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老阙头来给领主斟酒。”
老掌柜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一边替老掌柜斟酒,一边悄悄地对那躲躲闪闪的小二连连使着眼色。
小二犹豫了一下,鬼鬼祟祟的朝后院摸去,但是他们的举动早就被那些武士给看了清清楚楚,小二前脚方一提起,一个魁梧的武士便抢先一步堵住了他。那武士二话不说,提起拳头,猛地一拳砸过去,将那小二砸得鼻血横飞。小二瞪大着眼睛正欲呼痛,那武士又拔出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的看着他。于是,小二捂着嘴巴,硬生生的把那惨呼又吞进了肚子里。
这一番举动来得实在太快,等酒客们反应过来时,那武士已经一脚将小二踹飞,打横飞出的身体撞倒了矮案、酒坛、杯盏,霎那间,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绝于耳。
老掌柜抱着酒坛,红着一双眼,胸膛急剧的起伏,却说不出话来。
倒是那座肉山却四平八稳的坐着,挥了挥那宽大的袖子:“老阙头,酒洒了,难道你没长眼睛么?若是长着眼睛看不清,那要它干什么呢?”
老掌柜脸色大变,浑身颤抖不休。刚才拧他那武士欺到他身旁,顺手一拽,又将他提了起来,狞然一笑,拔出了剑袋里的剑,指着老掌柜的眼睛,凝而未动,着那肉山点头。
“岂有此理!”
终于,有人忍不住大声喝道。
那肉山正在慢悠悠的喝酒,一听有人出头,脸色骤然一冷,一拳头锤在酒碗上,陶土做的酒碗顿时被锤得稀烂,渣片四下乱飞,他抬起头来,擦了擦手,看着那个怒发冲冠的士子,淡淡地问:“既然你说我岂有此理,那么,想必你是个讲道理的,你且说说,我如何无理?”
那士子愣了一愣,扬着一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大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上有君臣之礼,下有臣子之法。我且问你,这酒家何错之有?何罪之有?又哪里犯了王法?倒是你,身为贵族臣子,不知修身养性,却知鱼肉乡里,欺凌弱小,定为苍天所不容!”
“苍天?王法?哈哈。真是一群迂腐不堪的读书人,这里是大楚的天下,没有所谓的王法。就算有,那也是我的律法,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属于我,是我一刀一枪抢来的,嗯,便是从你们的手里抢过来,你是那国的士子?”
肉山慢吞吞的说着,一边说,一边抓起案上碟盘里的肉,不住的往嘴里塞,他吃肉也不见嚼,腮邦不停的鼓动,一块又一块的肉便吞进了肚子。
“放开我爷爷!”
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冲进了酒堂,正是那个妙龄少女阙儿,她的怀里还抱着一方木盘,盘中的水鸟肉冒着腾腾热气,浓烈的肉味飘香四溢。只不过,此时她那一张美丽的小脸蛋气得煞白,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她冲到那武士身旁,左右匆匆一看,找不到趁手的物事,抡起怀里的木盘就向那武士泼头砸去。
盘中的鸟肉与鸟油都是刚出锅的,滚烫如沸,那武士一时不慎,被砸了个正着,顿时,脸上被泼烂了一层,吃痛之下,手底便松了,老掌柜趁势挣扎落地。
“啊,啊啊!”那武士捧着脸惨嚎如鬼,两只眼睛好像被烫爆了,浓稠的油水从那稀烂的眼皮下流出来。
老掌柜惊若寒蝉,嘴巴乱抖。阙儿心中也怕,冲到老掌柜身旁,搂着爷爷嘤呜嘤呜直哭。
那肉山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场景,一时半会没回过神来,肥大的手抓着肉顿在嘴边,绿豆大的小眼睛转来转去,突然一声暴喝:“好啊,竟敢伤我的家臣!来人啦,都与我拿下!”
“诺。”早已等得不耐的几名武士一涌而上,拉的拉,扯的扯,把老掌柜与阙儿分开,两人架着老掌柜,一人扛着阙儿。阙儿在那人的肩头上晃着两只小脚,不停的喊着“爷爷,爷爷。”
“且慢!”
