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离在燕十八的对面坐下来,按着膝盖,屁股压着脚后跟,挺着胸膛,却略微低着头,他是北狄之王的使者,但终究不是北狄之王,与万乘之君对视时,不论气势还是气场都有所不足。
“燕人和北狄人是世仇,这仇恨比血还要浓,在燕国的每一寸土地下面都埋着燕人和北狄人的尸体,战争是在所难免。”
燕十八顿了一顿,他在打量狐离,这个使者比他年长几岁,眉目很挺,鼻子两侧滚着几颗细汗,按着膝盖的手也稍稍蜷着,显露出了内心的紧张。燕十八对狐离很感兴趣,并不是因为狐离的紧张,而是因为他的眼睛,就算此时,他的眼睛依然带着那深深的哀伤。这不像是个使者,而像是个学者,仲夫离怎么会选他去做这样的事情?嗯,或许正是这样,他才能得到北狄人的信任。仲夫离,老狐狸。
“但却不是时候。”
狐离的确很紧张,众所周知,燕人和北狄人之间的仇恨已有千年,那不是十年,一百年,而是一千年,数也数不清的血与仇粘合在一起,就连冰川都会被它浇沸。
‘冰河永不枯竭,北狄人永不灭亡。’
狐离在心里提醒着自己,抬起手来,朝着燕十八重重施了一礼:“仇恨来源于赖以生存的土地,为了土地,燕人与北狄人结下了千年仇怨。如今虽然不是为了土地,却是为了比土地更深一层的生存。君侯是一国之君,任何一个举措都会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与死。”
说完,狐离抬起头来,直视着燕十八的眼睛,不再躲闪,也不再紧张。谈判就是一个选择的命题,不管它的手段多么花哨,最终的指向只会是一个,选择。
“仇恨,或者,生存。”
这可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啊,燕十八把身上的狐裘裹得更紧了些,脸上却带着笑:“春暖花开的时候,北狄人会撤出冰封堡,退到狼牙谷外吗?”
狐离摇头道:“不会。在北狄人看来,燕人的土地正是从他们手中夺去的,北狄人不会抛弃它。”
燕十八想了一想,又问:“姮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不来?如果我记得没错,北狄姮氏是白狼王的姓氏。”
狐离答道:“北狄之王是个狄人,更是个战士,一个骄傲的战士并不是一个称职的使者。”
“你就不怕我也是个战士?会把你的脑袋砍下来祭旗。”
燕十八眯起了眼睛。
“狐离已经死过一次。所以,狐离愿意赌上一次,以一颗脑袋赌千千万万颗颗脑袋。狐离虽然不是一位商人,更不是一位赌徒,但也知道这个赌注很值。”
狐离拢起手来,挽着毛绒绒的袖子,朝着燕十八重重一揖。
“狐狸?”
燕十八的眼睛越眯越细,他的眼睛很漂亮,就算眯成了一条缝隙,也依然清澈明亮:“你并不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回去告诉姮季,这里是燕国的土地,我也只是暂时让他的脑袋继续长在脖子上。而这一次,就算是尊敬白狼王的仁慈。”
第两百零二章 大战前的温柔()
终年阴雨霏霏的龙须谷到了冬天却蓦然一变,寒冷的风吹散了绵绵不休的细雨和浓雾,难得一见的太阳坐在龙涎堡的拳头雕塑上方,冷空气就是从那里盘旋而下,如果深深的吸上一口,冷气就会从鼻子一直冷透到脚心。
清晨,万事万物都还没醒来,酒旗却在风中招扬,一名酒客卧倒在台阶上,打鸣的公鸡从屋檐上跳下来,落在酒客的背上,他仍然呼呼大醒,嘴里喷出的酒气让公鸡扑扇了两下翅膀。
对面的铁匠铺开门了,厚重的木板门被铁匠学徒一扇一扇的取掉,腰圆腿粗的老铁匠从昏暗的铁匠铺里走出来,站在大街上,朝着太阳伸了个懒腰。隔壁的商肆里有位南楚来的商人,正在嘀嘀咕咕的抱怨着今年的龙涎草又比往年贵了许多。
