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对方的黑眼睛浮现一股警戒的光芒。杜博斯先生
不喜欢犯罪侦察部的督察露面。他一点都不喜欢。
他说:“怎么回事?有什么不对——呃?”
他不自觉向门口倒退一两步。尼尔督察注意到这个动作。
他对佛特斯库太太说;“恐怕得调查案情。”
“调查?你是说——你是什么意思?”
他说话的口吻很圆滑。“佛特斯库太太,你恐怕会觉得
苦恼。我们要尽快查明佛特斯库先生今天早晨上班前吃了或
喝了什么。”
“你是说他可能是中毒?”
“是的,似乎如此。”
“我不相信。噢——你是指食物中毒。”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嗓子低了半音阶。尼尔督察面无表
情,声音仍旧很顺耳,他说:
“夫人,你以为我是指什么?”
她不理这个问题,匆匆往下说:
“可是我们都没出毛病啊——我们大家。”
“你能代表家里所有的人说话?”
“噢——不——当然——我不能确定。”
杜博斯特意看看手表说:
“阿黛儿,我得回去了。真抱歉。你大概不会有事吧?
我意思是说,家里有女仆和窦夫小姐,还有——”
“噢,维维安,别走。别走嘛。”
嗓音带着哭调,对壮博斯倒有了相反的效果,他加速退
开。
“抱歉,乖女孩,重要的约会。对了,督察,我下榻高
尔夫宾馆。如果你——有事要找我……”
尼尔督察点点头。他无意扣留杜博斯先生。但是他知道
杜博斯先生告辞的含义。杜博斯想躲开麻烦。
阿黛儿·佛特斯库尽量勇敢面对现实说:
“回来发现家里有警察,真叫人震惊。”
“我相信如此。不过你知道,我们必须立刻行动,取得
必要的食物、咖啡、茶叶等样本。”
“茶和咖啡?不会有毒吧?我们有时候吃的咸肉不大对
劲。有时候简直不能吃。”
“我们会查出来的,佛特斯库太太,别担心。有些事情
叫人惊讶。我们办过一个指顶花中毒案。原来他们误摘了指
顶花的叶子,以为是莱菔。”
“你以为此地也可能发生这种事?”
“佛特斯库太太,我们验过尸才知道。”
“验——噢,我明白了。”她打了个寒噤。
督察继续说:“夫人,你们家四周有很多紫杉,对不对?
我想,可不可能是紫杉果或叶子拌在什么东西里面了?”
他密切打量她。她瞪着他瞧。
“紫杉果?有没有毒?”
她的眼睛好像睁得太大了一点,问话也太天真了。
“曾经有小孩误食,导致不幸的结果。”
阿黛儿双手抱头。
“再谈下去我受不了。我非谈不可吗?我要去躺一躺。
我实在受不了啦。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先生会安排一切——
我不能——我不能——不该问我。”
“我们正尽快和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先生联络。他不巧
到英格兰北部去了。”
“噢,是的,我忘了。”
“只问一件事,佛特斯库太太。你丈夫的口袋里有一些
谷粒。你能略作说明吗?”
她摇摇头,似乎很困惑。
“会不会有谁开玩笑偷放进去?”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玩?”
尼尔督察也看不出。他说:
“我暂时不打扰你,佛特斯库太太。要不要我叫一个女
仆去陪你?还是窦夫小姐?”
“什么?”她说话心不在焉,他怀疑她在想什么。
她伸手摸皮包,掏出一条手帕,嗓门直发抖。
她颤声说:“真可怕。现在我才渐渐体会出来了。刚才
我的感觉一直很迟钝。可怜的雷克斯,可怜的雷克斯亲亲。”
她哭的样子几乎叫人相信是真的。
尼尔督察恭恭敬敬看了她一会儿。
他说:“来得太突然,我知道。我派个人来陪你。”
他走向房门口,开门出去,停了半晌才回头往里瞧。
阿黛儿·佛特斯库还用手帕遮着眼睛。手帕末端往下垂,
但是没盖住她的嘴角。她唇边正挂着一抹微笑。
。8。
海依巡佐报告说:“长官,找得到的东西我都找来了。
橘子酱、一截火腿、茶叶、咖啡和糖的样品。当然啦,原来
的茶水已经倒掉了。不过有一点,咖啡剩很多,由仆佣厅的
人当做午前茶点喝掉——我看这一点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可见他若是喝咖啡中毒,毒药一定是
偷放进杯子里。”
“由在场的人下手。我曾小心查问过紫杉素——浆果或
叶子——的问题,没有人在屋里屋外看到那种东西。也没有
人知道他口袋怎么会有谷子……他们只觉得傻气。我也觉得
傻气。他似乎不是那种食物奇癖狂——只要没煮过的东西,
他们通通吃。我妹夫就是那样,生胡萝卜、生豌豆、生大头
菜……样样都好,可是连他也不吃生谷粒哩。咦,吃下去胃
肠一定胀得难受。”
电话铃响了,督察点点头,海依巡佐跑过去接。尼尔跟
在后面,发现是总部打来的。他们已经和柏西瓦尔·佛特斯
库先生联络上了,他马上赶回伦敦。
督察放下电话的时候,一辆车驶近前门。克伦普走到门
口,把门打开。站在门外的女人手上抱着一大堆包裹。克伦
普伸手去接。
“多谢,克伦普。替我付计程车钱好吗?我现在要喝茶。
佛特斯库太太或爱兰小姐在不在家?”
