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有人帮助他。
方木在笔记本上又写了三个字:姜德先。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边平探进半个身子。
“来,有点事需要你帮忙。”
方木跟着边平上楼,径直去了顶楼的小会议室。里面已经有一个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子在等候,他们刚刚坐下,另外两个心理研究室的同事也到了。
边平为西装男子作了简单的介绍:“这是我市心理研究所的主任杨锦程博士,知名心理学专家。”
杨锦程略欠身,微微颔首,“请大家多指教。”
边平挥挥手,“杨主任你太客气了,今天与其说是我们帮你的忙,还不如说是你给我们提供一次学习的机会。”他把桌子上的一沓文件夹分发下去,“大家先看看资料。”
方木翻开手里的文件夹,一份简历首先映入他的眼帘,“鲁旭?”
“对。”边平看看方木,“鲁旭就是连环车祸那天受伤的骑警。在治疗期间,鲁旭出现了强烈的情绪波动,主要表现为睡眠障碍、易怒、个人认同感降低等等。经有关专家确诊,鲁旭患了创伤后压力障碍症。”
一个同事小声念道:“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是的。”边平扫视了一下大家,语气变得沉重,“患者是我们自己的兄弟,所以我要求大家一定要全力配合杨主任,让鲁旭早日摆脱心理疾患。”说完,他把头转向杨锦程。
杨锦程笑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接受了市医院以及公安厅的委托,前来为鲁旭警官提供一些帮助的。说到创伤后压力障碍症,我们都习惯将其称之为PTSD,是指由于某种突发的威胁性或灾难性心理创伤,而导致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就我本人而言,我对这个课题十分感兴趣,也进行了一番研究。如果能帮助鲁旭警官的话,我也会深感欣慰。当然,你们都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在很大程度上,还要仰仗你们的协助。”
一番话说得既专业又低调,谦虚中流露出一种大家风范。
方木知道边平有意没有提到“越狱”、“失枪”之类的字眼,而自己忙于追捕罗家海,也的确对这名受伤的警察疏于关注,愧疚感油然而生。
“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方木问道。
“对PTSD的治疗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如果各位允许我主导的话,我会为大家在各个阶段安排不同的任务。”杨锦程表情轻松,“第一个阶段需要做的就是陪鲁旭警官聊天,帮他平衡情绪,实现警醒和放松的适当调配——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暖身。”
方木脱口而出:“心理剧?”
“对。”杨锦程的表情有些惊讶,他打量了方木几眼,转头对边平说:“呵呵,我以为警队里的心理专家们都是研究罪犯为何犯罪,原来你们也研究治疗。”
边平笑笑,面现自得之色。方木的脸有些红,内心却兴奋起来。心理剧是治疗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团体心理治疗方法之一。近一个世纪以来,从传统的“重新演出”和“宣泄”,再加之“仪式”和“叙事”两种成分,心理剧已经成功地被应用在各种受创伤个案中,但由于其复杂性、戏剧性和对治疗师指导能力的较高要求,心理剧并未在国内的PTSD治疗中得到广泛应用。如果杨博士精通心理剧的话,也许鲁旭的病就有治愈的希望。
半小时后,大家围坐在另一个小会客室里,中间的软垫椅子上,仍带着脖套的鲁旭局促不安地坐着。听完边平处长的介绍,得知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警察后,他稍稍放松了一些。
“鲁警官,”杨锦程坐在他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能聊聊那天的事情么?”
相同的事情,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发生着。
房间里忙碌异常,只有Q小姐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Z先生领着其他人来回布置。大家每做一件事,都要征求Q小姐的意见或者看看她的脸色。于是,灯光被调成接近黄昏的亮度;空调升至28度;房间的一角立起了一个屏风,罗家海拎着一大包东西躲到后面;毛绒地毯被展开,之后又被卷起立在墙角。
“那么……”所有的工作完成后,Z先生走到Q小姐面前,俯身问道:“……你选择谁来扮演你?”
Q小姐指指T先生,“他。”
T先生马上脱掉外套,拿起搭在屏风上的一件白色衬衫,刚穿在身上,就听见Q小姐又叫了起来:
“不。”她咬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确定?”Z先生凝视着Q小姐的眼睛。
“是的。”Q小姐的声音有些颤抖。Z先生笑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好,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Q小姐站起来,慢慢地走向房间中央。她的右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领,仿佛那里随时会敞开,露出雪白的胸口。她死死地盯着屏风,呼吸急促,似乎对那后面的东西既恐惧,又期待。
Z先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都转过身去。每个人都照做了。Q小姐注意到了这一点,局促不安地站了几秒钟,低声说:“你们……都面向我吧。”
Z先生的脸上露出笑容,“很好。Q,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Q小姐的目光依次扫过房间里的人,深吸了一口气:“T,你扮演我的同学好么?”