铁匠学徒把店里面陈列的铠甲与兵器搬到外面,暴露在太阳下,阳光叠下来,铠甲和兵器上泛着鱼鳞一般的光芒。老铁匠活动了一会四肢关节,走到炉子前,拧起了一柄锤子,叮叮铛铛的敲起来。卧在酒肆门口的酒客仍然没醒,公鸡在他的头发里找到一条虫子,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去。
一队顶盔贯甲的士兵从铁匠铺门前经过,他们穿着全身甲,戴着尖尖的头盔,有的举着长戟,有的挎着重剑,沉重的步伐把巷子里的青石道踩得咔嚓咔嚓响。酒客还是没有醒,嘴巴一下一下的蠕动着,好像在说梦话。
“给他送碗酒去。”
凹凸不平的盔甲在老铁匠的锤子下变得光滑平整,铁匠学徒抱了一坛酒来,老铁匠喝了一口,临时起兴正准备朝着盔甲喷上一口,却又顿住嘴巴,吩咐学徒给那个卧在酒肆门前的酒客送碗酒去。
铁匠学徒走到对面,把酒碗放在洒客的鼻子前面。
“香,真香。”
酒客蠕动着鼻子,没有睁开眼睛,用红嗵嗵的鼻子追逐着香气的来源。最终,他闭着眼睛用嘴巴咬住了酒碗,像是狗喝水一样用舌头舔光了碗里的酒,打了个酒嗝,抱着脑袋继续睡。
“酒鬼。”
“哈哈哈。”
铁匠学徒嘟嚷了一句,老铁匠抡起锤子哈哈大笑,已经走远的士兵们回过头来,看着酒客摇头直笑。就在这时,酒肆的门‘吱嘎’一声开了,从门缝里探出一只脚来,那是一只无比纤细的脚,上面套着软软的绣鞋,鞋子与脚身完美的贴合在一起,几乎分不出你我,脚踝没有显露在外,只能看见圆圆的一小团,很是精巧,鞋头绣着一只兰花,美丽而不妖艳。
《兰泌苑》的头牌艳姬兰沁儿并不妖艳,小巧的眉目,玉珠般的鼻子,温润的嘴唇,穿着白底而蓝边的深裙,滚边上也绣着一朵朵兰花,远远一观,犹如兰花初放,清新宜人,近而察之,嘴角有两个酒窝,一笑起来,格外恬静。
“唉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早就来啦……”
“快起来,地上凉。”
“不,不凉,一点都不凉。”
兰泌儿蹲下身子,想把酒鬼给扶起来,可是酒鬼却抱着脑袋与酒碗就是不肯起来,嘴里还囫囵不清的嘟嚷着,急得她脸上飞起了一层红晕。
酒鬼太沉了,还扭来扭去的,兰泌儿扶了几次都没把他扶起来,反倒险些被他给扯入怀中。
“哈哈哈……”
老铁匠笑起来,街坊邻居也都掩着嘴偷笑。
听着笑声,兰泌儿更急了,一张脸红得渗血,眉眼却丝丝入媚,直到这一刻才显露出妖娆的美态。她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眸子霍然一亮,从怀里掏出个精美的小酒壶,拧开壶盖,把壶嘴对着酒鬼的鼻子,用手轻轻的扇着。
酒香一缕缕往酒鬼的鼻子里钻,酒鬼不停的皱着鼻子,眼睛依然没睁开,脖子却仰了起来。
兰泌儿一下一下的扇着酒香,一点一点的抬高酒壶。于是乎,喜剧的一幕出现了,就见那酒鬼双手按着地,抬起脖子,身子,直到完全的站起来,根本不需要人扶。酒香就像是一条绳子,把他给吊了起来。
一干看客瞠目结舌。
酒鬼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美人儿,迷迷茫茫的还没分清,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酒壶,仰着脖子一阵灌,赞道:“好酒,好酒!”
“我是谁?”
兰泌儿温婉一笑,俏皮的问道。酒鬼喝光了酒,把酒壶挂在腰上,色眯眯的看着兰泌儿:“能酿出如此美酒的人还能有谁?当然我的细君,兰泌儿。”
“细君?”
