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凤仪城,与三侯子一样召集军队,静待乱势。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八侯子燕止云,他从雍都回来之后便一直留在钟离城,既不听调也不听宣,而他背后的力量令人忌惮不已,那是一片血红色,奔腾的火焰战车。
他们不约而同的都在,什么呢?
燕十八骑着马跨过吊桥,走出了玄鸟的庇护,他来到了悬崖上,向下面看去。
温暖的春风刮过绝壁悬崖,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在那百里梨林的前方,伫立着六万黑甲,放眼看去,黑色的铁流掩盖了茫茫的梨花,飘扬的玄鸟大旗在风中肆意的张扬,那一排排的战车,那密密麻麻的戟林,那沉闷而肃杀的马啸声,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像一支死亡之手。
死亡之手,必然以血来洗净,以往,都是北狄人,或是燕国的敌人的血来洗净它,可是这一次,流的只会是燕人自己的血。
这是仍然效忠于新君的军队,燕国有三十万带甲之士,两成在这里,两成在陇山,三成在三位兄长之手,还有三成在观望,先君突然死去,燕大将军随之而去,那些领主们搞不清楚状况,也分不清倒底谁才是正统,按照燕人的传统,胜者为王,不,剩者为王,等到几位侯子决出了胜负,那么,剩下的新君自然而然便会受到他们的拥戴。
“君上。”
老卿相骑着马走到燕十八的身旁,今天,八十高龄的管离子并没有穿着朝服,或是宽袍深衣,而是披着一身铁甲,那铁甲并不华丽,样式古朴,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它们见证着老卿相曾经的辉煌。
“君上,雍公染病在床,仲夫离新败,乐凝又刚刚灭了余国,今时今日,大雍不会轻易与我燕国为敌,至少,明面上不会。老臣已命人前往雍都探望雍公,晓以大义。”
“若是雍公一意孤行,又当如何?”
“嘿嘿,燕人的血,流的是铁,面对死亡,燕人从来不惧。若是雍公当真一意孤行,那么一切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到得那时,不论是三侯子还是五侯子,或是八侯子都不得不来到燕京,听命于君上,共御外敌。如若不然,他们就是燕国的千古罪人,这样的罪名,他们担待不起。当然,也包括燕氏三兄弟。”
管离子冷冷的笑着,眼睛里闪烁着阴冷却又睿智的光芒,那一把雪白的胡子在风中飘扬。
“咳咳。”
燕十八咳嗽了两声,脸上多了一丝血色,他紧了紧肩上的大氅,虚弱的说道:“时局微妙,大国博弈,如履薄冰。”
管子离担忧地道:“风寒露重,君上且回吧,燕氏三兄弟只是被人蒙蔽,待老臣领军前去,上则宽服其心,中则臣服其意,下则……”顿了一顿,沉声道:“下则,安定社稷。”
“老卿相,九叔当真是……”
“君上!”
燕十八的话没有说完,老卿相打断了他,并且定定看着他:“君上,燕国这片土地穷啊,武英王分封给了燕人一片不毛之地,燕人流了血却浸不肥它,世世代代都受人欺凌,北有北狄,东有强齐,南有大雍,他们无时无刻不想把我燕国吞进肚子里。守护这片土地,一代又一代的燕人流干了血,父死子上,子死孙上,如此,方有燕国的今天啊。燕国的强大,不论人都不可动摇它!”
风越来越冷了,燕十八皱着眉头,他仿佛看到了燕国的过往,一代又一代的燕人在这片土地上倒下,他们手里拿着破烂的兵器,头颅却坚定的朝着前方。
老卿相说得没错,燕地贫瘠,若不是燕人不畏牺牲,赶走了北狄人,抢夺了属于他们的土地,慢慢变得强大起来,从而灭国吞国,再抢土地,那么燕国早就灭亡了。可想而知,对于强大的燕国,那是数十代人刻进骨子里的*。除此之外,一切阻碍它强大的东西都会被无情的辗碎。
可是,这样的燕国当真强大吗?
