨什么也不会吃。谁知他们和大家一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虽然一直皱着眉头。
秀春就想,这个弯子如何转的?一定把他们难为坏了。
吃完土豆粉条,奶奶从大襟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白菜叶子,大大方方把白菜叶子摊在桌上,小心地把那条一寸宽、二寸长泮寸厚的豆腐,还有那两个比枞树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放在白菜叶子里,又轻手轻脚地把它们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随后站起身来,这丧宴就算是吃完了。
奶奶东张张、西望望,看见了躲在墙角后的秀春,就朝秀春走了过来。她拉起秀春皴黑的小手,把那白菜叶子包着的小包,放进她的手心,又转眼看了看两个紧凑过来,馋得眼睛里几乎长出一对钩子的孙子。
可是她得把这个白菜叶子包着的小包给秀春,这是秀春她妈给她挣的,谁也不该拿了去。
以后,这样的事就不会再有了。
秀春抬起小脸,呆呆地望着奶奶。现在,她只剩下这个无穷无尽地折磨妈妈,无论谁劝也不行,一意孤行非要把妈妈烧了的奶奶了。
她那呆呆的、没有泪的小脸,看上去比泪流满面还让人伤情。
可是奶奶并没有为此生出些许的歉疚或是懊悔。她不懊悔也不歉疚,无论是对墨荷的折磨,还是一把火把墨荷烧了个灰飞烟灭。
她只是想,从现在起,她又得多照顾一个孩子。在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孙子中,她并不最疼秀春,只是秀春没了娘。白菜叶里的豆腐和豆面丸子,还有点温手呢。秀舂吸了吸鼻子,嗅见了它们的香味,这就是妈妈和她最后的牵连了,也是妈妈最后留给她的、他人不可夺的一份特权。
她把那小包攥在手心里,又把目光转向三舅和老姨。她等着,也许三舅和老姨会走过来跟她说几句话,可是没有。三舅和老姨吃完了席,抹了抹嘴,不再说什么,也没想着看她一眼,沉着脸子走了。
从前她不懂,也没有过这样的等待,现在她很想有人对她说些话,不论说什么都行;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需要安慰?
二姑父和二姑也要走了,在穷亲戚们一片艳羡的目光中,二姑父开始套他高头大马的马车。
二姑一面搓着她冰凉的小手,一面悄声悄语地说:“我走了,过两天我来接你。”
这是妈妈死后,秀春听到的最疼她的话。
马车套好了,二姑上了车。二姑父把车前头的棉布帘子掖了又掖——二姑坐月子还没满月呢,可别着了风。
奶奶、婶子、小姑都说:“瞧她的命多好,嫁了个男人不打不骂,有饱饭吃,还这么疼她。”
秀春傻傻地看着二姑父赶着马车走远了,也傻傻地等着二姑来接她。
二姑坐在马车上,一面往回走一面对二姑父说:“你说怪不怪,秀春她妈走的那个时辰,我正似梦似醒的靠在棉被垛上,忽然就看见秀春她妈从后窗进来了。这和她平时的斯文很不一样,我觉着挺奇怪,问她:‘嫂子,你怎么不走前门呢?’秀春她妈哀哀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家大门口有狗啊……我来不为别的,我要走了,拜托你好好照顾我的秀春吧。’家里的人,倒是我们姐儿俩的关系最好。我觉着是个梦,可是一会儿就有人采报丧,秀春她妈果真去了……”
二姑父说:“既是这样,咱们就尽力照顾那孩子吧。”
他们没有辜负墨荷的嘱托,隔些天,就把秀春接去住些日子。二姑父还到地里抓些青蛙糊上泥,埋在火里烧给秀春吃,或是下到河里抓些鱼,给秀春烧着吃。
二姑父不大家庄稼人,庄稼男人是不顾孩子的,何况秀春还不是他的孩子。
有一次秀春没等二姑父来接,自己就跑去了。
她一面跑一面哭,哭她家的那只大黑狗让叔叔给勒死了。她是太伤心、太伤心了,自从妈妈死了以后,她还没有这样哭过呢。
叔叔把大黑狗放在锅里,下上葱、下上姜、下上酱油,卤了出来放在房顶上冻着,吃一块切一块,片成薄片下酒喝了。
一家子人都跟着吃啊!
叔叔家的人怎么就这么狠,这么狠呢?
大黑狗跟了他们多少年?
小铺里丢了东西,怎么找回来的?叔叔醉倒在回村的野地里,谁回家报的信儿?是谁咬死了老到鸡窝里叼鸡的黄鼠狼?……他们怎么就下得了嘴吃它!
