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人反胃。
“藏得住身子藏不住流出来的血,你以为骗人那么容易吗。”钟晨煊轻蔑地盯着那团蠕动着的东西,油灯的光采照着他冷笑的脸。
“养鬼的人?!”吃过一次亏的古灵夕忍住冲上去细看的冲动,紧靠在钟晨煊身侧,“刚才我上下都看过了,明明没有人的,怎么突然从房梁上掉出来了?”
“巫族大都会用隐身法,不过效果就因人而异。这一位的修为就差了点,只能隐去身体,却控制不了跑出身体的血液。”他走到落地者前头,毫不避讳地拉住了黑布一角,动手果断地一揭。
唰啦,黑布腾空而起,在一片呛人的灰尘中。
“我的娘咧!”
古灵夕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是被灰尘呛到了,她只是惊讶于黑布下所暴露出来的东西。
用“东西”来称呼,是因为古灵夕实在没法把“人”这个概念加诸在一个面孔狰狞,拥有人的身躯,却只有一半是正常,另一半长着四只手四只脚,不,应该说是近似于手脚的黑色肢体的怪物身上。
在他身下扩大不止的黑色液体,来自于那只正常手腕上豁开的伤口。
连钟晨煊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把手里肮脏的黑布扔到一边。
古灵夕忍受着视觉上的恶心冲击,走上前仔细辨认着怪物的脸孔,越看越觉得熟悉,忙拉着钟晨煊大声说:“没错没错,就是水池边的那个怪人!我认得他的样子!不过,那晚看他起码还像个人样,怎么现在变得不人不鬼了?”
钟晨煊看着怪物充满蓝色血丝状物的眼睛,冷冷道:“关于待客之道,阁下是不是欠我们一个解释?”
“你们……都不是好东西……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嘶哑的声音从怪物的嘴里断断续续冒了出来,每字每句都是恨意十足。
“乱杀无辜还骂人?!”尽管对方是一只足以让人胆寒的怪物,但古灵夕还是恼了,不过还算理智的她马上压住了火气,冲怪物厉声呵斥,“我问你,为什么鬼鬼祟祟跑到辅诚中学的水池前去烧纸钱?”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怪物的眼球转到了古灵夕这方,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胸口大幅度地起落,瘫软的肢体抽风一样地抖动着。
“你……”古灵夕严重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摔坏了脑袋,不甘心地上前一步继续质问,“你这怪物,少跟本姑娘装傻,霍青云是谁,你跟这霍家又有什么关系,说!”
“霍青云”三字一出口,那怪物的眼眶突然涨开了许多,目光从愤怒快速过渡到凶悍,刚刚还瘫软无力的手猛地捏成了拳头,身体另一半那几条又丑又怪的黑色肢体,居然在关节处竖起了一片长而尖利的黑刺。
一声大吼,怪物竟从地上弹了起来,挥舞着骇人的“手脚”朝古灵夕劈来。
“妖孽!”
钟晨煊的动作比对方更迅速,闪身挡到古灵夕面前,同时一脚出去狠踹在怪物的胸口上。
又是噼里咯嚓一阵乱响,飞出去的怪物撞在了墙上,弹落下来时,把下头的木床砸得支离破碎。
“这……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伤成那样蛮力还那么大!”古灵夕从钟晨煊背后伸出头,估算着那个怪物到底还保留了多少实力。
“我看是你刺激到他了。”钟晨煊一语道出个中玄机,“那一声‘霍青云’。”
说罢,他走到已是苟延残喘的怪物面前,面对对方仍是杀机漫布的眼神,无惧的口吻里带着些许不屑:“听闻苗疆巫族的祖先,醉心于巫蛊之术,终日与毒虫为伴,害人之前必先害己,代代如此,致其后人皆成了半人半虫的怪物。我看阁下这副扮相,该是蜘蛛无疑吧。”
怪物被撞破的额角一直往外淌着黑血,渗进了他的眼睛,又沿着脸庞滴落到身上,其状着实有些污染视线。伴着重重的喘息,他背靠着垮塌的床板,吃力地抬起头,多了些讶异成分的目光落在钟晨煊脸上:“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巫族?”
“吃了我一脚,总算清醒了。呵呵。”钟晨煊见对方终于问了个像样的问题,笑,“我只是个爱看书的闲人,身份不提也罢。阁下只要明白一点,我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是救人不是杀人,你大可不必拿对付杀父仇人一样的态度对待我们。”
“救人……”怪物依然心存戒备,“谁?”
“辅诚中学的七个学生。当然,如果这中间还有别的受害者的话,我也很乐意帮忙。”他语带双关,接着话锋一转,“你为什么会趁夜出现在辅诚中学,学校里那个水池,究竟在那儿发生过什么事?你若坚持不说出来,我肯定,那只会导致更坏的结果。”
怪物猛咳了几声,喀出一口黑血,声音嘶哑得恐怖:“凭什么相信你……我不信任何人……再也不信……人人都想害我们……”
“你还嘴硬?!”古灵夕按捺不住,跳出来大声说,“换成是别人,就凭你招招要我们性命的恶行,老早就把你这只臭蜘蛛大卸八块了,还有闲心站在这儿跟你好声好气的说话?!用你的猪脑袋好好想想,以我们的本事,要害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反而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对我们这些无辜者狠下杀手,本姑娘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现在只拜托你快些把内情说出来,赶着救人哪!!”