就在这时,角落处几名吃酒的士兵唰地起身,其中领头的一人快步走到酒堂中,朝着那肉山抱拳道:“昔日,阙大哥待莫都尉不薄,还请莫都尉手下留情。”
“情?”
肉山笑道:“哈哈,阙猛命不好,死得早。不过,他若不死,我又怎能挣得这个都尉?这样说来,我是得念念旧情,嗯,放心吧,我如今是贵族,贵族岂会草菅人命?今夜,我便会与他的女儿成亲,至于老阙头,我也会留他一命。如此一来,也算是替他扶孤照弱了。”
“莫都尉!”士兵首领脸色一冷,挺前一步。
“滚开!!”
肉山虽胖,嗓门却极大,一声暴喝震得人耳鼓发麻,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上暴发出一股凌厉的气势,竟将那士兵首领震得连退数步,而他却得势不饶人,抢过一名武士手中的剑,挺前几步,一剑插入那士兵首领的胸膛。
“在垂云渡,我就是王法。”
鲜血从士兵首领的胸口与嘴巴里溢出来,顺着剑身往下滴,把干干净净的地板染红了一滩。士兵首领按着胸口,直挺挺的往后倒,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酒肆里鸭雀无声,那名正准备跨步而出的士子软软的坐下来,其余的人纷纷低下了头,而剩下的那几名士兵一脸怒容,却敢怒而不敢言,就连那个粗豪酒客的呼噜声都弱了下去。
“噗。”
与此同时,那个一直低着头喝酒的年轻贵族手里的酒碗裂了,酒水从手指缝隙处泄下,他抬起那张黯黄色的脸,淡淡的看向大刀阔斧往外走的肉山,以及正在武士肩头挣扎不休的阙儿。
阙儿不再哭闹,死死的咬着嘴唇,拼命的用拳头锤打武士的脑袋,可是她的力气太小,根本伤不着别人分毫,泪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悲伤与绝望。
“侯子,是一名新晋的七等男爵。”身旁的骑士冷声道。
“嗯,杀了。”年轻贵族看着阙儿的眼睛,轻轻地说道,声音居然很温柔。
“诺!”
十几名骑士在一瞬间暴起,他们仿佛是一群出笼的猛兽,又像是一股强烈的飓风,沿途将一切事物辗得粉碎,仓促迎战的武士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人头便扑落落的在地上乱滚。
那肉山倒是有一身蛮力,挥着铁剑乱砍一通,可是却逃不脱死亡的宿命,他被一名雄壮的骑士从背后插了一剑,那一剑直接从他的脖心插入了肚子,血水汩汩往外冒,因太急促,那骑士抽剑之时,带起了一股血潮,把那骑士的脸糊得狰狞如鬼。
或许是太胖的原因,那肉山一时未死,像条肉虫在地上痉挛,死死的瞪着角落里的年轻贵族,嘴里的血像气泡一样不住的喷洒。
“带过来。”
“诺。”
雄壮的骑士拖着肉山走向年轻的贵族,地上留下一道骇目惊心的血迹,就像是把扫帚浸泡在血水里,然后再用来扫地一般。
人目瞪口呆,大气也不敢出。
年轻贵族冷酷无情的看着肉山,缓缓的摇了摇头:“大楚,不是蛮夷,大楚,是有王法的。你嗜杀妄为,该有此报。”说着,厌恶的瞥过头,向雨蓬外的花圃看去。
阳光下的紫萝兰,柔弱而小巧。
“嘎吱。”轻微一声脆响,雄壮的骑士搬断了肉山那残破的脖子。杀人者总是被杀,或许,在杀人之前,他们是想不到自己也会有死亡的那一天,而那时的场景,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一样,只能像条死狗蜷缩在血泊里。
“嘶啦。”
肉山刚刚倒下去,不,准确的说,应该是雄壮的骑士刚刚搬断他的脖子,那一直趴在案上呼呼大睡的粗豪酒客动了,一动即若雷庭万均,寒光乍射,逼得人睁不开眼,就在那寒光暴现之时,粗豪酒客踩着矮案抱着剑,朝着年轻的贵族撞来。
剑尖,直指年轻贵族的背心。
“锵,嘶啦。”
