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的燕国赢得了一线生机。值此大争之世,岂容嘴上轻谈,而无杀伐决断?
盛怒下的管离子,就像是一头卧在雪地中的狮子,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他的身上,被他的热气蒸发,你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一跃而起,向你扑来。
“老卿相认为是墨家的人下的手?”殷雍把捡起来的棋子放在棋盘上,又把棋盘上那些混乱的棋子逐一摆好,与方才的棋局丝毫无差。
“你不就是墨家子弟嘛。二十三年前,殷国被宋国所灭,因此,墨家一分为二,一者入世,一者隐匿,入世的人入了天下诸侯的朝堂,隐匿的人藏身于白城,自巨子。二十三年过去,入世的人行走天下时,战战兢兢,时时刻刻不忘本分。然而,白城里的人越走越远,却以正宗自居。世人都说,白城是天下最难攻破之城,可是,谁又知道,城池本来就是拿来被攻破的,不论它如何坚固。”
“城池是拿来庇护的,为人遮风挡雪,为人赢得生存之机。”上右大夫凝视着老卿相的眼睛,不卑不亢的说着。
“罢了,今日我不与你论道。此事太巧,君上崩殂,全城戒严,你我密而不丧。然,知道君上亡故的人不止你我,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小九于此时遇刺,看似为墨家的人所害,实则不然,那些狼子野心的人既然按耐不住了,那就别怪我无情。”
“老卿相可是心中已有定数?”
“定数?”
管离子冷笑了一声:“事物反常必为妖,谁获利谁为盗。君上亡故,新君未归,小九却遇刺。他们的意图很明显,想把这桶脏水泼在新君身上,或是栽于先君。殊不知,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越是周密的阴谋,越是容易暴露,因为它太完美却无道理。今日不论道,却是个好天气,正适杀人。”
“老卿相三思。”殷雍心中一惊,捏在手里的棋子滚落在棋盘上,“叮叮当当”作响。
“不杀人,难以平愤。小九有三个儿子,五百家臣,两万武士,跟随小九前往江北伐楚的是长子,燕无痕。而两位次子燕趾、燕武在小九伐楚之前便离开了燕京城,去了封地陇山。嘿嘿,那些人可真是好算计呀,新君归来之时,便是小九遇刺的消息撒播开来之时。到那时啊,便是三岁孩童的一句挑拔之言也足以点燃滔天大火。燕国绝对不可以乱,先君留给新君的燕国更不可以乱。我还没死,杀人者,理当是管离子。来人,拿我的剑来!”
……
“在那遥远的苍穹之上,太阳和月亮就隔着阴与阳的距离,在那阴与阳的长河之中,星光烂煜,你看,最北边这一颗叫做北辰,它散发着无穷的光芒,几可与太阳和月亮争辉,然而,它终究只是一颗星星,每当太阳升起,月亮高悬之时,它就会黯淡下去,隐匿自己的光芒。”
“老师,北辰乃是群星之首,为何却要自隐光芒?”
“因为它所面对的是太阳和月亮啊。”
“哦,那若是它们共存于天,各绽光芒,那又会如何呢?”
“会天下大乱。”
高耸入天的观星台上,茫茫的风雪呼卷苍云,管落风与大巫官对坐在台心的黑白阴阳之上,黑与白色彩分明,却又团抱在一起,首尾相连,构成一道圆环。
大巫官穿着厚厚的羽绒,整张脸都缩在那毛绒绒的领子里,手里抱着一个碳炉,冻得直哆嗦,神情却是很亢奋:“落风啊,世人只知观星需在夜里,其实不然,星相一学与阴阳之道相辅相承,阴者阳也,阳者阴也,世人那浑浊的眼睛又怎能看见神的阴阳呢?而要想让眼睛不再浑浊,那么,便需昊天大神足够的虔诚。”
“是啊,原来在大雪之时,天上也有星辰散发着光芒,而且比平时更为耀眼。”管落风也抱着一个碳炉,亮若星辰的眼睛一瞬不瞬的凝视着茫茫天穹,从他的眼里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那颗如日中天的北辰星,它是那么的耀眼夺目。
他是卿相管离子的幼子,自幼聪慧绝伦,博学而旁通,不仅是道家子弟、儒家子弟,还与父亲涉足兵家要义,并且,他还是大巫官的记名弟子,跟随着大巫官学习阴阳家的观星之术。大巫官对他也是格外看重,把一生所知倾囊相授,如今,除了他的衣领上没有绣着代表阴阳家的日与月,已然与一名阴阳巫官别无二致。
“老师,阴与阳的距离有多远?”