“时间不多了。”钟晨煊下了一剂猛药,“就刚才所见,你该明白我非平常人,不论霍青云遇到什么麻烦,但凡生死之事,我大抵都能应付得了。现在就看你是否愿意让我帮这个忙了,我数十声,如果你认为你现在还有能力自己完成某些事,那么十声之后我们即刻离开。”
“一,二,三……”
古灵夕看着他的嘴,佩服他心头明明想知道答案,表面却能破绽全无地摆出事不关己的悠闲,还能在轻描淡写间不着痕迹地击中对方的软肋,就算只是没有事实根据的猜测,也能被他说得四平八稳好像确有其事一般,而且,明明是把选择权给了对方,但是字字句句都摆足了“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帮到你”的强势。啧啧,要洞悉这个男人的心思,单靠眼睛是绝对不够的。对现时的她来说,他的心思,比无形的鬼气还难捕捉。
“七,八,九……”
数到这儿,钟晨煊已经拉住了古灵夕的胳膊,作出马上要转身离开的架势。
“等……等一下……”
十个数的短暂对峙,以钟晨煊的胜利告终。
“不管你们是好是坏,即便不出手,我也命不久矣……”怪物的口吻稍微缓和了些,眼球缓缓转动着,目光游移在他们二人之间,龟裂的嘴唇向两旁扯开,露出稀疏的牙齿和足以吓坏小朋友的笑容,“我以前说过……今生再不信旁人,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要在你们这两个陌生人身上赌一回。”
“这次你赢的几率有九成九。”钟晨煊一笑。
怪物笑着干咳了几声,抬起抽搐不止的右肢,指着右前方的墙边:“把……土镜给我。”
古灵夕正要跑过去拿,却被钟晨煊拦住:“我去。你给我乖乖站好就行,少碍手碍脚。”
他对她说话一贯是那么地不客气,但是这次,古灵夕好像觉出了一点别的意思,嫌她惹麻烦是假,怕她离那怪物太近有危险才是真?!这个家伙好像老爱说反话?!
拾起那块没有镜面的镜子,钟晨煊走过去,俯身把它交给了怪物。
“我不信人……其实人也不信我。”对方把镜子放在腿上,嘿嘿怪笑,“否则你怎么不让那小姑娘把土镜给我……怕我偷袭她?!”
没料到这个奄奄一息的敌人还有情绪将自己一军,钟晨煊沉下脸,说:“我再强调一次,时间不多,废话就不必多说了。”
怪物继续着难看的笑容,低下头,从地上抓了一把土起来,尽量均匀地洒在了镜面上,嘴里开始念动谁也听不懂的古怪咒语。
一个小小的旋风渐渐出现在土镜上房,裹起了一层薄薄的红土,舞了几圈后,无声而快速地化成了一道棕黄之气,转眼被收入了镜面之中。
“拿去……”他平举起镜子,上肢剧烈地颤抖,手里像是拿了一块千斤石,“半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你们自己看……”
钟晨煊接过来,把镜子捧到了自己面前。
见事情有了转折性的变化,古灵夕赶紧凑到了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所谓的土镜。
出乎他们的意料,一把红土竟然在怪物的一番捣腾下彻底改变了最初的形态,成了一方光滑无匹的透澈镜面,而里头,清楚地映出了另外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还有两个交谈不止的人。
“这不是水池吗?!”古灵夕惊奇地看着这面与众不同的镜子,里头的内容,一木一草,斜坡水池,每一件都毫无疑问地证实了镜中所显的地点是如假包换的辅诚中学。
“爸爸,我……我想跟着老师学画画。”
青涩的声音,有点惶恐,但更多的是期盼与憧憬。
说话的,是垂手站在水池一侧的人,月光照在他的身上,露出了辅诚高中的制服。
纤瘦的身影,有些耳熟的嗓音,尽管对方背向而立,古灵夕却忽地想起了一个人。
“是他……”晒红了人脸的阳光,作画的少年,简单却费解的话语,发生在那个下午的蹊跷事历历在目,两个看似毫无牵连的情景,在古灵夕心里被这面镜子重叠在了一起。这到也没什么,只有一点是她万没想到的,一个清清秀秀的学生,怎么会跟现时那躺在地上的丑陋怪物扯上关系。
“荒唐!”受过损的不正常声带里,黯哑苍老的声音绝然而愤怒,“我倾尽所有,供你到学校念书,就是希望你能出人头地!画画……画画能画出什么?!你说,画出什么?画得出我们家的声望吗?画得出锦绣前程吗?画得出别人的尊重吗?”
