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里嵌着两条影子,一条属于燕十八,另外一条是个高大的影子。
管离子的身形很高,比瘦俏的燕十八整整高出一头,他就站在燕十八的背后,好像并没有遭受到什么残酷的待遇,脸上的神情依然冷漠。
燕十八抬起头来打量着他,老卿相可真像头狮子啊,白发如雪,铁须苍虬,随便那么一站,一股凌厉的气势便从他的身上迸射出来,哪怕他现在正置身于死亡的阴影之中。
管离子也在打量着燕十八。
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因为仰着头,时间一久,燕十八就觉得脖子有点酸,他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来,揉了揉。
这时,老卿相走到燕十八的对面坐了下来,纵然如此,他也比燕十八要伟岸许多,雄奇的身形罩住了对面的燕十八。燕十八正准备往旁边挪一挪。老卿相微微一笑,挪动着坐到了斜对角。
“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上该回燕京了。”
管离子搅动着茶汤里的竹勺,声音很平很稳。
燕十八盯着那竹勺,看着它在淡黄色的茶汤里搅起一道道涟漪,那些涟漪向四周晕开,就像他此时的心情,零乱而复杂。等到老卿相勾起一勺茶,把茶水注入他的碗里,燕十八深深的吸了一口茶香,目光变得尖锐起来:“你们都是我的封臣,没有我的命令,不可以举起手里的剑。”
“君上。”
管离子微微眯了下眼,那双凤眼里闪过一丝异光,他捧起茶碗,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直视着燕十八:“这里是落羽城,而不是燕京,身为一国之君,君上应该待在该待的地方。”
“燕氏三兄弟不是叛逆,他们不敢拿我怎样。”
“君上,这是战争,不是儿戏,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老卿相的声音加重了。
燕十八眉梢跳了跳,他避开老卿相的目光,看着地上缭乱的影子:“国事当然不是儿戏,只要一步踏错便会万劫不覆,但是,我若是要回燕京,那么结局会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
“老臣当然知道。”
老卿相挪着后退了三步,一直退到那狭小的窗户下面,抬起手来,举到眉际,而后沉沉一拜:“君上起程之时,便是老臣的头颅悬在旗巅之时。”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跟来?”
“燕国的强大。”
老卿相的声音抑扬顿挫,一字一字如铁豆砸地,他匍匐在窗下,雄阔的背纹丝不动:“老臣说过,一切都是燕国的强大,为此,一代又一代的燕人抛头颅,撒热血。燕人的血,流的是铁。老臣的头颅正当悬在旗颠之上。”
“不,你是我的卿相,我的封臣,没有封君的命令,封臣不得互相残杀。”
“君上啊!”
老卿相猛地抬起头来,双目血红,须发皆张,他拽着拳头,挪动着腿,靠近燕十八,像是要一口把燕十八给吞了。
燕十八吓了一跳,不由自住的向后仰着身子。
“君上。”
见状,老卿相回过神来,浑身上下的气势猛然一收,又倒退到窗户下,匍匐在地上:“君上的用意,老臣都知道,可是如今并不是时候,仇恨已经蒙蔽了燕氏三兄弟的眼睛,他们就像复仇的狼崽子一样,若是没有老臣这颗头颅,他们是不会罢休的。天下并不太平,而君上离开燕京已经很久了,必须得尽快回去。”
“老卿相不是说,只要召抚了燕氏三兄弟,天下便会太平吗?”
“不,天下永远也不会太平,暗流永远在暗处搅动,等你看见它时,那就已经晚了。君上,自打追随君上来此,老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人生在世,匆匆百年,只要死得其所,有何惜之。”
在那跳动的光影里,老卿相雄伟的肩膀慢慢的矮下去,直到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上。
燕十八沉默了。
过了很久,老卿相抬起头来,看了燕十八一眼,极为深沉的一眼,然后慢慢起身,朝牢门走去,燕无痕带着剑等在外面。
“且慢。”
燕十八并没有回头,他凝视着沸腾的茶汤,不知是被热气给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着一层薄雾,他捏着拳头,指甲深深的陷入肉里,借着那一阵刺痛,他稳住了心神:“老卿相为何随我来此?”