眼见年轻的贵族即将死在这一剑之下,异变突起,一名瘦俏的骑士后发而先至,竟然与千均一发之际,抬剑架住了粗豪酒客的剑,两剑交接,拉起一阵火星四溅,把那酒客带得一歪,同时,那雄壮的骑士反手一剑,插入了粗豪酒客的喉咙。
“啪嗒。”
粗豪酒客掉在肉山的尸身上。
年轻的贵族慢悠悠地回过头来,漠然的看着粗豪酒客那不甘的眼睛:“真想问问,你是谁派来的,竟然如此愚蠢,哪有人一边喝酒,一边往地上吐的?”指着不远处的酒案,在那案下湿漉漉的一滩。
“呃啊。”
粗豪的酒客转动着带血的脖子,仿佛想要看一看那令自己露出马脚的地上,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他的脖子只转到一半便软塌塌的垂在了肉山的背上。
两个意图杀人的杀人者,都死了。
血水染红了简陋的酒肆,酒客们悄悄的起身,悄悄的离去,老掌柜瘫坐在地上,极度恐惧的看着那满地的鲜血,阙儿衣衫零乱,头发披散在脸上,惊恐的看着年轻的贵族,她浑身都在颤抖,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隐隐约约,有束花在一瞬间绽开。
“楚舞。”年轻的贵族走向阙儿,他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
“阙,阙儿。”
阙儿像只受惊的小白兔,她怔怔的看着他伸出来的手,犹豫着。过了一会,她咬了咬嘴唇,颤抖的伸出手。
楚舞微一用力,把她拉了起来。
“蹄它,蹄它。”
马蹄声从远方响起,一队彪悍的骑士骑着雄健的战马向酒肆奔来,领头的骑士掌着一面大旗,上面绣着一只在闪电中翱翔的火凤凰。
雷云血凤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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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昭元元年()
景泰三十年是混乱的一年。
仿佛是与妖星降世互相映证一般,从景泰二十九年的冬天开始,诸侯们便陆陆续续的死去,死因千奇百怪,有的病死在床,有的死于战乱之中,更有甚者死在了马蹄之下,而那惨死在马蹄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天下共主景泰王。那位可怜的中州之王在一次打猎的过程中,座下之马被一只老鼠给惊了,把他给颠下了马背,并一脚踩死了他,据说,他的死相很惨,也不光彩,肚子被马蹄踩烂了,肠子从嘴巴里挤了出来。
于是,景泰三十年,是为昭元元年。
新继任的昭元王已经四十八岁了,做了足足三十年世子,方一任,励精图治的昭元王便做了一件令天下人震动的事情,他把埋藏在朝歌城泰福宫下的中州九鼎给挖了出来,摆放在了祭祀的天台之,并且令言官传檄八方,命八百诸侯共聚朝歌城祭祀九鼎以定天下。
或许,在这位新的中州之王的心里,宋蛮子死了,燕胡子也死了,齐白眼也在开春的时候死了,就连诸侯伯长雍公听说也快撑不住了,天下正在经历变革,纵横了一世的英雄们正在默默的死去,于是,朝歌城的机会来了,如果不趁着现在这个动荡的时刻加恩示威于新一代的继任者,那么,等他们成长起来便悔之晚矣。
当然,昭元王还有别的心思,北地的英雄们都死得七七八八,唯有南楚的国君仍然健朗,听说,那个南蛮子才四十岁,年富力强,正是雄心万丈的时候,不由得昭元王不心忧啊。
身穿帝王兖服的昭元王站在高达二十九丈的圆型祭祀天台之,从十二缕垂冕冠下打量着属于他的天下,苍天就在他的头顶,大雁低低的飞过,仿佛伸手可捉,那是昊天大神的使者在默然的为他加冕,伟大的朝歌城在他的脚下绵延伸展,雄伟的白色城墙环围着这方富庶之地,金壁辉煌的凯旋门屹立在宽阔的广场中央,在那凯旋门的四方分布着八百诸侯的雕像,他们骑着战马,驾着战车,拱卫着凯旋门下的武英王。然而,三百八十余年过去,天下依旧,却不再是武英王的天下。如今,雍国的大都雍都,齐国的大都即墨,甚至是燕国的燕京都已经在规模和气势超过了古老而陈旧的朝歌城,天下第一都早已易主。