“阴与阳的距离很遥远,远的让人穷其一生也难追索,阴与阳的距离很近,不用去听,彼此的呼吸共鸣。它们,共为一体。”
“彼此呼吸共鸣,却又远在天边,不可触及,实则共一为体。那么,如今的天下是否也是如此,看似大乱纷呈,王道不王,侯道不侯,唯有弱肉强食,而此阴盛阳衰之象,终有否极泰来之时,那时,想必便是阴阳合济,天下安泰。”
“落风聪慧啊,天下大势无昊天大神的掌握之中,生与死、存于亡都只不过是阴与阳的表象。天下万物,的一切都沿着这条既定的轨迹而行,没有人、事可以逃脱。”
雪更大了,都快把俩人堆成俩个雪人了,大巫官把怀里的碳火盆搂得更紧了一些,落在身上的雪花被火气融化,雪水顺着厚厚的羽绒往下滚。管落风却丝毫未被风雪影响,他的脸上洋溢着年轻的朝气,眼里尽是喜悦,看得大巫官心里略微有些羡慕。这羡慕的心思刚刚钻进大巫官的心里,他却猛地一个哆嗦,像是被昊天大神给抽了一记一样。
“锵!”
“嘶啦……”
怪异的声音便在这时响起,大巫官搭拉着的眼皮猛地一跳,睁开来的那一瞬间,一道无形的光芒迸射开来,刺得对面的管落风背脊一冷。
“老师,怎么了?”
“没事,坐下吧。记住,观星之时,心目不可二用。”
怪异的声音持续着,管落风想要站起身来,却被大巫官按上了肩膀。大巫官的手掌很有力,年轻而健壮的管落风竟然挣扎不得,只得狐疑的向自己的老师看去。
“啊……”风雪里传来一声低低的惨叫,那叫声听得管落风毛骨悚然,它并不是尖厉的嘶喊,而是叫到一半,嘎然而止。
大巫官按着管落风肩膀的手在颤抖。
管落风竭力的向风雪里望去。茫茫风雪刮在天上,刮在观星台上,除了它们的身影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短促的叫声却不时的传来,而大巫官也抖得越来越厉害。
是谁?是谁杀上来了?
怀里的碳火盆已经熄灭了,管落风浑身上下冰冷无铸,心神却异常清醒,他看向老师,大巫官的眼睛像血一般的红。
“唉……”
一声悠长而疲倦的叹息终结了风雪与惨叫,雪花静静的飘着,一身白衣,白发苍缟的管离子提着一柄带血的铁剑慢慢的走上观星台,他的脚步很沉,每走一步,洁白的雪地上便多了一个坑。在他的身后,一群黑衣人笼罩在黑袍里,看不见面目,只能看见袍缘下那冰冷的眼睛,既像是原野中的荒狼,又像是黑夜中的血月。
“父,父亲?”