T先生作了个鬼脸,“荣幸之至。”
舞台布置已经完成,道具已经就绪,演员也将情绪调整完毕。一场戏剧即将开演。
Z先生按下音响的开关。
混杂了各种声响的嘈杂声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所有人再次回到了热闹的街头。
本该慢慢走来的Q小姐却在嘈杂声中迟疑了,她拿着一支冰淇淋,另一只手上是两只满满的购物袋,全身僵直地盯着屏风,眼中渐渐盈满泪水。
扮演行人的姜德先和H先生已经走了两个来回,Q小姐还是站在原地不动。T先生有些焦急地望向Z先生。Z先生不动声色地看着Q小姐,低声说:“Q,我们最好不要停下来,好么?”Q小姐仍旧盯着屏风,喉咙里咯咯作响,可是她显然听到了Z先生的话,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
终于,Q小姐颤抖着迈出了第一步。
几乎是同时,屏风后走出了一只浑身黄色绒毛,巨大无比的玩具熊。
不仅是Q小姐,所有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那实在是一幅诡异的画面:渐暗的街头,步履蹒跚的巨熊慢慢逼近纤弱的女孩。那张毛茸茸的脸上渐渐裂开一张大嘴,黑扣子般的眼睛也一点点拉长、上挑——仿佛正在发怒的玩具熊冲女孩张开双臂……
Q小姐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几分钟后,她才悠悠醒转,第一眼看到的是T先生焦急的脸,然后是姜德先、H先生和Z先生。没看到那张狰狞的熊脸,Q小姐略略心安。喝下半杯水后,Q小姐挣扎着要站起来。
“继续。”
Z先生看着她的眼睛,“你确定么,Q?”
“我确定。”Q小姐把头转向T先生,“准备好了么?”T先生有些为难地看着Z先生。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改天……”
“继续!”Q小姐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家都吓了一跳,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
片刻,Q小姐哆哆嗦嗦地站来,颤抖着抹平衣服上的皱褶。
“昨天,我和经理去签约。对方送了两个毛绒吉祥物作纪念品……”她艰难地说:“你们知道……当时……我有多尴尬么?”
Z深吸一口气,挥挥手,“重来!”
第一个场景:Q小姐与玩具熊再次默然相对。她依旧抖得厉害,但是已经能够直视那张毛茸茸的脸。
第二个场景:巨大的玩具熊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了Q小姐,Q小姐拼命挣扎,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她的外套已经全部敞开。行人H先生和姜德先在他们的身边来回穿梭,目不斜视。
Z先生:“Q,并没有人看着你,一切只是你的错觉。”
Q小姐挣扎得越发激烈。
第三个场景:Q小姐依旧在挣扎,巨大的玩具熊已经无法全然控制她,很快,Q小姐的一只胳膊已经挣脱出来。
Z先生:“不要怕,Q,他们就是要你恐惧,然后纪录你的恐惧。能让他们顺利得逞么?”
Q小姐:“不!”
她的表情越发愤怒,另一只胳膊也脱离了玩具熊的控制,转眼间,Q小姐已经气喘吁吁地和玩具熊面对面。
Z先生:“打倒它!Q,打倒它!!”
话音未落,Q小姐已经挥拳打去,玩具熊连连退后,似乎连招架的本事都没有了。Q小姐则紧追不舍,终于把玩具熊逼到了屏风那里。
“啊——”Q小姐突然发力,双手向前推去。
玩具熊和屏风一起轰然倒地。
半小时后,房间里已经恢复了整洁,厚厚的地毯重新铺就,大家围坐在小方桌前喝茶。
Q小姐依旧坐在凳子上,不过情绪已经恢复正常。她挽好头发,又给罗家海倒了一杯茶。后者正在揉下巴。
“对不起,L。”她有些歉疚地看着罗家海。
“没事。”罗家海放下手,刚才揉过的地方还有一片红肿,“你还真有劲儿。”
大家笑起来,T先生把手搭在罗家海的肩膀上,用力搂了一下。
Z先生看看Q小姐小心翼翼地戳在地毯上的脚尖,呷了口茶,慢慢地说:“还有件事要做。”
所有人都静下来。Q小姐的手更是一抖,半杯茶都泼洒在桌面上。
“一定要这么做么?”她低声问。
“对。我们都要彻底摆脱过去,”Z先生的声音虽低,但是不容辩驳,“这就是我们聚在一起的理由。”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从中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照片里,一个衣着普通的男子站在公交车站牌下,无所事事地吸着烟。
他向左右两边伸出手,其他人也一样,于是,六个人连成了一个圈。每个人的目光都盯着照片里的男子。如果目光有温度的话,恐怕他早已化为灰烬了。
第十五章 伤痛的演出(二)
孩子手扶栏杆,把小脸尽量嵌在两条栏杆中间,眼巴巴地看着院子里嬉戏追逐的孩子们。他们在尖叫,大笑,孩子也莫名其妙地受了感染,跟着笑起来。由于脖子转动的角度有限,他没注意到在他的右侧,一个女孩正贴着栏杆,向他慢慢靠近。
“你好。”
孩子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头去,肮脏的脸蛋上留下两条长长的红印。看清是个面带微笑的女孩,孩子刚刚迈动的脚步又停了下来,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女孩在他面前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低着头,两手扶着栏杆不说话。
忽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蛋,在那条红印上慢慢揉搓。孩子本能地想躲开,可是感到那只手的温度和细腻,只是稍微偏了一下头,就乖乖地不动了。
“我叫廖亚凡。你呢?”女孩有雪白的牙齿和清亮的眼睛,孩子抬起头,又低下去,“我叫贺京。”
“你怎么不回家呢?”
