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作者: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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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作者:张洁-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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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远了,太远了,原来他们的距离如此之大。
  吴为觉得自己真是恶贯满盈。
  “你要是不和我结婚,我就自杀。”
  若是一个文化人说“你要是不和我结婚我就自杀”,很可能是一时激动,过了这个时刻,也就不了了之。而对胡秉宸这种斩钉截铁的人,不可能是威胁,更不是闹着玩儿。
  换了别人,即便胡秉宸真来这一手,可能会难受一阵子,别扭几天,过去之后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可对吴为这种较真儿的人不行,后半辈子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虽然胡秉宸这一手很快就会在吴为面前失效,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是屡试不爽的法宝。人生的转折其实就是那么一个小点。谁让这趟火车晚点?抉择在即,吴为只好错过。
  吴为从不缺乏莽撞的勇气,没想到与胡秉宸结婚却让她恐惧成这个样子。要是可以逃之天天该有多好!可惜那时没有《逃跑的新娘》做参考,不然吴为早就跑了。
  可惜吴为也不会说“不!”
  回首她这辈子栽的最大的两个跟头,都是因为不会说“不”。
  两岁上遭遇的那个楼梯,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阴魂,一到关键时刻就显形。
  至于后来常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能说是无私,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这个无可指责的形式,伸展一下自两岁那个楼梯上起就被压缩的自己。
  与胡秉宸离婚之后,吴为学会了说“不”,不但会说,而且说得穷凶恶极。
  晚了,什么都晚了,她就是对一切“不!不!不!”也无法挽回在那两个大跟头中失去的元气了。
  她也不能言而无信。何况胡秉宸还险些为此丧命!
  既然对他人不能背信弃义,只好沉重地对不起自己。
  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嫁给胡秉宸。
  一再鼓励自己:即便不爱,还可以是个难得的朋友;如果不谈爱情,胡秉宸到底是个值得敬重的男人。事实将会证明一只鸵鸟的下场。
  如果吴为这时不是鼓励自己,而是冷静下来想想清楚,也许就能明白,与胡秉宸结婚不一定就是最负责的答案;如果吴为能坚持下去,承担起“水性杨花”、“言而无信”等道德法庭的指责,他们的结局肯定会好得多。
  就像吴为处理私生子事件一样,仍然缺乏高瞻远瞩的大道德观。
  结婚登记前,吴为向叶家掌门人叶莲子要来户口本。接过户口本的时候,吴为对叶莲子说:“妈,我要去结婚了。”然后就抱着叶莲子哭了。不是痛哭流涕,而是嘤嘤细哭。
  叶莲子流着无奈的老泪,无言地摩挲着吴为的头顶。这一来,她与胡秉宸的较量终以失败落下帷幕,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既不愿吴为左右为难,也不愿眼看吴为一步迈上末路,真是两为其难啊!
  除了逼着吴为尽快履行结婚手续,胡秉宸对这个婚事不要说重视,连最简单的准备也没有。她的女儿总不能这样嫁出去吧?叶莲子回身取出家里仅有的一个存折,递给吴为,“仪式之类的都说不上了,总得买些过日子用的锅碗瓢盆、被褥家具吧……”
  为了胡秉宸的离婚案,叶家艰苦抗战多年,希望这个存折可以最后了结紧缩银根的日子。
  其实吴为早把一个私房存折给了胡秉宸。眼睛很“毒”的叶莲子焉能不知?