兰泌儿的眸子里汪起了一层水雾,端在腰上的指尖不停的翘动着,细君是妻子的另一种称呼,她是《兰泌苑》的头牌艳姬,而站在她面前的酒鬼却是来自燕国的贵族,他的姓氏昭示着他的身份,燕国三大姓中的管氏子弟,管落风。
兰泌儿当然想嫁给管落风,做梦都想,尽管她是一个艳姬,但却守身如玉,平生只有一位恩客,那便是管落风。可是,一位身份尊贵的贵族怎会娶一个艳姬为妻?
“你是在说酒话吗?”兰泌儿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你就是我的细君。”
太阳落在管落风的额头上,年轻的贵族眼睛无比真诚,额头上泛着汗水,神情还有些紧张:“你愿意做我的细君吗?我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张嘴巴和肚子。它们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喝酒。”摸了摸肚子,尴尬的一笑。
兰泌儿媚着眼睛笑起来,笑容特别好看,两个酒窝深深的陷了进去:“你还有一匹马,又瘦又脏,你就是骑着那匹马撞上了我的马车,你根本没有受伤,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还讹诈我,要是不肯给你就酒喝,就要把我抢去做,做……”她说的是她与管落风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的管落风落魄潦倒,惫懒的就像是个无赖,当然,他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仍然是个落魄潦倒的无赖。
“做什么?”管落风耸了耸肩。
“细,细君。”
兰泌儿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脖子都红透了,一颗芳心却伴随着脚尖上的兰花颤动。
管落风摸着脑袋傻笑。
阳光落下来,纠缠着两人的影子,美好的一如这冬天。
“铛铛铛,铛铛铛。”
老铁匠把锤子抡得更欢了,整个龙涎堡的人都知道,这一对小儿女很是般配,去他的贵族,去他的艳姬,去他的尊卑礼仪,龙涎堡可不是别处,龙涎堡里的男人欣赏女人就要娶她做细君,女人喜爱男人就要做他的细君,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难道不是吗?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不是,老子一锤子锤死你!
“我说若如何,只要你一提,别人肯定愿意嫁你!你偏不信,还给了老子两拳!”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来,扶风择翼从巷角转出来,手里捧着一张面饼,嘴巴里包得鼓鼓的,背后的大氅在风里张扬,他的腰上悬着剑,铠甲上有一道裂痕,脸上也有一道细微的伤口,两只眼睛又黑又肿,像是被谁给打了两拳一样。他走到酒肆门口,大大咧咧的站在台阶上,俯视着越聚越多的人群,突然回过身,拍着管落风的肩膀,哈哈大笑:“现在就成亲,抱着新娘子入洞房去吧。”
“入洞房,入洞房!”
众人哄笑起来。
“合卺酒已经喝过了,现在就拜天地入洞房吧。”老铁匠把铁锤一扔,从兵器架上找了把趁手的重剑,不知何时,他已经穿上了一套铠甲。
走到巷子口的士兵们回转过来,把巷子塞得水泄不通,巷子外面也聚满了战士,他们无一例外的都穿着铠甲拿着兵器,神情肃穆。马厩被打开了,一匹匹的战马被牵了出来,套上了马铠,战车从四面八方涌来,聚在拳头雕塑的正下方。阳光落在战车上,战马上,战士的盔甲上,为它们注上了骄阳的颜色。
龙涎堡里的女人们看着这些骁勇的战士,把珍贵的龙涎草花置放在他们的脚下。龙涎草是绿色的,代表着生命与希望,它的花苞却是白色的,像征着纯洁的忠诚与勇敢。
每一个龙涎堡人都知道,最后的战争即将来临。
强大的敌人截断了背后的河流,龙涎堡的水源已然严重不足,敌人从干涸的暗道涌进来,领主大人已经在暗道口守了半个月,每日都在厮杀。直到昨夜,暗道终于失守。扶风择翼不得不命人用石头把暗道口堵起来。然而,堵住了暗道口,却堵不住慌乱的人心。
“我们要战斗,不要像乌龟一样低着头!”