“君上,如今的局势看似波涛汹涌,稍有不慎即会万劫不覆,其实不然,三侯子五侯子他们都在什么呢?无非是在燕氏三兄弟颠覆燕京城,从而使他们有机可趁。只要老臣可以阻制燕氏三兄弟前进的步伐,那么,他们都会低下头来,争先恐后的来燕京请罪。”
“一定得流血吗?燕人自己的血。”
“君上,这是大争之世啊,非存即亡,哪有不死人的?不过,我们也不能再等下去了,越等,他们的心就会越骄纵,那时才是覆水难收,血流成河。”
老卿相耐心的解释着,语重心长,他想,新君只是刚刚继位,不明局势,所以才会紧张,从而滋生了妇人之仁。然而,他却知道,新君并不是傻子,心中虽怀慈悲,却不会一味的仁慈。
管离子曾经见过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那时燕十八才五岁,因为染了风寒,积食不畅,需要挨饿,巫官饿了他三天,只给他水喝,就在燕十八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先君把燕十八最,一手养大的兔子扔在了他的面前,与兔子一起掉在小燕十八面前的还有一柄短剑。
要兔子,还是要活命,摆在了一个才五岁的小孩子面前。
一天后,先君与管离子一道去探视燕十八,小小的燕十八乖乖的坐在矮案后面,他把自己收拾得很整齐,头上戴着小板冠,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褶皱。矮案上放着那把短剑,还有一方木盘,盘里的兔子肉已经被他吃光了,他正在用布条擦着嘴角的血迹与兔毛。
看见先君与管离子进来,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闪了一下,双手托在眉前,重重的拜倒在地上。先君问他,这只兔子与你朝夕相处,你为何如此残忍,竟要剥它的毛,食它的肉?
小燕十八不慌不忙的抬起头来,黑漆漆的大眼睛里闪烁着隐忍的泪花,神态却是不卑不亢,他脆生生的答道,我养大了它,开心的时候与它说话,不开心的时候也与它说话,它是我的朋友,可是我要死了,我很害怕,我不得不吃它,吃了它我就不用害怕,它是我的朋友,应该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所以肯定不会怪我。
说完,他呜呜呜的哭起来。
管离子问他,既然你问心无愧,为什么又要哭泣?
小燕十八耸着鼻子,满脸都是泪水,他说,等我吃了它,我才发现,我还是害怕。
先君冷冷地问,若是时光可以逆流,你还会不会吃它?
小燕十八认真的想了一下,吸着鼻子答道,时光不是太阳,落下去了还能升起来,所以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吃它,不过,我现在活下来了,虽然很害怕。
哈哈哈。
先君大笑起来,指着胆怯的小燕十八,对管离子道,燕国之强盛,必然始于此子之手。
是啊,燕国之强盛,必然始于新君之手。
想到这里,管离子微笑起来,从那时起,他就知道先君要立燕十八为储君,只不过,这孩子太过聪明,他的那双眼睛看透了一切,从而使他说话行事更为谨慎,不想,在无知的世人面前却落得了个怯懦的形象,成燕国众所周知的小傻子。
怯懦么?一个敢直面内心恐惧的人,会是怯懦之人么?