  为此吴为良心非常不安,叶家哪个人也不曾留过私房。
  本为男儿汉半路上变做女儿身的吴为,总觉得是胡秉宸嫁给了自己,而不是自己嫁给了胡秉宸。
  哪个男人不娇宠嫁给自己的女人?所以偷偷留下一些稿费,算是聘礼,于结婚那天晚上送给了胡秉宸。
  胡秉宸像是被吴为催眠,也认为是自己嫁给了吴为,而不是吴为嫁给了他。
  直到下了楼,吴为还一步一回头地向楼上回望。
  叶莲子站在窗前,看着吴为一步一步走远。
  回首往事,带着吴为闯过多少难关,现在却闯不过这一关了。
  看到了,看到了,叶莲子看到了不远的前景。但是好哭的叶莲子没有哭,她知道结局不远,该着手准备谢幕了。
  回身拿了些零钱,走出家门,买了一个质地很好的笔记本。从这一日开始,她为马上就是焦头烂额的吴为,记录下她自己绝对顾不上也想不到的事。
  
  第三部 第五章
  
  1
  
  这本就是一个起始于雪天雪地的故事,对一个美丽的银色世界,原不该抱有不能融化的奢望。
  
  2
  
  如果吴为不是半路变为女儿身,日后也就不会爱上英雄胡秉宸;即便变为女儿身,如果不走出她的塬,不过混沌一世,最后嫁个江洋大盗也未可知。
  毕竟胡秉宸生长于小桥流水的细腻精致,吴为生长于塬的大象混沌,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融会在一起?能在一个点上交叉已是几世缘分,又何必试图将这两条线合并为一条?
  就像一部小说,如果开篇就勉为其难,以后的文字再努力也不会有根本的改观,读者翻了三页就不会再翻:胡秉宸和吴为的婚姻,正是读者翻了三页就不想再翻的小说。
  敛声屏气、逆来顺受、与吴为相依为命一生,老来更加须臾不可离开对吴为依赖的叶莲子,此时却斩钉截铁地说:“我绝不和胡秉宸生活在一个屋顶下。”
  如此不可迁就,如此孤注一掷。吴为不能劝说母亲放弃,一句电不能,叶莲子有充分理由做这样的决定。
  叶莲子与胡秉宸的对垒,至此一败涂地告终。吴为彻底背叛了在苦难中挣扎一生、含辛茹苦把她拉巴大的叶莲子。从叶莲子手里接过户口本,准备前去登记结婚那‘瞬间,吴为就进入了这种心态。
  日后胡秉宸到底还能以与吴为离婚、与白帆复婚而向芙蓉、白帆交代,叶莲子却没能看到这一天。尽管与胡秉宸办完离婚手续回来,吴为在叶莲子骨灰前洒了一杯酒,上了三炷香,仰头对着她的遗像说:“妈,我对不起您,没让您看到这一天。但您现在可以放心了。”
  想想自己真是自私,为使胡秉宸那个让她承担离婚责任的计谋不能得逞,死活不肯脱钩,叶莲子终究不知吴为的归来,吴为只能带着背叛她的心态一直到死了。白帆也不肯搬出胡秉宸的房子。谁让吴为抢走了她的丈夫!对任何女人来说,这都是刻骨铭心、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的仇恨。他们只好借亲戚两间房,找个窝儿,凑合着。
  胡秉宸以一只流行于六十年代的人造革包,装了几件中山装,来到借住的房子。
  “所有的东西都留给白帆了。”
  “东西并不重要。”
  即便胡秉宸带些东西过来,像吴为这种神经质的人,还不肯使用他人使用过的东西呢。
  不像胡秉宸,与吴为离婚后竟带走她购买的所有,并不在意与另一个女人共同享用吴为的供应。
  只是想起胡秉宸当年的幽默有些怅然,“结婚时我要祝酒。第一杯,祝所有的女人幸福;第二杯,大家别再骂我三心二意、有负吴为;第三杯,给所有的男人,别再勾引我老婆……”
  没有,当然什么也没有,不要说祝酒,更不要说吴为向往的婚纱。
  吴为有很多遗憾,从未穿过婚纱也是其中之一。见到有些老年夫妇再着婚服、补拍婚照,她总摇头,——即便是模是样,青春年少的心境是无论如何不可复制了。
  胡秉宸有过多少美好的、不曾兑现的许诺?