管落风牙齿在颤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在他有生以来的记忆中,父亲是睿智的,儒雅的,仁慈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说话也总是慢吞吞的,与血剑无缘。纵然,他知道父亲身后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人杀人不眨眼,是燕国的利器,藏于黑暗中的血刃,他们只会听从燕君与卿相的调遣。
“老卿相还是来了。”
“夜孤离,我来取你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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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人心鬼域()
观星台共有两百八十八级台阶,从下到上,每一级台阶都在滴血,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死相不尽相同,有的仰面朝天,有的扑倒在血泊之中,但无一例外的是,在他们的领口与袖口上都绣着日与月,滚荡的热血在冰冷的风雪中凝洁,它渗入了雪里,比雪更为艳丽,像是一簇簇盛开的梅花。
一身黑衣的上右大夫殷雍走在台阶上,每看见一具尸体,他都会叹一口气,这些都是燕人儿郎啊,他在其中看到了大巫官的继承者,那是一个年轻的巫官,他的脖子被斩开了,脑袋埋在雪里,嘴巴微微张着,眼里尽是茫然。是的,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时,谁不是茫然无措?
在第三层降陡平台上,殷雍停驻了一会,并不是因为他的体力跟不上,而是他得顺顺气,冷冽的风雪灌入胸膛里人情不自禁的又喘了一口气,他抬头向那高不可攀的台顶看去,观星台藏在浩浩的风雪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披着黑袍的武士昂立于风雪之中,他们的剑还在滴血,一滴一滴。
突然间,上右大夫感觉到一阵疲惫。
爬吧,还有一半的路程。
殷雍慢慢的向观星台上爬去,身形逐渐佝偻。
管离子很累了,他已经八十岁了,爬不动了,上一次爬上观星台还是在十年前的春天,那天微雨润袖,空气清新,他与君上爬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爬上来,就在那雕刻着玄鸟的石柱旁边,他们肩并着肩的看着燕国的小傻子越去越远,而这一次,他爬这两百八十八级台阶却只用了两炷香的功夫。
剑在滴血,剑很沉,管离子提着它朝大巫官走去。
台顶没有血,只有无边的雪。
大巫官慢慢的坐下来,坐在管落风的身边,怀里的碳炉早已熄灭了,不能带来一丝温暖,他把它放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老卿相手里的剑,平静的道:“老卿相来得很快,并没有让夜孤离的头久等,可是,老卿相当真不畏人言么?”
“相较于人言可畏,燕国的安危更为。”
“老卿相为我大燕殚精竭虑一生,实在令人敬佩啊。但是,老卿相凭何认定大将军的事与我有关?”
“或许与你有关,或许与你无关,然而,有关无关都不,的是,我得借你的头,把它送去陇山。等它到了那里,自然与你有关。”
“看来我是必死无疑了。身为巫官,我们不娶妻,不生子,没有封地,也没有荣耀,一旦主君身死,便是任人屠戮的下场。嘿嘿,老卿相手段狠戾呀。”
大巫官一边说着,一边冷笑,一边解开宽大的绒袍,把藏在袍子里的一罐酒掏出来放在地上。他拂了拂了地上的雪,厚厚的雪层四散而开,接二连三的东西被他从宽袍里拿了出来,古老而陈旧的龟壳,那是用来占卜与运算的,牛角做成的短旌,那是代表着大巫官是昊天大神的侍者,地位崇高,一把干枯的苞茅草,一枚深褐色的枣子,这两样东西意味着大巫官伟大的牺牲,没有封地,没有子嗣。
这些东西统统摆在了大巫官的身前,他的神情庄严而肃穆,每一位巫官都不是天生的,他们来自各个阶层,奴隶,平民,士族,他们被神挑选成为神的侍者,但是在此之前也有父母,甚至还有家族,而夜孤离的家族便是管氏。不过,人们只知道大巫官名叫夜孤离,却不知道夜孤离还是老卿相管里子的族弟。
这一切,是多么遥远的昨天啊。
“五十年前,就在这里,我跪坐在阴阳图上,额头顶着冰冷的大地。我的老师,上一任大巫官把这些东西放在我的头前,告诉我,从此以后,我是一名巫官,我没有家族与子嗣,我归属于阴阳。天上地下,唯一值得我信赖的只有昊天大神与君上。我将生命奉献给他们,他们给予我绝对的信任。那时,我才十二岁,可是我的心却是那么的热,而今天,却是如此的冷。”夜孤离的淡淡说着,苍老的声音在风雪之中显得很空洞。
“父亲?”