茶房总管犹豫不决地回头望。
他说:“我们接到坏消息。跟男主人有关。”
“跟佛特斯库先生有关?”
尼尔走上前去。克伦普说:“大人,这位是柏西瓦尔少
奶奶。”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意外灾祸吗?”
督察一面回答,一面打量她。柏西瓦尔·佛特斯库太太
是一个嘴角带着不满的胖妇人。他估计她年约三十岁左右。
她问话热心极了。他忽然觉得她一定很烦闷。
“我很遗憾,佛特斯库先生今天早晨重病送往圣尤德医
院,已经死了。”
“死了?你说他死了?”这个消息显然比她期望中更耸
人听闻。“老天——真意外。我丈夫不在。你得跟他联络。
他在北部的某一个地方。我敢说办公室的人一定知道。他得
照料一切。事情总是在最尴尬的时候发生,对吧。”
她停顿片刻,脑子里转着一些念头。
她说:“他们要在哪里办丧事,我想不一定。大概在这
里吧。还是在伦敦?”
“这要由家属决定。”
“当然。我只是想知道罢了。”她这才第一次注意跟她
说话的人。
她问道:“你是公司办公室来的?你不是医生吧?”
“我是警官。佛特斯库先生死得很突然——”
她打断他的话。
“你是说他被人谋害?”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出这个字眼。尼尔仔细观察她那热切
质疑的面孔。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夫人?”
“噢,偶尔会有人被杀呀。你说死得突然。而且你是警
察。 你见过她没有?她说什么?”
“我不大懂你指谁?”
“当然是阿黛儿嘛。我常常跟瓦尔说:他父亲娶一个年
纪差这么多的太太,简直发疯。世间最笨的莫过于老傻瓜。
他被那个可怕的女人迷住了。看现在出了什么结果……我们
大家遭遇这么大的麻烦。照片会上报,记者会跑来。”
她暂时停嘴,显然正幻想着未来的一连串多彩多姿的画
面。他暗想那种景象未必不讨人喜欢哩。她回头对着他。
“是什么?砒霜吗?”
尼尔督察以厌恶的口吻说:
“死因尚未确定。要验尸和调查。”
“不过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否则你不会来这儿。”
她那张蠢蠢的胖脸突然显出一丝精明相。
“我猜你在打听他吃的和喝的东西吧?昨天的晚餐,今
天的早餐,当然还有一切饮料。”
他想象她正在脑子里列出各种可能性。他小心翼翼说:
“佛特斯库先生的病可能是早餐吃了某一样东西引起的。”
她似乎很意外。“早餐?这就难了。我看不出怎么会……”
她闭嘴摇摇头。
“那我看不出她怎么下手……除非她在咖啡里偷放什么
——趁爱兰和我不注意的时候……”
有个安详的嗓音在他们身边说:
“瓦尔少奶奶,你的茶已经端进图书室了。”
瓦尔太太跳起来。
“噢,谢谢你,窦夫小姐。是的,我不妨喝一杯茶。我
真的感觉很狼狈。你呢——督察——先生——”
“谢谢你,我现在不喝。”
胖胖的身躯踌躇一会就慢慢走开了。
她由一道门口消失后,玛丽·窦夫柔声说:
“我想她一辈子没听过‘苗条’这字眼。”
尼尔督察没答腔。
玛丽·窦夫又说: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家务女仆艾伦?”
“我带你去找她。她刚刚上楼。”
艾伦表情阴森森的,但毫无惧色。她那尖酸的老脸得意
洋洋望着督察。
“大人,这件事叫人震惊。我从来没想到我帮佣的人家会
出这种事。不过说来也不算意外。我早该递上辞职书了,这
是事实。我不喜欢这家人说的话,我不喜欢他们喝那么多酒,
我不赞成那种丑事。我对克伦普太太没有反感,但克伦普和
葛莱蒂那丫头简直不懂得上菜。不过,我最看不惯的是丑事。”
“你是指什么丑事?”
“你如果还不知道,早晚也会听到的。这一带早就议论
纷纷。到处有人看见他们。借口说要去打高尔夫球——或网
球……我在这栋房子里——亲眼——看过好戏。图书室的门
开着,他们在那边搂抱亲嘴。”
老处女恶毒极了。尼尔觉得不必问“你是说谁”?但他
还是照问不误。
“我说谁?女主人——和那个男人嘛。他们一点羞耻心
都没有。不过我告诉你,男主人知道了,曾经派人监视他们。
离婚——本来会以离婚收场的。结果却出了这件事。”
“你这么说,意思是——”
“大人,你问男主人吃什么,喝什么,谁给他吃的。大
人,我要说他们是共谋。他从某一个地方弄来毒药,由她弄
给男主人吃,就是这样子,我敢确定。”
“你有没有在屋里见过紫杉果——或者扔在某一处地方?”
