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作者: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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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作者:张洁-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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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在一次次恶斗、一次次出卖中,不但成长为痞子无赖,也锻炼成为第二个亚瑟,流亡出走之前,在曾无上信仰的上帝塑像前,仰望许久,然后一锤子将它砸了。
  吴为无法对胡秉宸说,她差不多不爱他了。她对他的感情,极需一个恢复,甚至重建的过程。
  而且早不开始、晚不开始,关键时候吴为却开始反省她那个总是把男人职业与他们本人混为一谈的、原则性的缺陷——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总把会唱两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种人,当做音乐?
  把写了那么几笔,出版了几本书叫做作家的那种人,当做文学?
  把干过革命,到过革命根据地的那种人,当做革命?……
  岂不知大部分情况下,会唱歌和音乐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样,会写两笔,甚至出版了很多书的人,和文学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常胜将军胡秉宸无法想像,万无一失的东西有一天也会“有失”。
  其实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使用期,顶好不要过期使用。茹风就要离开中国,临行前与胡秉宸辞别。由于从未见过胡秉宸健康时的模样,现在见他笑声朗朗、步履矫健,大为惊讶。胡秉宸真是活过来了,康复了。
  问及他与吴为的情况,胡秉宸掩饰一下就过去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茹风说起禅月马上也要出国,胡秉宸停下筷子十分钟之久,开始茹风还以为他是高兴。停了一会儿,胡秉宸说道:“十几年前禅月报考一所好学校,录取第二天吴为就告诉了我;现在,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不提了。”茹风只好打圆场,“吴为实在禁不起这么多年的折磨,尤其这些年,人都麻木了,除了心爱的创作,对什么也打不起精神了。”
  与吴为说好某日某时来电话,从中午十一时起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地守着电话,结果没有。
  第二天从八点起又等了一上午,还是没有。是生病了、生气了,还是因为风大雪大不好出来?如果是风大雪大不好出来,自然不要紧,会不会是生气了?
  这才想起与吴为约定打电话时,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在嘴角上牵出一丝诡谲的阴笑。
  吴为本是大俗之人,回忆往昔日子,总会想到胡秉宸本应承担、却没有承担的责任。
  如今进入和平时期,胡秉宸本应做些什么来挽回形象,事实却并非如此。
  所以当胡秉宸对她说“星期一、星期四可以尽情给我打电话,白帆不在家,去学手风琴了,此外时间,不要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早巳卸任的过河卒子吴为,还能服从命令听指挥吗?
  胡秉宸也早已忘记,当年在医院,每天到医院的玫瑰园为吴为选花时许下的愿,因为当时那些花既不能摘也不能送,只能每天选好放在心里,心想,算是他欠吴为的一种花债,早晚要还。还有吴为为他付出的、大大小小的债……将来都要偿还吴为。
  忘记倒也无妨,问题是胡秉宸反倒向吴为算起账来:
  他们终于可以公开露面的那一天,胡秉宸在商店看中一款衣裙,对吴为说:“你得给芙蓉买下这件连衣裙,还要亲手送给她,以表示你对她的感谢。因为她多次帮我开导白帆同意离婚,现在婚离成了,毕竟是她自己的母亲,对我们的关系心理上非常难以接受。”
  这足以说明,胡秉宸很知道人间烟火,然而在长达多年的离婚案中,他却将吴为和她的朋友们,使得那么狠。
  在这之前,吴为并没有和胡秉宸算账的意识,胡秉宸这一算,倒让她觉得胡秉宸没有良心。
  难道禅月没有帮助过胡秉宸吗?他远在上海几年,担心白帆设下坐探偷窃他的信,不敢将信直接寄到吴为家中,只好寄给禅月,请禅月转交。有时一天一封,有时一天两封,掸月只要收到,马上从学校赶回送交吴为,风雨无阻,直到他从上海返回北京。难道茹风没有帮助过他们?茹风的帮助无人可以比拟。还有茹风的父母和史峤。
  可以说没有茹风,没有他们,也就没有胡秉宸和吴为的今天。
  佟小雷呢,不是也背叛了自己父亲,将情报及时通告吴为,也就是通告他们,吴为才能在这场战争中变被动为主动?