真是无知啊。
而这些人,便是那些蠢蠢欲动的蠢货们,他们自己是一只只老鼠,却讥笑着骄傲的玄鸟不敢落在地上与他们争抢石头缝隙里的粮食。
管离子的眼神锐利起来,玄鸟还很弱小,在它还没有能力翱翔青冥之时,我会拿着剑,守护在它的身旁,斩杀一切对它心存觊觎的人。总会死人的,总会流血的,做过了的事情,就没必要去后悔。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淡淡的声音。
“老卿相,我想,或许可以不用流血。”
管离子回过神来,凝视着燕十八。在这一瞬间,燕十八的眼睛又像他五岁时那样亮,他看着老卿相,微笑着:“燕人死在这片土地上,是燕国的强大,九叔死在征途上,自然也是燕国的强大,我想,我的三位仲兄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需要一个人去告诉他们,并且给予九叔应得的荣耀,而现在,在燕国的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人可以避免这场不必要的流血。”
“那人是谁?”管离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眯着一双凤眼,眼底藏着一丝生冷。
然而,燕十八却仿佛并未看见老卿相那冷得像刀一样的眼神,他依然微笑着:“那人,自然是我。”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燕十八上路了,骑着马走出了燕京城,穿行在百里桃林,朝着陇山而去。一秒。La】,无弹窗!当然,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老师车敬和贴身侍卫车英跟随他一同前往,另外,还有八十名黑武士。
并且,还有一人。
老卿相铁青着一张脸,走在燕十八的身旁,他已经脱掉了那身铁甲,换上了高冠深衣。当燕十八提出召抚陇山燕氏时,管离子没有劝阻,因为他知道燕十八既然在大军即将出征之前提出来,那便说明此事已无寰转的余地。朝野内外,有太多的无知者不想看到这场流血,他们只知道流是燕人自己的血,却不知道,有时候血气过旺,放血就是必然。况且,若是陈旧而腐朽的血液挤满了身体,那么新鲜的血液又从何而来?可是,这样浅显的道理却只有老卿相一个人知道。
一切都是燕国的强大。
老卿相已经八十岁了,还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呢?于是,他走在了燕十八的身旁,燕人的血,流的是铁,燕国的强大,什么都可以牺牲。
这是一种信仰。
‘那些蝼蚁肯定大吃一惊了吧,君上可能也吃了一惊吧,我无法劝阻他,他也无法劝阻我。’一瓣梨花飘落在老卿相的肩上,带来了清冷的香气,他扭头向身旁的燕十八看去。
燕十八长得与先君一点也不像,先君眼窝深陷,里面嵌着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燕十八的眼窝却很饱满,眼角斜长,微微往上挑,眼睛清澈明亮。先君有一把浓密的络腮胡,胡子的颜色是深褐色的,可是燕十八的脸却很光洁,比老卿相肩头的梨花还要细嫩,神情气度与先君也是截然不同,先君沉稳的就像一把古朴的铁剑,不怒自威,燕十八却是一枚温润的宝玉,玲珑剔透,偏又散发着一种让人迷惑的光芒。
他更像谁呢?
老卿相眯着眼睛,心想,倒是有些像我的儿子管落风,不,比风儿更像我,年轻时候的我。一想到这里,老卿相浑身上下情不自禁的抖了一下,肩头上的那瓣梨花幽幽坠落,被马蹄踩进了肮脏的泥土里。
队伍不快不慢的行进着,一路上,燕十八与老卿相都是若有所思,车敬一脸严肃的走在老卿相的身后,颇是戒备的看着老卿相的背影,他的儿子车英与他并肩而行,从安国回来之后,父子俩人就成了燕十八的左膀右臂。现在,车敬是燕国的大史,车英是燕国的禁军都尉。而车敬的目标是取代身前的这位老卿相,成为燕国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然,他并不是为图个人私利,而是有着崇高的理想。
当队伍行经一处峡谷外面时,从那峡谷上方的悬崖上传来了一阵怪异的声音,有些像是略显尖利的埙声,过了一会,那声音越来越急,仿佛是成百上千只埙一起吹动,杂乱无章。
燕十八勒住马,歪着脑袋向那条峡谷看去,随后又指着那些在悬崖上跳来跳去的小黄点:“那是风猴吗?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何会有如此大的风猴群?”
在燕国,甚至在整个中州,风猴都是稀奇物事,它们聪明伶俐,体态骄小,是贵族们珍爱的掌中玩物,一只刚出生的风猴的价格便高过一个成年奴隶。因此,这种燕国所特有的生物被大肆捕捉,逐渐的消失在燕国的土地上。
“回禀君上,这里是络邑。”管离子眉头皱了一下。
“络邑?去看看。”
“君上……”管离子叫道。
“耽误不了多久!”