从今以后,谁还能在妈妈的小坟头前陪着她?天色晚了,谁还能到西河沿去接她?她挨了婶婶叔叔、堂兄弟们的打骂,谁还能到后菜园子的草棚里找她,拿爪子挠挠她?春天风多,把门刮得咣当咣当响,叔叔就说门是她摔的,扬起拳头就揍她。
一家子人,数她进出门的次数多,一会儿她得喂猪,一会儿她得喂鸡,一会儿她得去捡庄稼,再不就得去捡柴火……干活回来,又累、又渴、又饿,没有吃的,喝口凉水也好。可是一刮风她就吓得不敢进家,不管风多大,只能蹲在背风的墙脚下挨着……那时,还有谁能卧在她的腿跟前来暖和暖和她?
她饿,她饿极了。
自从妈妈死后,除了叔叔婶婶、堂兄弟们吃剩下的稀汤,从没给过她一顿干饭哪。就是老赵家,农忙的时候还给长工吃顿干的哪。
叔叔婶婶说:“你知不知道报恩?小小年纪就会苦着脸儿给我们看,我们够对得起你了。瞧瞧你爹,偷了人家银行的钱,警察局到咱家来抓人,让东邻西舍说三道四现不现眼!他倒好,一跑了事。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爷爷,还有我们都得替他顶债。要不是你爷爷东借西挪地给他还债,警察局指不定把我们都得抓了去!说是爷爷借的债,我们还不是都得跟着受穷……”
秀春就觉得,银行的钱是她偷的,他们的话,一句一句,巴掌样地打在她的脸上。
对于父亲,她似乎都说不清楚他的鼻梁是高还是低,眼睛是大还是小。她总共见过他多少面?想不起来了。
是啊,她还不该喝稀汤!
堂兄弟们还把高梁米粥上凝的那层皮卷了咸菜,一面对她吧唧嘴,一面说:“好吃,好吃,真好吃!”
知道,她知道。那东西真是好吃,妈妈活着的时候她吃过。一旦成为回忆,就更加好吃了。
可现在,她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会瞧它一眼,更别想让她开口向他们讨。
即便妈妈活着的时候也没教过她,对孩子的教养,墨,荷还没有那样的高瞻远瞩。
秀春是个天生要脸面的孩子,就像凑巧长在房檐下的小草,不过是凑巧长在了房檐下,便躲过了一点风、一点雨、一点雪的粗暴……
再说父亲……她哪儿还有脸对人说她饿?
就是稀汤,也不能顺顺当当喝下去。她刚端起碗,婶婶就催了:“快吃,快吃,吃完赶快刷碗去厂她一面喝汤,叔叔和婶婶一面拿眼睛白她,小小的她,宁肯饿着肚子把稀汤放下去刷碗。刷碗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躲过他们的白眼。
她踮着脚跟,够着灶台,身子探进大铁锅,只剩下两条小腿搭在锅台外面,好像要一猛子扎进锅里游泳去。
还没刷完碗,婶婶又说:“快,喂猪去!”
喂完了猪,婶婶说走了嘴:“做饭去!”
叔叔说:“这她怕是干不了的。”
婶婶一拍脑门儿,说:“哦……她妈那些活儿,早晚她得接过手去。”心里就算汁着,墨荷留下的活计,秀春什么时候才能都干上。
干活有什么难?秀春都能受,即便隆冬腊月的清早或夜晚,三番两次到外头放鸡或是赶鸡上架,冻得浑身僵直,回到屋里两条腿好半天打不过弯、爬不上炕,她也不甚在意。她最难过的是,堂兄弟们拿着棍棒追打她的时候,奶奶因为害怕婶婶,不敢干涉。不敢干涉也就算了,反倒拦着左右奔突、踉跄逃遁的她,说:“让他们打几下,就让他们打几下吧!”
这是为什么?!
