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烈只是燕国的一名三等男爵,他不是昊天大神,不能凭一已之力阻止战争的发生,他所能做的事,唯有打赢战争自己生存下来,而要赢得战争,就必须得能影响到战争的每一个细节,这是燕却邪的教导。于是,整个要塞动起来了,就像一位沉睡了上百年的巨人正从泥泞里爬起来,纵然它步履蹒跚,还在不住的咳嗽,但毕竟不再是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在一个半大男孩的帮助下穿上了沉重的甲胄,虞烈从要塞里唯一一栋依然完好的建筑中走出来,这里是领主府,他来这里当然不是看风景,也不是有特别的待遇,而是因为这里有旬日要塞的布防图,以及方圆百里之内的大致地图,虽说那地图的边角上落下的日期是武英王二十八年,整整三百多年过去了,山川地貌都在改变,可是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有总比没有强。
沿着‘之’字型墙梯蹬上城墙,金龙大氅的下摆拖曳着泥地上的木屑。
密密麻麻的人正在城墙上爬上爬下,不时听到阵阵吆喝声,奴隶贩子手下的奴隶,那个会做行走木牛的妫漓也在其中,他又捣鼓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艺,譬如,可以驮着箭矢,自如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城墙上的木狗,以及新型的抛石机,它比以前老旧的抛石机多了一些轴承,体重却减轻了很多,人手更是从六个人减少了到了三个人便可操作。又如,他在城墙的箭垛口上悬挂了一些长柄铁铲,这种铁铲长达三丈,锋利的铲面犹如刀锋,守军躲在箭垛口后面,把它左右扬起,可以将依靠墙梯攀登而上的敌人通通铲成肉泥。并且,他还在城墙的下方挖了一些坑,在那坑里放下了大水缸,据他所说,若是敌人想挖暗道而入,那么,这些大水缸可以起到警惕的作用。
对此,奴隶领主很是满意,给他指派了三十个年轻的平民与奴隶供他驱使,并且免去了他的奴隶身份。不过,这个年轻奴隶却对这样的殊荣毫意,他整天都在忙碌,已然废寝忘食,处于亢奋的边缘。
墨家弟子啊,消亡的贵族。
看着一脸污垢却来去如风的年轻奴隶,虞烈心头百味陈杂,两百年前,那时诸侯们的战争有着严格而符合礼仪的章程,大部分都是在野外进行,首先是互相数落对方的不义之处,然后各自派出一辆战车决斗,胜利者自然便是正义的一方,再趁次机会一鼓作气于敌人誓死血战。可是如今却不同了,因为天下大乱,伴随着兵家子弟的崛起,战争越来越诡异,既有大军团战之于野,也有攻城掠地。有攻城便有守城,若论守城机关术,天下之大,墨家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这个名叫妫漓的年轻奴隶便是墨家中人,墨家中人怎会是奴隶?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虞烈自已若不是遇上了卫大神医,老神医秦越岂会收他为螟蛉义子?无依无靠之下,说不定,便会因为来历不明而沦落为奴。天下人,天下事,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命运,这妫漓比虞烈更惨,他原本是一位贵族,他的父亲是子爵上卿,但是这位上卿却杀了自己的封君,并且私自称侯,惹得雍公大怒,把他父亲的脑袋枭首示众,并且将他也贬奴隶。幸好,他遇上了虞烈。
突然之间,虞烈想起了一个人,那人将天下一统奉为毕生夙愿。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虞烈的师弟齐格。如今,那位齐国的世子殿下已然回到了齐国,想来,只消他的父亲一命呜呼,他便会成为齐国的国君,而那时,他便会履行那次喝醉酒之后所作的承诺,天下一统,战争将无可避免,阻止战争,还天下以太平,唯有天下一统。
战争与和平?
虞烈笑笑。
这时,子车舆从维修了一半的箭塔上走下来,与虞烈并肩向要塞外的平原看去,这位中年领主身经百战,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铁血气息,但却是个老兵油子,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紧张,他碰了碰了虞烈的肩:“风大将军,你说真话,咱们现在修要塞,还来得及吗?”