燕十八拔过马头,不由分说的朝峡谷走去,车英当即纵马护在他的身后,车敬看了老卿相一眼,也紧随他们而去,八十名黑武士静静的肃立,老卿相眼里闪过一丝难言的意味,猛地一挥手,提着马缰追了上去,八十名黑武士鱼贯而入。
“啪!”
一块石头突然落在燕十八的马头前,摔得粉碎,不,准确的说,是一只小风猴把它扔了下来,原本,这只小风猴是想扔马背上的燕十八,可是准头却差了一些。
燕十八抬头看去,那只巴掌大小的风猴蹲在一块翘石上朝着他撕牙裂齿,做出一幅凶狠的样子,而更多的风猴在头顶窜来窜去,它们就像是在恐吓入侵者一般,嘴里发出怪异的嚎叫声。
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风猴,居然懂得先礼后兵,燕十八揣摩着。然而,下一个瞬间,他便没有心思揣摩了,因为那些风猴发现恐吓没用,便开始用武力进行干涉,它们抓起大大小小的石头,狠狠的朝着入侵者砸了下来。
石头像雨点一样砸下。
“保护君上!”
车英一声大吼,从马肚子上取出铁盾,冲到燕十八身旁,高高的举起了盾牌,黑武士们也纷纷举起盾牌。“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些石头被盾牌荡开,向两侧激射而去,有些石头则碎成了渣,不多时,眼前便是黄蒙蒙的一片,四周都是石头与泥巴的粉屑。
“君上,快走!”
车敬在燕十八的身后大喊,可怜的大史官被一块石头砸了个正着,额头上渗着丝丝鲜血,他的话还没落脚,头顶上又飞来一块石头,不偏不倚恰好砸中他的头冠,把那三寸板冠砸得猛地一歪,他惊叫了一声,赶紧钻入黑武士的盾牌下。
“这里是燕国的土地,我是燕国的君侯,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冲过去!”
“诺。”
燕十八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却格外的亮,提着马就往前冲。车英心中一跳,赶紧跟上,他双腿死死的夹着马腹,整个身子打横,斜斜的举着盾牌,将袭向燕十八的石头统统格开,那些密密麻麻的石头与泥块砸在车英的铠甲上,爆起一团又一团的黄芒,其中一部份砸中了座下的马,受惊之下的战马奔得更快。
不一会,燕十八冲出了峡谷,回头望去,那群风猴并没有追来,它们在悬崖上跳着脚,指着燕十八叫个不休。
“哈哈哈……”
突然,燕十八大笑起来,胸膛剧烈的起伏,就像打了一场大胜仗一样无比快活,紧接着,脸上蓦地一红,捏着拳头堵着嘴,不住的咳嗽起来,直咳得脸红脖子粗。
车英赶紧将他扶下马背他坐在地上,又从身上摸出小药罐。燕十八颤抖的拿着银勺,从里面取了一勺珍贵的龙涎草髓,用舌头一点点舔净,神色渐渐平息。
而这时,八十名黑武士护卫着大史官与老卿相冲了出来,大史官翻下马背,一坐在地上,不住的喘气。老卿相脸上有一块淤青,显然曾被石头砸中,可是他的神态却没有丝毫变化,依然沉稳如山,或许,他自己就是一块石头。
“君上之安危,关乎国之社稷,日后,切莫如此行险。”老卿相骑在马背上,冷冷的看着坐在地上的燕十八。
“若论行险,还有比去燕氏大营更险的吗?”大史官车敬顺足了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说话时,他没有看老卿相,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老卿相瞥了大史官一眼,淡淡的一眼,生冷之极的一眼,就像是一头横卧在草丛里的狮子正看着渺小的老鼠在它的面前跳来跳去的挑衅一样。
谁知,老鼠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