老卿相僵住了,良久,他的肩头颤抖了一下:“我若不来,君上不会知道,天下间有很多事情的发生与结束都在昊天大神的注目之中,根本不受凡人控制。哪怕君上是万乘之君,一声令下,足以倾城覆国,血流成河。”
“我知道了。”
燕十八低下了头,摊开的手掌心里,血水正在沿着掌心的纹路流淌,他最后问了一句:“九叔,当真是卿相命人杀的吗?”
“是与不是,已经不再。君上,老臣告辞。”
‘锵啷哐啷’的铁链声再次响起,燕十八走到窗口,垫着脚尖,看着老卿相走在那条狭窄的阶梯上,越来越远。
……
雄伟的老卿相走了,走在属于他的宿命的道路之上,燕十八也走出了牢笼,来到了那株参天古树下,阳光有些炽烈,他把手抬起来,从五根指缝隙处仰望着古树与苍天,却看见了一片血红。
落羽城里很安静。
马蹄踩着褐色的落叶,发出‘噗噗噗’的声响,燕十八骑在马背上,伸出手,接住了一片从天而降的落叶。
落羽城里很多人。
密密麻麻的人,他们静静的看着燕十八,看着他骑着那匹黑马从玄鸟降临的地方走来。巨树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
黑马无比雄健,双眼赤红如血,它驮着燕十八走出了落羽城,又沿着那条蜿蜒流长的沉羽河,追寻着燕人的足迹,来到了千军万马之前。
仍然是那片黑色的海洋,在那海洋里却没有了白色的浪花,燕无痕也脱下了那身复仇之甲,单膝跪在高台上。
燕十八披着黑色的大氅,上面绣着金色的玄鸟,大氅的尾部一直垂到马腿,他没有穿君侯的礼服,而是披着沉重的甲胄,腰上也悬了一柄剑,那剑原本属于他的老卿相,而此时,老卿相正在头顶看着他。
“蹄它,蹄它。”
一人一马穿过茫茫无际的铁流,来到了高台之上。燕无痕拄着青离剑,大声的说着什么,燕十八一句也没听清。六万大军肃杀于风中,咆哮着什么,燕十八仍然一句也没听清。他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来,看着旗颠上的老卿相。
老卿相在风里摇摆,他为什么会摇摆呢?他肯定是在痛心我的无知吧,无知的认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无知的葬送了他的性命,无知的看不清战争与贪婪的本来面目。
是吗?是这样吗?
“君上!!”
车敬在燕十八的马下大吼。燕十八低下头来,扭头看去,却看见自己的老师正涨红了一张脸,直直的瞪视着他。
‘他干嘛瞪我,是对我有所不满吗?他想取代老卿相,把墨家的仁爱散播在燕国的大地上,是的,自小他便是如此教导我的,君爱臣恭,互取其信,互得其利。可是,为什么我的仁爱,得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倒底是我的渺小无知,还是世人的丑陋无知?’
燕十八怔怔的想着,很认真的想着。
“君上!!!”
这回,是他的禁军都尉在冲他吼,雄壮的车英浑身上下都笼罩在铁甲里,唯有两只眼睛显露在外,那双眼睛炽烈如火,偶尔闪过的冷茫又令人心悸。
燕十八歪着脑袋,看着车英,像个傻子一样。
“君上!!”