“不想回家。”孩子隔了半晌才回答,“家里不好。”
“傻瓜。”廖亚凡摸摸他的头,“家才是最好的地方。”
“我家里没有人陪我玩。”他抬头看看院子里玩得热火朝天的孩子们,“不像你家里,这么热闹。”
“家?”廖亚凡的表情骤然阴沉下来,她扭头望着天使堂的小楼与院落,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混合着漂浮其中的炊烟,无端地生出一种烦躁之感,就好像摸到了久未擦洗的锅台,一手的油腻与陈旧。
“那不是我的家。”廖亚凡叹口气,再回过头,孩子不见了踪影。站起身来再看,孩子已经跑过了一条街,肩上的书包上下耸动,与小小的身子相比,它实在是太大了。
“你认识他?”
方木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围栏边,廖亚凡急忙说:“方叔叔好。”
方木点点头,眯起眼睛看着孩子越来越模糊的背影,“这孩子又来了?”
“嗯,他总在墙外转来转去的。”廖亚凡和方木一墙之隔,也看着孩子消失的方向,“他叫贺京。”
“嗯?”方木笑笑,“他不叫贺京。”
廖亚凡惊讶地挑起眉毛,似乎想开口问个究竟,看到方木已经沿着围栏向大门走去,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院子里。
方木带来了一些孩子穿的秋衣,其中一个袋子里装着簇新的时髦衣裤,不用说,是单独给廖亚凡准备的。周老师对方木的来访有些意外,把衣服交给赵大姐,又嘱咐了几句后,就和方木到院子里散步。
天气越来越冷了,院子里也是一片枯黄。想起夏日里郁郁葱葱的天使堂,眼前的一切竟有些萧疏破败之感。带给方木这种感觉的不仅是面前的景物,身边的老人也是这样。
仅仅月余未见,周老师就苍老了许多。人更加佝偻,头顶也稀疏了不少。他们绕着花坛一圈圈走,沉默地吸烟,周老师不时大声地咳嗽,这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安静起来,最后一个跟着一个溜进了小楼里。
周老师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孩子们,仿佛在全神贯注地绕圈。吸完两根烟,他突然问道:“案子怎么样了?”
方木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案子?”
“越狱那个。”
方木叹了口气,“没什么进展。”他看看周老师紧锁的眉头,急忙又加了一句:“你老先生可别跟着我操心啊,让你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周老师挤出一丝微笑,“我就是随便问问。”然后又是沉默。
“如果抓住了那孩子,会判死刑么?”绕了若干圈后,周老师又开口问道。
方木犹豫了一下,“会。仅一个故意杀人罪他就够了,再加上其它罪名……”
周老师长叹一声,“作孽啊。”
“没办法。”方木摇摇头,“自己做错的事情,就要负责。”
夜色中,周老师的身子好像抖了一下,片刻之后又是一声叹息。
方木察觉到周老师有心事,刚想问问,就听见赵大姐响亮的声音:“老周,小方,开饭了。”
他们应了一声,一起往小楼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周老师问道:“那个女孩子——叫沈湘那个——安葬在哪里了?”
方木想了想,“骨灰好像在龙峰墓园。她父母给她买了块墓地。”
“嗯。”周老师推推方木,“快吃饭吧。”
吃过晚饭,周老师还是一幅郁郁寡欢的样子,方木觉得不便多留,就告辞了。路过赵大姐的房间,门开着,房间里却没有人。方木走过几步,又退回来,站在门口看着赵大姐儿子的遗像。
一个8岁的孩子,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究竟是什么让他无法承受?
楼上还依稀可辨孩子们的打闹声,方木不知道那些被遗弃的生命和镜框中的孩子相比,究竟是谁更幸运些。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束香点燃,又插进香炉里。
“谢谢你,小方。”
方木回过头,赵大姐倚在门框上,目光柔和地盯着镜框。和白天风风火火的干练妇女不同,现在的赵大姐更像一个疲惫而幸福的母亲。
“维维,是方叔叔来看你了。”赵大姐步履轻飘地走过来,伸手在相框上抚摸着,仿佛在抚摸孩子细嫩的脸庞。
“他会感谢你的。”赵大姐回头冲方木一笑,“维维是懂事的好孩子。”
方木的鼻子一酸,低声说:“赵大姐,别难过,好好保重身体。”
“我不难过。”赵大姐平静地说,“我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鲁旭,男,25岁,大学本科,职业为警察,编号C09748,未婚。患者外在表现:睡眠障碍、易怒、自卑、交往障碍及性功能障碍。
既往生活史与当前生活情境:患者家庭生活正常,父母为国有企业工人,从小品学兼优。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毕业后,加入公安队伍。由于其工作踏实认真,颇受领导和同事的好评,并在半年前被授予二级警司警衔。一个半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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