  不过婚纱也好,祝酒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情相悦。
  可是他们各自有了两个家。
  当初吴为还不知道,在这两个家中,她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也不知道这样两个家,是如何不同于很多人所面对的两个家。
  如果不结婚,吴为倒不一定觉得她和叶莲子的家有什么特别,“家”而已。现在却觉出来了,只有叶莲子的那个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这种局面,当然也有“非常”的道理,可是她从来没有和胡秉宸谈一谈这个“非常”,总是欲言又止。在他人眼里,吴为似乎胆大包天(在白帆们的眼里,更是厚颜无耻),无所不敢言、无所不敢为,事实上吴为常常处在欲言又止的状态中。她是太胆小、太害羞了,胆小害羞到不得不用胆大包天——包括白帆们认为的厚颜无耻;来掩盖她的胆小、她的害羞。
  那么当她被一条黑暗的隧道紧紧裹挟着、推挤着,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不管她准备好还是没有准备好,都得没有退路地赶往这艰险、奸诈、想死也死不了、偏偏让她熬够该受的一切才饶她一死的地界时,她赌过的那些咒、发过的那些誓,又怎么说呢?——不过是无能之辈,处身尴尬之境时一种自助式的鼓动。
  对此,胡秉宸从不公开说出自己的怨怼,知道吴为是个具有深重原罪感的人,只须制作使吴为感到渎职的惭愧就是。比如从不让保姆张罗饭食,不论吴为从叶莲子那里回来多晚,胡秉宸也坐在客厅里,不吃不喝地等着。一进家门,吴为总是负疚地问:“还没吃饭吧?”
  这时胡秉宸淡淡地回说:“没有。”
  不要说这样两句老台词,哪怕比它更精彩的台词,只要说上三遍,再耐心的观众也会腻烦,而这两位演员却乐此不疲。男人一旦用起心来,简直比女人还细腻,还滴水不漏。
  禅月早就说过:“对精精瘦瘦的小男人我比较戒备,总觉得他们心里可能也没有太大的空间容纳他人。一个男人应该有度量、宽容,还有点马马虎虎才好。”
  这个家同样也不是胡秉宸的家。
  这可能也是吴为无法鼓起勇气,与胡秉宸谈一谈“非常”的原因。
  就算各自从各自那个家回到他们的家,有了可以面面相对的时光,他们也没有珍惜,或是用心设计一下如何过好这段属于他们两人的时光,反倒不知出现什么意料不到的险情似的,让吴为多少天都不能进入写作状态——那惟一的,既是养家煳口的手段,又是逃避各种危机的安全地带。
  自吴为从情人变为妻子,胡秉宸再也不觉得与吴为谈话、交心像他说过的那样,“一睁开眼睛,满眼满脑子都是你,一天十几个小时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过去了”。他们彼此再不把对方放在天字第一号的地位。
  胡秉宸虽然“从组织上”打败了叶莲子,得到了吴为,却没有从叶莲子那里夺来吴为的心。
  同样,胡秉宸的老根儿也还在白帆那里,吴为也没有得到胡秉宸的心。
  比起结婚初期,吴为觉得自己长进了很多,常常对胡秉宸说:“别忘了,你老婆是研究人的。”
  胡秉宸就笑眯眯地反问:“你研究出来什么了?你们这些文化人就知道胡编乱造。”笑得很是岿然不动。
  吴为便眼睁睁地转胜为败,生出无以支应的技穷之恨,——何况胡秉宸的笑仍旧迷人,简直就是醉人。
  上嘴唇从人中那里分为两弯不对称的弧线,其中一半,不屑地,也或许多情地向上微翘。当和女人谈话时,而那女人又恰巧富于想像的话,这片嘴唇就会引起女人的幻觉。
  而他的笑声里还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撩人的、不胜情浓的轻颤。
  吴为可以理解白帆是胡秉宸的历史,可以理解胡秉宸对女人来者不拒的好胃口——只消看看他在进出各大商店、饭店旋转门时对那些即便一转而过的女人忘乎所以的一瞥——却理解不了嘴唇上有着这两弯不对称弧线的胡秉宸,对杜亚莉这样的女人,竟也大有“性”趣。如果杜亚莉比自己优越许多,吴为的心理也能得到一些平衡。不是胡秉宸自己说的?当时吴为问他:“既然杜亚莉那么有能力,你们为什么不给她安排那个职务?”胡秉宸说:“还不是因为她太骚了。”真的假的?