  胡秉宸对茹风及茹风的父母,对史峤,对佟小雷,对禅月,说过半句感谢话吗?
  吴为说:“我给芙蓉买些什么不是为了交换,是因为对她的喜爱,也因为她是你的女儿,何必一定亲自交给她?这样一来,是不是把我们的关系物质化了?还是由你交给她吧。”
  “她有这种心态理所当然。”
  “那么你也同样存在这样的心态吧?”
  “也是理所当然。”
  “如此这般,我们为什么还要结婚呢?”
  茹风则说:“相处一段再说。巴,你这一生太苦了,我总希望你能有个好的归宿,若你自己不认为是好,又何必再去自讨苦吃,我父亲和史峤伯伯都很为你担心。胡秉宸有他的苦闷,他那些个老战友在“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后,没有几个再和他交往,他哪儿能适应这个情况?”
  可是茹风马上也要离开中国,吴为再也无法依赖这个为她包打天下的朋友了。
  没想到取得自由后,吴为与胡秉宸的约会越来越少。
  胡秉宸惊慌悲愤,吴为怎么能这样伤害如他这样一个真诚的人,特别在经过这一切之后?!
  一生少有失去信心的胡秉宸,现在却对吴为说:“多少年来你从不吝惜地支持我,现在好像变了。我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在如此巨大的磨难后,如果情况有变,只要是个人,再不可能正常生活下去。我有权说什么呢?告诉我,我有权。告诉我,你不会变。”
  然而吴为对他们未来的生活充满恐惧,毫无把握,“不论多大的社会压力,大部分人都可以超越,都有勇气为此付出代价,却不一定能超越自己。对我们来说,外部阻力虽已消失,然而我们可能会面临更大的障碍——我们自身的障碍。”精明的胡秉宸,不明白何为“自身的障碍”。
  吴为说得不够清楚吗?
  想想胡秉宸如何与她算账!略去账目上的花拳绣腿,要命的是账面后头,得以使其坚挺的黄金储备。
  也以为障碍都在吴为那边。
  可不是吗,他能给吴为什么?他已经耽误了吴为最好的年华,他能否重新建立起富有生机的生活?
  而吴为有着丰富活跃的前途,极有价值的创作生活和社会生活,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包袱?虽然下意识里他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
  好不容易约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胡秉宸拣了棵树下的一张椅子坐下。真是好眼力,那棵树的暗影,将他们罩子个严严实实。
  大而低垂的月亮没有一点光晕,直面突兀,如悬挂在树枝上的一张烤饼;或被腌制、烹煮过,且因烹煮时间过长,满锅不清不楚。
  吴为那张脸,更是缺乏营养的一片惨白、灰白,想来叶莲子和禅月也该如是。
  说起他们的婚期,胡秉宸说:“定个日子吧,别老拖着了。”
  吴为说:“我们不结婚,同居行不行?”
  一丝丝的思考空隙也不曾留,胡秉宸破口就骂:“难怪人家说你是个坏女人,你不是在耍弄我吗?把我搞到这种地步又不想干了!真是水性杨花……”
  胡秉宸哪里知道,比水性杨花更可怕!