管落风惊呆了,他一会看看像雕塑一样的老师,一会瞅瞅正提着剑一步步走来的父亲,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而那些令人惊悚的疑问更是让这团浆糊煮了起来,冒着一个又一个的泡泡,每一个泡泡便是一个疑问,君上死了?大将军出事了?父亲要杀大巫官?杀了之后,要送去陇山?
这,这不是梦吧?管落风头痛欲裂。
管离子走到阴阳图上,按着颤抖的膝盖,一坐在了雪地上,他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儿子,冷声道:“孤离,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起了杀心啊,知道君上亡故的人,只有我和你以及殷雍,而知道小九身上的甲胄有缺陷的人,只有我和你,以及死去的君上。你说,我不杀你,我杀谁?就算你扣了我的儿子,甚至在我的面前杀了他,那也无济于事,我仍然会杀了你,既是为燕国,也是为小九。”
“哈哈。哈哈哈。”
夜孤离大声笑了起来,笑声疯狂而剧烈,连眼泪都呛了出来,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道:“不是我,就是你,真的是这样吗?倘若真是这样,那你便不会如此的害怕,我的族兄,你是在怕什么?手握重兵的陇山燕氏?三侯子背后的乌巢百里氏?五侯子背后的凤仪屈突氏?或者还有八侯子,对,八侯子身后也有人啊,不少的中小士族他。看哪,看哪,那个傻子居然有如此多的对手,以他那般怯懦的性子,怕是还没到燕京便被吓破了胆吧。”
“住嘴!!”
管离子一声大喝,抬剑架在夜孤离的脖子上,猛烈的咳嗽起来。
然而,夜孤离却并未住嘴,视那架在脖子上的血剑若无物,不住的冷笑:“君上临终前,紧紧的握着你和我的手,的确说了‘小十八’三个字,但同时也说了‘小九’两个字,我没有老,更没有糊涂,君上叫的是小九,而不是燕却邪,或者燕大将军。如今,你要杀我,拿我的头去换回陇山燕氏,再用陇山燕氏这把剑,替那个傻子斩除一切障碍。我的族兄,真是好算计呀,好算计,但是,天底下并非只有你一个智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知道君上快死了,便劝君上遣人前往旬日要塞,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加快伐楚的步伐,从而将燕大将军尽快调离燕京城,如此,你才可以布下这不为人知的棋局,要不然,从安国的少台到燕京,那个傻子已经走了大半年,怎会仍然未到?他在等什么?等你布棋吗!!老卿相,管离子,你真的已经老了,擅谋者必溺于谋也。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下棋吗?若是如此,燕大将军岂会在离开燕京城之时,命两个儿子带着一家老小去了陇山封地?我的族兄,你这不是在救国,而是在将我燕国推向无底深渊!!”
大巫官的神情越来越激昂,声音却越来越低,紧紧咬着的牙邦与血红的眼睛显示着他此刻的愤怒,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酒坛,仰起脖子,不停的灌。
“啪!”
“来吧,割下我的头颅。你还在等什么?”
酒坛重重的摔在地上,破碎的陶泥片向四面八方飞溅开来,其中一片划上了管落风的脸,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管落风怔怔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凝结在了脸上,他浑身哆索,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老师说的都是真的,父亲那高大和蔼的形象崩塌了。
“咳,咳咳。”
管离子的咳嗽声更猛烈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宽阔的肩膀不住耸动,手中的铁剑颤抖不已,那锋利的剑刃在夜孤离的脖子上拉出一道道血槽,血水一点一点的浸出来,凝结在剑上。
“父亲!”
管落风终于叫了起来,一把拉住管离子的手。
“滚开。”
管离子甩开了儿子,力气奇大无比,把管落风远远的甩在了高台边缘,一名黑袍人冲上去,把管落风拧起来,不让他挣扎。老卿相咳着,直到咳出了一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