“不是来不来得及,而是我们别无选择。”虞烈笑了笑,全军一千五百人,都得称呼虞烈为风大将军,毕竟这位奴隶贩子是在替别人守城。
子车舆挑了挑眉,太阳照在他眉骨的那道伤口上,伤口早已痊愈,却留下了一道永不可抹的印记,他笑道:“是啊,各诸侯们的大军还在半途,伐楚不知何年何月才可功成,而那位真正的风大将军已经离开了朝歌城三个月,却依旧遥无音讯,鬼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旬日要塞,若是他一直不来,我们岂不是要守到伐楚之后?”
“怎么,你怕了?”
虞烈回过头来,凝视着子车舆:“有可能是一年半载,极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他现在身为主将,不得不忧心军心与士气,在见到如此破烂的要塞之后,他的副将是什么样的心态至关。
“哈,哈。”
子车舆并未让虞烈失望,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夸张,脸上的横肉乱抖,傲然道:“燕人的血,流的是铁,燕人从来不畏惧战争与生死。”说着,一顿,无比严肃的看着虞烈,压低着嗓子,沉声道:“燕人无惧。”
“燕人无惧。”
虞烈回应了他,心中却一阵恍惚,纵然他已是半个燕人,时常听见这代表着燕人气节的四个字,但每每听见,他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第一次听到它时的情景,那也是在一方战场之上,燕十八爬上战车时说过,燕人无惧。而那时,他还在安国少台,是一个人见人嫌的傻子,却也是一位侯子,他的身边有小虞,有车夫宋让。他们现在都在哪,宋国吗?想着,想着,他的目光时而温柔,时而阴冷。
红彤彤的太阳爬上箭塔的顶端,照着金光闪闪的五爪金龙大旗。
远方的炊烟越来越多,却因隔得太远,看不到半个人影,一排北雁尖啸着从头顶飞过,时值浓夏,它们将飞上近万里,直到那大江之南,在那里安然的渡过温暖的冬天。
子车舆抬起头来,朝着天上那群大雁吼一声,这一声吼,直把那群大雁吓得队形紊乱,叫声更为尖厉,他却哈哈大笑起来:“虞,风大将军,依你之见,和我们作战的将会是谁?”
虞烈道:“不管来的是谁,都是敌人。”
“对头。”中年领主很是喜欢虞烈的直爽,碰了碰他的肩:“他们何时会来?”
“也许是明天,也许就是现在。”
“现在?”
子车舆眯着眼睛向远方看去,但却一无所获,怒道:“鬼影子都没一个,哪来的敌人?”
虞烈道:“等看见了,就会有鬼了。”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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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知恩图报的怪鸟()
要塞内的铁匠铺。
老铁匠瘸了一条腿,拄着根烧得乌黑的木棍在火炉旁边递火,小铁匠正在把炉子里的剑胎起出来,熊熊的火焰照耀着他的脸宠与古铜色的肌肤,这是一张略显稚嫩而刚毅的脸,块垒状的肌肉上滚荡着豆大的汗水,他把剑胎放在铁磨上,擒起铁锤“锵锵锵”的锤击起来。
狭窄而简陋的铁匠铺中回荡着金铁交接声,房梁柱上悬挂着一柄柄剑胎、戟胎、甚至还有已是半成品的盾牌。
老铁匠眯着一双被火熏得又红又肿的眼睛,注视着小铁匠铸剑,不时的停醒着诸般要领:“金两分,铁八分,水三分,火七分。剑乃百兵之君,是昊天大神的恩赐,过刚则易折,过软则无力,需得恰到好处。一柄将要成形的剑,最要紧的地方不是锋刃,而是剑锷上方的剑颈,那里要击八十遍,力不可过重,需得边拖边拉,如此方可使剑具备韧性。”
“是,儿子记得,父亲说过,剑是活物,这剑颈就如同蛇的七寸一样,若是火候与锻铸之法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小铁匠抡着拳头大小的铁锤,敲击着剑颈,鼻尖的汗水一滴滴坠落在铁磨上,发出一阵“滋滋滋”的声音,并冒起一团团青烟,而他打铁的姿式非常特别,铁锤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弧线,是力与美的完美结合。
去过火,喂过水,不多时,一柄锋利的重剑便已经铸好。
老铁匠把那剑捧在手里,细细的打量,又曲起中指弹了弹,听着那清脆的剑吟声,笑道:“铸剑就和做人一样,都需经得千锤百炼,方可刚柔并济。”
小铁匠憨厚一笑:“父亲,风大将军率领朝歌青骑来到要塞里,又是修城墙,又是整修街道与房屋,并且制军极严,对民户也秋毫无犯,看来,这位贵族大人是个好人,儿子想去参军。”
这已经是小铁匠第六回提起了,老铁匠把剑挂在房梁上,锤了锤那条从大腿根部齐根而断的腿,冷声道:“咱们铁丘氏是殷王之后,自从离开铁丘来到这里,咱们便由贵族沦为平民,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打铁,列祖列宗也曾多次受余君的召为他卖命,包括我这条腿,但是结果呢?平民还是平民,甚至上一任余君竟然想把我铁丘氏划为奴隶。这些,难道你都已经忘了?”