她那对小眼睛发出好奇的光芒。
“紫杉?下流的毒物。小时候我娘对我说过,千万别碰
那些浆果。大人,凶手就是用那种东西?”
“我们还不知道用的是什么。”
艾伦似乎很失望。“我没见过她抚弄紫杉。不,我从来
没见过那种事。”
尼尔问起佛特斯库口袋里发现的谷子,仍是一无所得。
“不,大人,这我不知道。”
他进一步发问,没什么结果。最后他想求见兰姆士伯顿
小姐。
艾伦显得很怀疑。
“我可以问她,但她不肯随便见人的。她是年纪很大的老
太婆,你知道,而且有点古怪。”
督察硬要求见,艾伦勉强带他走进一条长廊,上了几级
短梯,来到一处套房,他认为这儿可能是建来当育婴房用的。
他跟她走的时候,由走廊的窗子看出去,发现海依巡佐站在
紫杉树旁边跟一个人讲话,那人显然是园丁。
艾伦轻轻敲一扇门,听见回音,便开门说道:
“小姐,有一位警察先生想跟你说话。”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她往后退,示意尼尔进屋。
他置身的房间摆满了家具,挤得荒唐。督察自觉仿佛倒
退至爱德华时代甚至维多利亚时代了。煤气炉旁边有一张桌
子,有位老太婆坐在那边玩单人桥牌。她身穿红褐色的衣服,
稀疏的白发滑落在面孔两侧。
她不抬头,也不停止牌戏,焦躁地说:
“进来吧,进来吧,请坐。”
这个邀请很难接受,每一张椅子似乎都摆满宗教性的小
册子或刊物。
他略微推开沙发上的书刊,兰姆士伯顿小姐厉声问道:
“对传教工作有兴趣?”
“噢,女士,我恐怕不太有兴趣。”
“错了,你应该感兴趣。现代的基督精神就在此。黑暗
的非洲,上星期有个年轻的教士来这儿,皮肤跟你的帽子一
般黑,却是真正的基督徒。”
尼尔督察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太太又说了一句话,害他窘得很。
“我没有无线电。”
“抱歉,请你再说一遍好吗?”
“噢,我以为你是来查无线电执照,或者类似的蠢表格。
好啦,老兄,到底是什么事?”
“兰姆士伯顿小姐,我很遗憾,令妹夫佛特斯库先生今
天早上突然暴病身亡。”
兰姆士伯顿小姐继续玩单人桥牌,心情完全不受影响,
只像闲谈般说:
“终于抱着傲慢和罪恶的自尊心倒下了。噢,事情总要
发生的。”
“对你不算打击吧?”
一看就知道不会,可是督察想听听她说什么。
兰姆士伯顿小姐由眼镜顶端猛看他一眼说:
“你的意思若是说我不伤心,那可就说对了。雷克斯·
佛特斯库一向是有罪的人,我从来不喜欢他。”
“他死得很突然——”
老太太表示满意说:“罪孽深重的人活该。”
“他可能是被毒死的——”
督察停下来观察他这句话的效果。
他似乎没造成任何效果。兰姆士伯顿小姐只喃喃说道:
“红7在黑8上面。现在我可以上老K了。”
她手上抓着纸牌,发现督察闷声不响,就停下来说:
“好啦,你指望我说什么?我没毒死他,你想知道的大
概是这一点吧。”
“你知不知道谁可能这么做?”
老太太厉声说:“这个问题很不正当。我亡妹的两个孩
子住在这栋屋子里。我不相信含有兰姆士伯顿家族血统的人
会犯谋杀罪。你意思是指谋杀吧?”
“女士,我没这么说。”
“当然是谋杀,曾经有很多人想要杀雷克斯。他是没有
节操的人。俗语说:善恶到头终有报。”
“你是不是特别想起谁?”
兰姆士伯顿小姐收好了桥牌站起身。她个子挺高的。
她说:“我想你还是走吧。”
她说话不带怒意,却有一种冷冷的决心。
她又说:“你若想听我的意见,我想可能是佣人。我觉
得茶房总管像无赖,客厅女仆显然不正常。晚安。”
尼尔督察乖乖走出去。她真是了不起的老太婆,什么话
都套不出来。
他下楼来到方形的门厅,突然跟一位高高的黑发女郎正
面相对。她穿着湿淋淋的橡皮布雨衣,用好奇又空洞的眼神
望着他的脸。
她说:“我刚回来。他们告诉我——说爹——他死了。”
“恐怕是真的喔。”
她向后伸手,仿佛盲目寻找支柱。她摸到一个橡木矮柜,
慢慢地僵僵地坐在上头。
她说:“噢,不,不……”
两行眼泪慢慢流下面颊。
她说:“真可怕。我没想到自己喜欢他……我以为自己
恨他……不可能如此,否则我就不会在乎了。我确实在乎。”
她坐在那儿,眼睛瞪着前方,眼泪又从双眼流出来,沿
着面颊往下淌。
不久她再开口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
“最可怕的是,这一来样样都顺利多了。我意思是说,
吉拉德和我现在可以结婚了。我要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不
喜欢这种方式。我不要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