  也许胡秉宸对女人并不十分了解,或不想了解。当他周旋在女人中间的时候,很少想到女人是一种非常容易伤心的动物。与吴为结婚后,不要说事实上过着拥有两个妻子的日子,毫不避讳,就是当着吴为与其他女人调情,也是常有的事。每当吴为觉得面子上下不来,他就哂笑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哪有男人不‘吃豆腐’、不‘吊膀子’的?”与杜亚莉何止是“吊膀子”、“吃豆腐”?
  “性冷淡都有哪些表现呢?”胡秉宸问道,眉毛专注地蹙着。杜亚莉刚刚参加过一个性心理讨论会,国人最为隐讳的事,居然拿出来公开讨论了。
  谈话就是深入到这个程度,胡秉宸的那双眉毛和眉毛下的双眼,也稳重得无懈可击,像深藏古刹里的一株千年老松,枝沉叶静。
  胡秉宸何尝不知何为性冷淡,以至性冷淡的表现,以至其他!
  整个晚上胡秉宸一直提问,却没有发表过一次个人的见解,好像他对这些问题一窍不通。杜亚.莉暗暗叹道,胡秉宸果然无懈可击,果然老谋深算。
  这谈话有些像荡秋千,起初不过轻摇轻荡,后来越荡越高,荡高之后心意就有些飘摇,飘摇之后就让人生出一种欲罢不能的欢愉。
  既然能够从中得到如许欢愉,既然并不在乎人们如何看待她在这方面的知识渊博,既然还有求于胡秉宸,既然不会因此损失什么,那又何必计较、戳穿胡秉宸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老谋深算呢?说了许多,有点口干,便停下喝茶。
  吴为说:“凉了吧,我来换点儿热的。”
  杜亚莉斜斜瞥着手里那杯茶,说:“没关系,我不在乎。”
  听她这样说,吴为也不勉强,又坐了下来。
  胡秉宸反倒无须言语地夺过杜亚莉手里的茶杯,为她换了一杯热茶。
  杜丽亚嫌烦又不嫌烦、得意又不值得得意地拧了拧脖子。吴为接着扭了扭身子,好像在椅子上坐得不够舒服。
  杜亚莉一面喝茶,一面浏览着吴为满墙的照片,巴黎、伦敦、日内瓦、纽约、罗马……简直是个“世界各地”。横的、竖的,大的、小的,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看得出花过一番:工夫。不知道是吴为的工夫,还是胡秉宸的工夫?反正是展览着吴为如今的光辉,也展览着胡秉宸的某种财富。别管吴为过去如何,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就身价百倍了。
  所以杜亚莉觉得与胡秉宸的交往,还有别样的满足。这是一种超越,一种较量,一种证明,一种胜利,一种报复,一种发泄……
  胡秉宸和吴为结婚不几天,就急不可待地带着吴为来看她。
  杜亚莉一眼就看出胡秉宸的用意,既是来炫耀他的成功,也是委婉的补偿。毕竟他们说上下级不是上下级,说朋友不是朋友,始终差个火候地交往过一场。而他的成功,电是他魅力的证明。她曾经想要越过胡秉宸划下的界河,尝一尝与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寻欢作乐的滋味。可是胡秉宸是个太好的厨子了,稳稳地掌握着火候,就让它那么文文地炖着。
  到目前为止,顶多顺着她肚子上的那个刀疤,摸向耻骨。
  不过杜亚莉也不着急,相信胡秉宸总有一天会越过河界。好比这种谈话.就是热身运动。
  既然他们的关系不会因胡秉宸与吴为的结婚而改变,杜亚莉的心,也就难得地热了一下。
  很难说嫁了胡秉宸的吴为已经胜利在握。吴为给她的印象是聪明不多,愚钝有余。就连胡秉宸拿着她那张十二时的大彩照左看右看、远看近看、不忍释手地发出“这是哪位老兄,这么漂亮!”的惊,叹时,吴为还品不出里面的味道,居然傻头傻脑地指点胡秉宸,“这不是杜亚莉嘛!”
  胡秉宸说:“是吗,我怎么没认出来呢?”声音里软软、暖暖地融着捉弄与撩逗吴为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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