蒙蒙细雨从天而降,昭元王感觉到了一丝幽冷,他举目向远方看去,波澜壮阔的沧澜江就像一条绳子,死死的勒着朝歌城的脖子。
昭元王心想,武英王一生英明睿智,唯一做错的事,想必就是将朝歌城建在了这里吧,南不可伸,北不可展,东西都是高山,这样的确是易守难攻,但也限制了朝歌城的发展啊。朝歌城的令,不仅只在朝歌城佐近的八百里方圆通行,而且还时时受到南楚的威胁。若是南楚一统江南,再从沧澜江的源头顺水而下,直到尾部,那么便可兵临朝歌城下,怪不得,先王们会一再的伐楚啊,伐楚大业,甚至死在了大江里,喂了足足三十年的江鱼。
是的,三百八十年前,武英王没有料到天下竟有如此之大,也没有想到居然有战船可以在波涛汹涌的沧澜江通行无阻,而现下,它们都在威胁着朝歌城。先王啊,迁都势在必行啊。
从天而降的雨水越来越冷,朝歌城宛若镜花水月般浮现在烟雨蒙蒙之中,白发如雪的老巫官佝偻着身子,风轻夜带着朝歌青骑守护着祭台,昭元王从危耸入天的台顶一步步往下走,越往下,水气蒸腾如海,而他,仿佛正在一步一步迈入深渊。
景泰三十年,昭元元年,风雨飘摇的一年。
……
天地亘久,英雄百年。
安君姬狄并不认为自己是英雄,更不觉得自己可活一百年,他从景泰二十九年的春天便躺在了床,听着风声从启蛰殿的门口刮过,听着梁的布谷鸟一遍又一遍哀婉的啼叫,也听着一个个熟悉的人死去,其中有他一生的大敌宋蛮子,也有他心目中的英雄人物,譬如那位吐血而亡的燕君燕胡子,没有人知道,燕君的外燕胡子是他起的,而往事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安君的死相很难看,任谁在床躺了一年都难看,他的整个身子已经干枯了,像是一截锦布被裹着的腐朽的木头。疯侯姬狄,这是私下里,他的臣子们对他的称呼,自从他躺在床,那些人便在猜测,或者说是在祈祷着他的太阳,明天不再升起。
这一天,终于来了。
然而,当他死去,祈祷了一年的人却并没有笑语欢声,也没有暗中窃喜,一切都是按照君侯的古礼默然的进行着,就连那些征伐不休的大侯子、二侯子、三侯子也都纷纷罢止了兵戈,遥遥的跪向少台城。是的,你没看错,他们没有参加安君的葬礼,因为他们谁都不敢跨入少台城,天知道,那个陷入疯狂的君父临死之前留下了什么遗命,若是不顾一切的想拖着整个安国为他陪葬,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令人觉得讽刺的是,如今的安国,唯一安宁平静的地方,却是疯侯所在的少台城。除此之外,连锦不休的战火在安国的土地燃烧,三个侯子身后都有他们的家臣,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后天,我又和他联合起来讨伐你,乱成了一锅粥。
安君什么时候死去的,没人知道,等宫人与徐姬发现时,他浑身都已经发黑了,掩饰这种难看,宫人们用锦布一层一层的把他裹紧,可是那浓浓的,像咸鱼一样的腐臭味仍然顽固的钻入了徐姬的鼻子。
“君可有留下什么?”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安君瘦小的尸身躺在洁白的丝布,徐姬跪在灵前,浑身缟素,脸色略显苍白,一双眼睛却暗藏着锐利。一名年轻的宫人陪侍在身旁,他是安君新近提拔起来的宫人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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