突然,天与地之间暴起了一声狂吼,那是六万人的大军齐齐发出的一声吼叫,这声吼叫彻底的震醒了燕十八,他浑身打了个颤,眯着眼睛向四面八方看去,眼神无比冷酷,里面像是藏着一道深不可测漩涡,每一个与他目光触及的人都被吸引,情不自禁的吞着口水。
就在这时,他拔出了腰上的剑,指着头顶的血日,大声道:“我是燕国的国君,你们都是我的封臣,你们英勇无畏,你们悍不畏死,你们若是随我而去,有可能再也回不来,甚至会死无全尸!但是,你们会把每一滴血都撒在这片土地上,燕国的土地。现在,做为你们的封君,我问你们,可愿追随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充血的眼睛扫过大军的每一个角落,吼道:“杀向燕京!”
“燕人的血,流的是铁!”
“燕人的血,流的是铁!!”
万军咆哮。
……
命运有时候很可笑,你往东,它就在东面设下一个障碍你跳不过去,不得不绕着它走,等你绕行了一段时间却突然发现,原来又回到了起点。
在命运之手的面前,一个人都是渺小的蚂蚁,只不过,有些蚂蚁会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敏锐,它们不会想着去掌控命运,只会想着怎么利用它,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而这些蚂蚁,我们称之为英雄。
燕十八,无疑是一位英雄。
--摘自,《中州列国志-燕王传》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的豌豆新娘()
天底下最诡异的事情不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也不是江河倒流,更不是牝鸡司晨,而是爱情。男人爱上女人并不奇怪,女人爱上男人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个女人爱上另一个女人。
当明媚的阳光撒向大地,当温柔的春风吹过落霞城,杞冰就站在那宝石之城的城墙上,她一眼便看见了骑在马背上朝她奔来的小虞,在那一刻,阳光通通聚在小虞的身上,像是宝石一样散发着璀璨的光芒,而无孔不入的春风则悄悄的钻入了杞冰的心里,她在那一瞬间融化了,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所能感知的便是那无尽的喜悦与灿烂的花束。
她眯着细长的眼睛,对她的父亲说:“君父,冰儿要嫁的人就是他。此生不悔,生生不悔。”
杞侯是一个胖子,一个中年胖子,他的胖足以标入史册,没人知道他有多重,只知道他曾经压死过一匹马,从头到脚几乎是圆的,然而杞冰却很娇小,她已经十六岁了,看上去却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不过她很美丽。
在中州大地上,一般情况下,女孩子满了十八岁方可嫁人,但是杞侯并不这么认为,杞冰是他最为珍爱的女儿,他为身为一个胖子却拥有如此美丽而又娇小的女儿而自豪。杞冰的母亲曾经问杞侯:‘宝石之城与宝石之女二选一的话,君上会选谁?’杞侯答:‘我的女儿。’
为此,杞侯从杞冰十二岁开始便操心她的婚事,他发誓,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一位英俊的英雄,可是,英雄大多不英俊,英俊的人大多不是英雄,于是杞冰一直没有嫁出去,直到公孙一白的到来。
那个乌七抹黑的巫官用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信誓旦旦的告诉杞侯,他的君侯是位英雄,并且还是一位英俊的英雄,天底下没有人比他的君侯更俊美了。杞侯当然不信,他曾经上过当,险些把女儿嫁给了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英雄人物,所以,他不会再轻易相信人,他要亲自看一看。现在,他看到了,确是一位俊美无铸的佳婿啊,和他的女儿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一切,看上去很完美。
札侯非常满意。
当胖杞侯牵着杞冰的手,笑呵呵的把它放在小虞的手掌心里的时候。杞冰低着头,调皮的伸出了小指头,勾了勾小虞的掌心,下一个瞬间,她又害羞了,心想,我这样做,他会不会瞧不起我?可是,我是那么的爱他呀,我真的好开心。
小虞并不开心,掌心里的手很小,她的新娘也很小,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娇嫩的小不点,虽然很美丽,可是却让人很是担心,要怎么样才能养活她?她就像是颗豌豆一样,稍不小心就捏碎了。
但是,小虞没得选择。因为公孙一白没有撒谎,在那宝石之城下面是整整一山的铜金与锡铁,杞国富得流油,胖杞侯也富得流油,怪不得长得那么胖。豌豆新娘的嫁妆极其丰盛,足足拉了十二辆马车,不过那些玛瑙珍宝并不是小虞所看重的,当三千名全副武装的重甲单骑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举着长长的铁枪,从那宝石之城一泄而下之时,公孙一白瞪大着眼睛,嘴巴微张,露出了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就像是饥饿的狼看到了肥美猎物一样。那时,小虞就知道,她得认命,把这个豌豆新娘娶回家。
然而,这还不算完,胖杞侯眯着那只有一条缝的眼睛,满意的看着他的女婿和女儿,肥手一挥,大冽冽的笑道:“好好保护我的女儿,等过些日子,我会命人去雍丘探望你们,并且带上我为我女儿准备的最大礼物,那是一百辆崭新的战车,它们正在制造的过程之中,想来用不了多久。”
一百辆战车?!