  诚如茹风预言的那样,那个曾无穷爱他的女人,已被插手胡秉宸事件的那些人,更还有胡秉宸自己,杀死了。
  而胡秉宸根本没有听懂她的话。
  这才真让吴为悲哀。看看胡秉宸那张气得变形的脸,奇怪那个总能把持自己,成熟、自信、有着钢铁意志的男人哪里去了。
  “你是不是看我现在一无所有,没地位、没钱、没房子、没家具、没汽车,就不干了?原来你那些海枯石烂的誓言都是冲着那些东西去的!”想来胡秉宸根本不了解吴为,尽管她喜欢陷入爱情,喜欢爱人也喜欢被人爱,甚至偷人养私生子,可对母亲、女儿、丈夫、朋友、情人,绝对忠诚,从来反对多头政治。不爱则已,一旦爱上,其他男人休想人眼。
  这爱因而就具有亡命的性质,牺牲一切在所不辞,那是一息尚存奋斗不已的爱。
  未来的世纪恐怕将不会再有这种爱了。吴为对待爱情的态度,可以说是二十世纪的绝唱,也是所有古典情结的一曲挽歌。
  为退出舞台的二叶‘世纪,吴为将这个角色演到终结,她的任务非同小可。
  当然,如果发现对方不是“那么回事”,后果也很可怕,她会二话不说,绝情而去。更可怕的是,她的“那么回事”的基准非常苛刻,这也就让她非常容易发现对方不是“那么回事”。
  对待男人就像对待那把就餐的叉子,将叉齿中间那些算不得污垢的污垢擦了又擦。到了二十世纪末,除了英国的皇家御厨,或已寥若晨星固守旧日晶位的高档饭店,或某个冥顽不化的贵族之家,还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时,擦洗叉齿中间的缝隙?好比对韩木林偷查她晨尿的事,何至于那样大惊小怪,导致那样的恶果?真是害己又害人!
  胡秉宸本已进入这个循环,可他沾了英雄迟暮的便宜。正所谓败也英雄迟暮,咸也英雄迟暮。
  吴为很想对他说:“如果你现在还是部长,还有房子,有钱,有汽车,有家具;如果你还年富力强;如果没有那些整你,到现在还不死心等着看你笑话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你说:我不愿意嫁给你!
  早就一走了之了。”
  要是为了汽车、房子、家具、地位、钱,吴为何不选择某国那位贵胄?比胡秉宸不是拥有更多的身外之物?不更是一个原汁原味的绅土?
  谁让吴为那时还没发现胡秉宸不是“那么回事”!既然还没发现胡秉宸不是“那么回事”,也就哪个男人都不能人目艮。
  后来,他们离婚不到一个月,胡秉宸就与白帆复婚,有如迅雷不及掩耳。吴为知道他会这样做,却没想到这样快。猜想在远处也许容易忘记,至少短期内不能留在这个伤心地。是自我放逐也是逃情,吴为接受了这位贵胄那个延续了十多年的邀请。他请吴为自己决定,愿意在城市那处宫殿还是在别处驻留。
  吴为最后同意到他的一处古堡住些日子。
  当然知道多年来这男人一直还在留意她,善待她。如果没有胡秉宸,吴为会怎样回答他十多年前的那个请求?结果又会怎样?
  谁知道呢。
  怎样才能对他说明白,自己的一生已经过去?这样的人与胡秉宸不同,那样地自尊自爱,那样地不死缠烂打。直到那次在一家老饭店晚餐,吴为知道再不能拖延。那样的去处和晚餐,通常是求婚的最好场景,吴为真怕一不小心有人掏出一枚求婚戒指跪在脚下,如果说“不”,他的自尊(而不是爱情),怎么接受得了?她又怎能伤害这个一直善待她的男人?
  借着一杯酒壮行,吴为抢先说道:“亲爱的,有个男人真是不错……可是,可是我不行了。”
  “嗅……那真是,那真是太可惜了。”那样的人,甚至不能问出一个“我能知道为什么吗?”换做胡秉宸,就会把吴为逼向死角。
  不如吴为问自答;“我们是老朋友了,请原谅我的粗鲁……我实在不愿哪个男人看到我的松皮……当然,我也……我也不愿意看到哪个男人的松皮。”
  这就是一个平民女子与一个贵胄的不同。但在某些情况下,非得平民出面才好将事情绝断。
  一到夜晚,古堡里便暗影憧憧,间或主人从远处某个房间打来一个电话,淡淡聊聊;如若主人远行,她就一个人守在偌大的古堡中。当然下面有佣人,有事可以呼叫,可她用不着。
  晚饭前就让人将卧室的壁炉点燃。壁炉里的光影跳上四周的石壁,几百年前的潮气四处流窜。吴为常常靠近壁炉,将枝形烛台举放在壁炉前的小方台上,翻看胡秉宸旧日的情书,一时像是回到与胡秉宸热恋的日子。
  还有哪个男人能像胡秉宸那样,把所有的爱情游戏演绎净尽?