小铁匠道:“儿子没忘,但是儿子不想打一辈子的铁。”
老铁匠沉默了,知子莫若父,他这个儿子自小便很是聪慧,不仅随着他学习锻铁之术,还曾研习典故与兵文,那些珍贵之极的书简都是铁丘氏几百年来用生命和血水换回来的,依靠着这些书籍,不论风云变幻,铁丘氏始终能有一技所长,因此,并没有淹没在残酷的历史河流中。原本儿子想上进,那是一件好事,但是,如今的铁丘氏人丁衰败,就只有这么一支香火,他怎舍得把儿子送去那搅杀性命的生死场?
过了一会,老铁匠道:“你若真想逞丈夫之志,那且待你成亲之后再说。”
“成亲?”
小铁匠眉头皱得死紧,像他这种家族衰败,并且随时可能沦落为奴的人,谁会把女儿嫁给他?若是娶个奴隶女子,老铁匠又不愿意,所以,他已然到了成亲的年龄,却一直耽搁了下来。
“汪,汪汪。”
这时,后院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狗叫声。老铁匠脸色一变,柱着拐杖就向后院奔去。
“定然又是那畜牲来了。”小铁匠也是一惊,从铁磨上取了铁锤,三步并作两步,超过步履蹒跚的父亲,杀气腾腾的直奔后院。
老铁匠刚刚走到后院门口。
小铁匠提着铁锤,垂头丧气地道:“没见着,旺财不见了。”
旺财是他们养的一只大黄狗,足足有牛犊大小。
老铁匠拄着拐杖喘气,怒道:“看清楚了吗?是强盗还是匪军?”或许是因为受了百余年的屈辱,老铁匠对贵族,以及他们的军队都是心存怨恨。
小铁匠道:“父亲,儿子早就说过,不是强盗匪军,而是一只鸟,一只庞大无比的鸟。浑身红火,一撩翅膀能有这么大。”抡起铁锤比划着那只鸟的大小。
老铁匠凝视着他把半个后院都比划了进去,狐疑地道:“这个世上那有如此大的鸟,分明便是那些亦盗亦匪的守军,前日夜里,偷了咱家一笼鸡,昨日是一只鹅,今天竟然连旺财也遭了他们的毒手!”说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眼里尽怒气:“你还说他们秋毫无犯,到现在仍然为他们隐瞒,简直是岂有此理!我,我寻他们说理去!”那只大黄狗与老铁匠相处十余年,情谊深厚,他转身就走,要去寻那朝歌城来的风大将军理论去。
小铁匠也是一张脸绯红,唯唯的嘟嚷:“不是人,是鸟,是鸟!”