藏青色的长衫下头,佝偻的身体因为气愤而颤抖着,宽大的草帽遮住了另一个说话人的脸孔。
“爸爸……”少年显然被对方的语气吓到了,不知所措地垂下了头,“我……我真的很努力了,可是我始终听不懂老师教的课,怎么也追不上别的同学……只有画画,画画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是快乐的,我是比别人优秀的……爸爸,退学吧,我真的不想念下去了,很难受……”
啪!
一记耳光狠狠落在少年的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力道之重,连只是个看客的古灵夕都觉得脸上彷佛火辣辣的疼。
“都忘了吗?你忘了别人是怎么对待我们家的吗?我,还有你爷爷,付出大半生的努力,才让霍家在省城有了一寸立足之地,没想到却……总之,我不想再被人看不起,我一定要让他们对霍家刮目相看!青云,你是爸爸唯一的希望了,当初为你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可以前程广阔青云直上,你……你怎么就不明白爸爸的苦心呢?”
男人紧紧抓住少年的肩膀,发泄般地摇晃着。
“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为什么非要别人的‘刮目相看’呢?爸爸,现在霍家只有我们父子两个相依为命了,也许我不能出人头地,也许我不能光耀霍家的门楣,但是我一样会做个好儿子,我会尽我所有能力照顾你,我只求你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
少年任由他摇晃,只是用比刚才大过许多倍的声音表达着自己的反抗。
男人停了下来,松开手,沉默了。
当父亲的妥协了?!
古灵夕这么以为。
半晌,男人缓缓举起了双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像是如释重负的叹息。
“青云,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么多年,白费了……白费了啊……”
原来,暴风雨来临前,真的会有足以让人产生错觉的平静。
骨瘦如柴的双手,猛然掐住了少年的脖子。
“天……”
古灵夕低呼一声。
男人紧紧抓住少年的肩膀,发泄般地摇晃着。
“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为什么非要别人的‘刮目相看’呢?爸爸,现在霍家只有我们父子两个相依为命了,也许我不能出人头地,也许我不能光耀霍家的门楣,但是我一样会做个好儿子,我会尽我所有能力照顾你,我只求你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
少年任由他摇晃,只是用比刚才大过许多倍的声音表达着自己的反抗。
男人停了下来,松开手,沉默了。
当父亲的妥协了?!
古灵夕这么以为。
半晌,男人缓缓举起了双手,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像是如释重负的叹息。
“青云,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么多年,白费了……白费了啊……”
原来,暴风雨来临前,真的会有足以让人产生错觉的平静。
骨瘦如柴的双手,猛然掐住了少年的脖子。
“天……”
古灵夕低呼一声。
“你这么不争气,还不如不生你,不如不生你!!!”
男子疯了一般,叫喊着,却又哭泣着,好像被掐的人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自己。
纠缠中,少年的身子转了过来,让古灵夕更彻底地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面对父亲近乎疯狂的行为,他并没有过多抵抗,只是抓着那双手,微闭着眼睛,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解脱的笑。
男人没有停手,力道似乎有增无减。
步步退后中,地上的石块让少年失了重心,整个人往后栽去,后脑端端磕在了坚硬的水池边上,殷红的血流出,染红了灰色的石面。
少年微皱了下眉,咬紧了嘴唇,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触目惊心的红色,刹那间唤醒了男人的理智。
“青云……青云……你没事吧?”他惊慌地扑到少年面前,捧起对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爸爸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这样……不想……”
少年慢慢推开他的手,大眼睛里露出了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绝望与漠然。
“我活着……让你这么难受,看来当初真的不该生下我。”
由始至终,他再也没有看他的父亲一眼。捂着受伤的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过头,看着一池幽深不见底的池水,笑了笑,一步跨上了池沿,扑嗵一声跳了下去,一连串动作相当快,快得不给任何人拉住他的机会,快得毫无犹豫,毫无留恋。
“青云!”
男人大吼,飞身扑到池边,不顾一切地跟着跳下了水。
就在这时,怪事出现了。
起初平静如镜面的池水,如同有人在底下烧了把烈火似的,开水一样翻腾起来,池水的颜色也在瞬间从墨绿变得鲜红,大大小小的气泡翻涌其中,爆裂开,又生出来,那架势,活象要把落进去的一切都给煮得透熟。
“青云!青云!”
男人陷在血水之中,只有颈部以上露在外头,撕心裂肺地叫喊着,一张好端端的脸,血水一沾就是个燎泡。可他仍然不肯上来,在池里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儿子的下落。
看着一个大活人被来路不明的诡异液体一点一点变成个面目全非的怪物,古灵夕暗自庆幸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还算合格。说来,男人的行为,在外人看来几乎是愚蠢得不能再愚蠢,但,只要想到这是一个父亲在竭力拯救自己的儿子,一切便好理解了。
渐渐地,水面平息了下去,冒出的血泡越来越少,颜色也从红色向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