  不但随身带着胡秉宸热恋时写给她的几百封情书,还有他送给她的那些玫瑰,虽然已经千枯。
  好像早有准备,当年她把胡秉宸送来的花,分期分批,分装在不同的信封里,每个信封上写着收到的日期和与花一同送来的情话。
  也许胡秉宸是对的,分离如黑夜,覆盖了这个长达二十七年的爱情上的千疮百孔,只留下一份惨淡的凄美让人凭吊。
  白日里便四处游荡,无处不是伤心的理由:天空太蓝,忽然而至的暴雨,从窗外流进屋里的云,喧哗的河水……那天梦见一只狗,引导着她在古堡里穿行,很熟悉的地形变成了迷宫。狗儿带她翻过一个又一个结构复杂的木制通道,最后一个通道实在太窄,她无论如何穿不过去,醒来之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哭得很是伤心。
  想不到他们调子个个儿,声名狼藉的她倒是不能忘记,而不苟言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胡秉宸说放下就放下,说丢手就丢手了。真是伟丈夫!
  最爱是森林。小路从林中穿过,老树的根部狰狞地暴露在人所不知的暗色中。如果不是那条从森林中穿过的小路,吴为永远不会知道树木经历过什么,只知道对着它们的华冠发出一声酸味的“哦!——”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在公众面前,只展露绰约的丰姿,而把与风、与雪、与雨、与火搏斗的残酷,深藏在根里。
  走着、走着,云雾就过来了,罩了一身一脸,再看不见前面的路。
  走着、走着,也会想,复婚的胡秉宸在做什么?在他们欢庆破镜重圆的宴会上吧?这个话题,足够他们庆祝一阵子的了。
  远处山脚下时而有小火车通过,铁轨很窄,通常只有两三节车厢,车厢里座位很硬,间隔很窄,像美国老西部电影里的道具。人们也像西部牛仔那样,吊在两节车厢外面。一旦经过这里,车头就会发出哀伤之鸣,山谷便发出惨烈的回响。一早打开窗,飞云会从一个窗里滑进来,又从另一个窗里游出去,在窗玻璃上留下它们的湿痕,像一个人的吻。吴为冷不丁地想,该不是那些树吧?
  湛蓝清澈的河,悬挂在另一面窗前,像要流进吴为的怀里,直直扑来,在河床的石头上,撞击出轰鸣,飞溅出万般姿态,再从古堡的脚下绕过,前流三四百米后,忽地平坦出一脉少女的温柔恬静。吴为站在窄窄的窗前,多少次想要跳下去与它合而为一,但是没有勇气。
  她和胡秉宸的爱情,可不正是如此!
  可是,吴为什么、什么都懒得说了。
  希望这是因为她累了,而不是因为别的。真的,这些年她太累了,累得像是缩了水,背也驼了,眼也花了,她不该老得这么快。
  只能一任胡秉宸十分流畅地骂去。
  而且这样的辱骂并不能让她生气,真也让她恐怖。
  胡秉宸的手指也突然拧上吴为的胳膊,非常之疼。
  吴为没有躲闪那几个有力的手指,只是想,怎么胡秉宸和白帆都喜欢拧人?难道是胡家的传统?
  而胡秉宸关于英国人的那些谈论呢?
  “……英国人会像吉卜赛人那样用全部生命去爱,但如果对方不要他,他绝不会杀了她再去自杀(虽然我说过这样的话),而是为了爱她终身不娶。”太近了,太近了,胡秉宸再不是远看时的样子。
  太远了,太远了,原来他们的距离如此之大。
  吴为觉得自己真是恶贯满盈。
  “你要是不和我结婚,我就自杀。”
  若是一个文化人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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