这下,小虞和公孙一白,包括着那举着青龙大旗的黎丘黎统统瞪大了眼睛,那不是别的物事,而是一百辆战车,不由得人不震惊,不由得人不流露出贪婪的目光,一辆战车不仅需要四匹最好的战马,以及四套最为精良的甲胄、长戟、弓箭,而且它的轴承与底梁都得以铜金铸就,工艺繁复,做工极其精细,所耗人力物力巨大,是以,它移动的堡垒,攻坚的利器,衡定天下力量的标志。一辆战车的价值,抵得过三十六名全副武装的剑盾手,甚至在很多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刻,公孙一白在拼命的眨眼睛,他在示意小虞,赶紧讨好她那胖乎乎的翁丈大人。而那雕塑一样的黎丘黎也扭着脖子,一眨不眨的看着小虞,眼睛里闪动着掩也掩不住的希冀之光。
于是,天底下最为荒唐,最为喜剧的一幕发生了,小虞拉着她的豌豆新娘,跪在了胖如肉山的杞侯面前,大礼三拜。
当小虞跪下来的时候,她听见了一声喜悦的轻笑,那笑声格外清脆,内藏暗喜,像是一只刚刚偷米得逞的小老鼠。笑声来自她的新娘,那枚小豌豆。
在宝石之城停留了三天之后,小虞返程了,带着小新娘,以及她的嫁妆。
志得意满的公孙一白整天都是乐呵呵的,他骑着马颠来颠去,每当路过一位小诸侯的国境时,他都会命那三千名重甲单骑绕着别人的国都转上一圈,并且冷冷的告诉他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果现在还不踏上殷国这辆伐宋的战车,那么永远也别想在事后分到一杯羹。经由他的恐吓与诱惑,从宝石之城到雍丘的五百里路上,新生的殷国又多了几位盟友,而小虞的身后也越来越壮大。
“君上,你看,落日多美,它无私的把光芒撒向大地,它又是多么的自私,所做的一切都是让我们看见它的壮美。”
在一处小山坡上,黑黝黝的巫官指着天上的落日,眼睛里闪耀着令人迷惑的光芒,山风吹着他的袍袖,使他看上去意气风发。然而,下一刻,他便如同被风鼓起来的布球,迅速的干瘪了下去,因为小虞说了一句话:“别高兴的太早,我现在想的是,她如果发现她的夫君也是个女人,那后果会是什么样呢?我的黑巫官,公孙一白大人。”
“女人?”
公孙一白眨了眨眼睛,他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小虞,皱着眉头使劲的想,仿佛一筹莫展,过了一会,却突然笑道:“君上,臣早已想好了,只要我们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君上其实是个女人?”
“你是个傻子么?”
小虞气不打一起来,左右看了看,山坡上也没有别人,除了那像雕塑一般的侍卫长,那是个撅嘴葫芦,自从被她俘虏之后,铁丘黎一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