士兵们在暗中怒吼,龙涎堡里的男人都在咆哮,敌人的抛石机每天都在向城墙抛石头,雨点一样的石头击打在城墙上,噼里啪啦的乱响,敌人的云梯像树林一样耸立,他们像蚂蚁一般爬满了城墙。尽管一时半会还攻不进来,但是每一个战士都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来吧,光明正大的一战,最后的一战!龙涎堡里的人不会畏惧死亡,男人不会,女人也不会!”
“呜,呜呜……”
沧凉的号角声响起来了,扶风择翼翻上马背,扭过头来,朝着站在酒肆门口的管落风裂嘴一笑:“你们先洞房,等老子回来再喝喜酒!”
“回来再喝喜酒!”
“喝他个痛痛快快!”
士兵们轰然大笑。老铁匠扬着铁剑,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血澎湃过了,男人就该这样,喝最烈的酒,睡美的女人,把最滚的热血撒在最热爱的土地上。
管落风从台阶上走下来,拦在了扶风择翼的马头前。
扶风择翼怒道;“老子是去打仗,不是去喝酒,你跟着老子干嘛?”
“我说过,我会和你一起。喜酒,得胜回来再喝!”说着,管落风回过头来,朝着泪眼盈盈的兰泌儿一笑。
第两百零三章 可敢与我决斗()
黑不隆咚在天上飞来飞去。
龙涎堡攻防战不紧不慢的进行了大半个月,小虞一点也不着急。她已经截断了龙涎堡的水源,裸露在外的河床上爬满了士兵,他们沿着那深褐色的河床钻进龙涎堡的肚子里,不时的制造着各种危机。攻城器械也越来越多,像密林一样耸立,小虞身边的领主也同样如此。
龙涎堡迟早有一天会陷落。
如果不是公孙一白不停的写信来催促小虞,她真想把这场战争一直打下去,原因很简单,祈冰给她写信了,她的豌豆小新娘非常爱她,崇拜她,字里行间毫不掩饰对她的思念,并且隐隐约约的提醒着她还没和别人洞房呢。可想而知,豌豆小新娘在写这信的时候,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一定填满了羞涩与期待,那是个很可爱的小东西。
唉呀,洞房,洞房。
一想到洞房,小虞就觉得头痛。对于小虞来说,洞房是件非常神秘的事情,只要洞了房就会生孩子,虽然她并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个过程,可是她却知道自己是绝对不能和祈冰洞房的,如果让豌豆小新娘发现自己也是个女的,天知道可爱的小祈冰会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来。不过,有件事是肯定的,她一定会用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小虞,满含哀怨。
有时候,小虞觉得这一切真的就像是场梦。一个奴隶小侍女突然就变成了威名赫赫的军团长,然后又摇身一变成了血脉高贵的诸侯,再然后就是现在,居然娶了一个漂亮的小妻子。
想到小妻子,小虞就想到姬烈,最近她很少想到姬烈,或许是因为她太忙,也或许是因为身份的急剧转变,她开始像位诸侯一样去看待人和事,渐渐的,姬烈的样子越来越淡薄,有时候她刻意的去想,反而想不起来了。为此,小虞有些自责,她想,原本,我是应该嫁给侯子的,就算做不了妻子,做个侍姬也成呀。
小虞有些脸红,幸好,头上戴着铁盔,罩着面甲,没有人能看见。
龙涎堡就在前方。
抛石机投射出巨大的石块,狠狠的砸在城墙上,碎裂的石块像水花一样四溅而开。云梯从大阵后方缓缓往前推,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战士。小虞和她的封臣们骑在马上,站在战车上,欣赏着这一美景。她的军队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庞大。
“天底下没有不能攻破的堡垒,只是力量的悬输而已。最多再有十天,我们便可以攻进去。”
天鹰咀的老领主风夷站在小虞的身旁,小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前方的龙涎堡,爬满了眼屎的眼缝里流露出了贪婪的目光,龙涎堡和天鹰咀一前一后的挺立在龙须谷的两端,然而,龙涎堡富得流油,天鹰咀却非常贫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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