她不能说,也不能问。从六岁开始,秀春就知道有理也不能争辩。渐渐地,不要说是争辩,就是有理也说不出、说不清了。
后来的后来,顾秋水每每看到她那张口结舌的样子,不是更加同情,反倒更加肆无忌惮地酷虐她,“瞧她那个窝囊样儿,看了就惹气,就让人想给她俩嘴巴……”顾秋水如是说。
只有夜里,当她偎在奶奶身边,听着奶奶一声声万难也挡不住的呼噜时才会想:为什么没娘的孩子这么苦?也就是想一想,第二天起来,继续张口结舌地挨叔叔婶婶的打骂、白眼,往大铁锅里扎猛子,两条腿冻得打不过弯、爬不上炕,被堂兄弟们迫打……
但是到了晚上,能够躺在炕上这么想一想,自己也就安慰自己了。
这个扎条小辫,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老是拖着一个比她还高的耙子,或是老挎个破篮子,不是割猪草;挖野苹。就是捡柴火,喂猪、喂鸡……
即便到了冬季,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躲在家里猫冬丫,还常常看见她独自个儿,空心穿身破棉裤、破棉袄,或拖个耙子或挎个破篮子;走在村里村外的小道上,棉袄的袖子、棉裤的裤腿,又窄又短,露着手腕子和脚腕子。那手腕和脚腕冻得青紫,看上上像是两条无沦如何与手腕子、脚腕子也搭不上关系的朽木棒子。村里的大娘、婶子,一看见这个因为老是饿肚子,长的又干又瘪的女孩就叹息:“可怜的孩子,妈妈死了,爸爸又在外边,无依无靠没人疼。”奇怪的是她的小辫却很粗,那一头丰满、青皂却又泛着褐金色的头发,在从不悭吝的阳光下,泛着何等耀眼的光泽,尤其在破衣烂衫的衬托下,非常醒目。
可这一头亮丽的头发,很快就会一根不剩了。
叔叔扒拉着剔下来的筋筋脑脑的狗肉说:“给你肉你还不吃,不吃就饿着。
她就饿着。除了爷爷偷偷塞给她的那块土豆,连稀汤也喝不着了,可她再饿也是不能吃大黑狗啊!
这一回,她只好不等二姑父来接,就到二姑父家去讨口。她跑咽,跑啊,穿山过河的。
她饿得眼花腿软,冻得上牙磕下牙,磕得嗒嗒响……觉着自己跑不到二姑父家,就得一头栽倒在野地里。山风从她的裤腿底下钻进去,穿过她空心穿着的小棉袄和小棉裤,拍打着她的前胸、后背,然后再从领子那儿蹿出去。
她的棉袄和棉裤硬得像是做鞋底的铺衬,风一掀也好,手一动也好,它们就咔叭咔叭地响。
那也叫棉袄棉裤?里面絮的棉花,何曾连成过片?一疙瘩、一疙瘩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每逢家里人吃饭,她躲在一边候等剩饭残汤的时候,棉袄里的那些棉花疙瘩就陪伴着她。她一面呆呆地倚在犄角旮旯里,一面用手掌摩挲着那些贴心的棉花疙瘩。那些棉花疙瘩于她来说,就像那些有福气的人,一旦感到孤独跟前就会有的那个贴心人。她熟悉那些棉花疙瘩.知道每个疙瘩中间的窟窿有多大。她能指望这些像她一样没依没靠的棉花疙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哈口气就成冰的大东北,给她挡风又驱寒吗?
二姑父家虽然富裕,也是多兄弟的一个大家,秀春件长了,兄弟妯娌们难免没有意见,拐弯抹角地编派二姑……为秀春,二姑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待秀春长大一些,懂得了不能让二姑为难,就不再往二姑父家跑了。
她特别爱上了到山里搂柴火的活计。
树林子里有的是野菜、蘑菇、软枣、野山梨、山里红,还有黑紫色的野葡萄……
鸡心蘑菇最好吃,真和鸡心差不多,又红又白的,但是太少见了。“黄米团子”蘑菇最多,义黏又不好吃,那她也一个一个接着往嘴里塞。榛子蘑长在榛子秧下,又瘦又弱,黄惨惨的,像她一样地不顶劲儿……还有榛子,她跟妈妈不一样,榛子对她只能是充饥的食物。
吃完了蘑菇吃野菜,吃完了野菜就吃野这个、野那个……地吃得很匆忙,不等这一口嚼完,下一嘴就进去了,她……她还得向家里交代她干的活计呢。
因此,山里的景色,让她一辈子回想起来,都是最美的、最美的,而家乡的小山冈,是她最爱的、最爱的。特别是秋天,树叶子染尽了颜色……可是过了秋天,山里还有什么可吃?冬天饿得就更狠了。
二姑见她瘦得可怜,厚着脸皮,忍着家里人的闲言碎语.又把地接过来、只有在二姑父家,秀春还能吃口饱饭。
多年以后,二姑父被划为地主,他没有禁受住贫下中农的斗争,在马厩里上了吊。
上吊之前,明知那些牲口马上就要易主,还是把它们,饮好了,喂饱了,那天晚上,他把草料切得格外细,豆料放得格外多,还特别拍着那匹老给他驾辕的红鬃大马的脖子说:“伙汁,对不住啦!”
他没有对家人暗示什么,也没有在马厩里悲悲戚戚地哭上一场,他死得平平常常,无惊无炸,就像每天早上扛了把锄头到地里去种庄稼。
只是他在把绳子套进脖子前,扭头看了看那些牲门,又想了想,二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