“鸟,我看你才是一只呆头鸟!”老铁匠怒骂。
“汪,汪呜……”
却于此时,一只癞皮大黄狗从院墙的狗洞处钻进来,围着老铁匠一阵磨蹭,委屈而胆怯的叫着。老铁匠定晴一看,心下一阵骇然,只见那大黄狗的背上缠着一条大毒蛇,蛇已经死了,七寸被啄得稀烂,但是蛇尸的其他地方却完好无损,就连那最为珍贵的蛇胆也还在。
老铁匠怔住了。
小铁匠把那蛇尸取下来,心头也是一阵茫然,自古以来,蛇血蛇胆便是珍品,价值不菲薄,这条丈长的大毒蛇若是拿去献给贵族,至少也能换得十几枚刀币,对于他们而言,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飞来横财,小铁匠奇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那鸟知错悔改又知恩图报,知道吃了我们的鸡与鹅乃是不义之举,便又捉了这条蛇旺财背回来弥补?”
“老丈,老丈在吗?”
前院传来人声。
“来咯,来咯。”
老铁匠一叠连声的应承着,快步快到前面的铺子里,迎目一看,来者骑着一匹雄壮的战马,身上穿着制式的铁甲,披着绣有五爪金龙的大氅,没戴铁盔,是个年约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眉毛又浓又挺,嘴唇略薄,脸颊上有一道伤疤。
“老丈,我的剑可有补好?”
那年轻人见了老铁匠,从马背上翻下来,落地时抖得身上的铁甲锵锵作响,他站在阳光里微微一笑,神态颇是可亲,气质雍容而贵气,是的,若不是那一身铁甲与脸上的伤疤,他更像一个周游列国的贵族士子,老铁匠对贵族们的气质颇是熟悉,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与高傲。
不过,不得不说,这位年轻人并不冷。
“贵客送来的剑,剑胎乃是上好的寒铁,老朽与犬子花费了整整七日才补好了缺口,并且重新淬了一遍火。”
老铁匠走到梁柱下,将刚铸好的那柄铁剑取下来,在手里掂了掂,有些依依不舍的交给了年轻人。对于铸剑师而言,一柄好剑具备着灵魂,此剑刚来时,刃口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豁口,有的如米粒大小,有的则细如发丝,显然曾遭过千砍百击,甚至,在铸剑淬火时,老铁匠仿佛听见了剑上的怨魂正在悲泣、咆哮。
这是一柄杀人之剑。
年轻人接过剑。
老铁匠眯着眼睛瞅他,说道:“此剑虽不是上品,却也算是难得一见,宝剑自有灵性,贵客若是知剑之人,还请煨血。”
“多谢老丈。”年轻人提着重剑,试着舞动了两下,寒光闪烁,霍霍有声,轻重却是正好。他把剑竖着一捧,食指抹过剑锋,丝丝血液溢在剑上,却凝而不散,犹若颗颗血珠,而那剑上的剑纹被血一浸,霎那间大放异彩,仿佛真似有灵一般。
“好剑!”年轻人赞道。
当下,年轻人支付了补剑的费用,并且多给了两枚蚁鼻钱。
老铁匠笑眯眯的接过蚁鼻钱,在嘴里啃了一下,蚁鼻钱是大江之南的南楚所铸,相比于大雍的刀币,齐国的金狮钱,含铜金更高,一口咬上去,便会留下一个牙印。因此,蚁鼻钱是中州价值最高的通用货币,而令人讽刺的是,北地的诸侯们视南楚为蛮夷,却对南楚的蚁鼻钱并不排斥。反而,有些弱小的诸侯甚至会鼓动商人们大肆换取蚁鼻钱,从其中提炼铜金,因为铜金是制造战车不可或缺的事物。
“贵客来取剑了?我,我……”小铁匠走了过来,羡慕的看着那年轻人的一身装束,又看了看老铁匠,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年轻人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了然,正欲翻身上马。
“呜,呜呜……”
突然,一阵凄厉而刺耳的角声遥遥传来。
年轻人神情一变,猛地一抖马缰,朝着要塞正东方奔驰而去,背后的青绿色大氅飞扬在阳光之下。
“怕是,来了。”老铁匠拽着钱袋,拄着拐杖走到街道中。
而此时,整个旬日要塞响起了马嘶声、沉重的脚步声,铁甲磨擦声,大声的吆喝声。小铁匠怔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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