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离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知道北方是茫茫无际的雪原,所有的一切都被埋葬了,没有人和动物能在那里生存。”
“是啊,已经没有退路了。”
“伟大的神邸虽然面朝北方,冰封堡却不是为防御北狄人而修建,它的正面比背面更为坚固,它可以抵挡住风雪的侵袭,也可以抵挡来自南面的十五万大军。北狄人最终会看到春天。”
“冰河之源没有春天,而堡垒存在的意义,既是防御也是被攻破。”
“那是因为它失于防备,越是坚因的堡垒,越是失于防备。所以,你们才能在冰雪之夜爬上这座不可能攀登的城池,在白狼王的注视之下夺取了它。”
“狐狸小子,你是在害怕吗?”
“我怕什么呢?”
“怕死。”
老祭司抹了一把脸上的雪,冷冷的看着狐离:“你们华夏人讲究信诺,然而背叛信诺的人却总是你们华夏人。我们依言而回,你们却从南面撤退。”
狐离迎视着老祭司审视的目光,神色坦然,眼神却很悲伤,与雕塑上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他想,或许我明白了白狼王为什么会向昊天大神低头,可是我却说不出来,因为没有人会愿意去相信它,真相往往是伤人的,而谎言却会让人暂时的获得力量。
过了很久,老祭司转过头去:“我若是你,我就逃走,往雕塑的背面走。你知道,在这堡垒的下方有一条暗道可以直通外面。趁着它还没有被堵上的时候,赶紧走吧,你还年轻。”
“我不会逃走。北狄人即将灭亡,却终未灭亡。”
“预言,有时候只是一种希望。”
“如果连希望都没有了,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的老师肯定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他难道没有告诉你,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我的老师告诉我,只有足够虔诚的人才会聆听到神的声音。虽然我从来也没有听到过,可是我却相信,它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或许,它并不是什么神的旨意,而是我的念想。”
狐离看着鹅毛般的大雪,眼底的哀伤没了,代之而起的是坚毅与绝决。他已经彻底的分清自己倒底是华夏人还是北狄人了,他的身上穿着北狄之王亲手为他剥的狼皮,和北狄一样吃着冰河里的鱼,拿着简陋的武器,爬上了冰封堡的城墙。
“狐狸小子,你已经是个北狄人了。”
老祭司解开胸前的毛皮,把用胸膛温热的酒囊扔给狐离:“喝吧,痛痛快快的喝,喝醉了,你就能看到你的念想。”
狐离接过酒囊,大口大口的喝起来,烈得像刀的酒温暖了胸膛,融化了脸颊上的雪,对于现在的北狄人而言,酒是极为珍贵的东西,他一点也没有浪费,把最后一滴酒撮入嘴里,哈了一口酒气,然后把酒囊扔还给老祭司,转身朝正面的,被大雪掩埋的‘之’字型墙梯走去,边走边道:“我是狐离,不是狐狸,也不是北狄人,我是一名巫官,却不是一位虔诚者,我能感觉到悲伤,却不能把悲伤带到有春天的地方。”
刑场设在堡垒的中央,那是一处用来祭祀天地的高台,北狄之王坐在台上,双手撑着下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台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看着狐离从城墙上走下来,在高大的城墙的掩映之下,他是那么的渺小。
“狐狸,狐狸!”
一个毛头小子朝着狐离尖叫,他想奔向狐离,却被身后的女人一把搂在怀里。
狐离认得他,这小子是北狄之王的儿子,只有六岁,长得极是粗壮,狐离曾经教他辩认天上的星宿,也曾和他一起奔跑在冰雪之原上,他们手拉着手从冰河里捉鱼,又一起烤鱼,狐离还教他唱歌,唱华夏人的诗歌。严格说来,这毛头小子是狐离的徒弟,而他也非常尊敬狐离,尽管他也叫狐离为狐狸。
“狐狸,狐狸。”
狐离从人群中走过,老人们看着他,哆嗦着嘴唇,他们都记得,是狐离把他们带离了死亡之境。
“狐狸……”
年轻的女人们轻声呼唤着狐离,北狄人的女人和男人一样掉头不掉泪,但是今天,狐离却听见了人群里的低泣声。狐离知道,一定是那个名叫鬼方纤的女孩在哭泣,她一直暗恋着狐离,她不像是个北狄女人,她很羞涩,只会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可是我是一名巫官啊,巫官是不能娶妻的,而现在我就要死了。
“狐狸!”
战士们在台下排成了一圈,他们身上穿着铠甲,腰上悬着剑,那些都是夺下冰封堡后的战利品,在狐狸的干涉之下,他们驱逐了堡里幸存的士兵,却撞开了兵器库。不过,他们在铠甲的外面裹着毛,厚厚的毛,就连剑上也缠着毛皮,仿佛深怕它们冻着了似的。他们感激的看着狐狸,眼里闪耀着能融化漫天大雪的炽热。
狐离微笑着,走上高台。
北狄之王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可以为自己辩驳。”
“事情已然发生,冬天已经来临,辩驳没有任何意义。”
“狐离,你是我的兄弟,永远都是。”
“谢谢你,你会看到春天。”
这是北狄之王第一次叫对狐离的名字,而狐离也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交流,他的头会被砍下来,悬在旗颠上,看着北狄人与燕人血战。
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狐离解开身上的虎皮甲,把它放在雪地上,然后转身,朝着行刑人走去。行刑人是鬼方图,狐离最要好的朋友,他的手里提着一柄巨大的剑。
“放心,这剑虽然没有锤子好使,但却非常锋利,你不会感觉到丝毫痛苦。”
“谢谢你。”
狐离走到鬼方图的对面,挺着胸膛,用脖子面对着巨剑。
第一百九十九章 熬过冬天,就是春天()
“熬过冬天,就是春天。”
燕十八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冰天雪地之中。茫茫大雪从天而降,把面前的世界染成了银白色,冰封堡的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等到冬天过去,春天到来,冰雪慢慢融化,肥沃的大地就会焕发出磅礴的生机。冰封堡以南是不设防的,北狄人如果能坚守到春天,那会是一场灾难。
“灾难必须在冬天结束。”
因为大雪掩盖了一切,山川,密林,河流,包括人与动物的痕迹,燕十八根本看不见隐藏在冰川之中的冰封堡,此地离冰封堡还有一百二十里路程,整个燕国的地势是北高而南低,冰河之源恰好位于最高点,冰封堡同样如此,这样的地势最适合从上往下发起攻击。所以,燕十八不可能把十五万大军带到冰封堡下去餐风饮雪,当然,他也并没有带来十五万大军。
“我们的力量不够。”
车英在燕十八的身旁提醒着他,年轻的将军顶盔贯甲,骑着一匹纯黑色的马,身上也披着黑色大氅,不论是大氅还是马都披了一层雪。燕十八的大军号称十五万,其实只有五万,在冬天调遣大军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这是常识。况且,燕十八还不得不把大部分的力量放在燕国的最南面,防备的对象当然是大雍。人心的浩瀚犹如天上的星辰,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变幻,燕十八不会把举国的安危置于一纸盟约之下,尽管这盟约看上去牢不可破。和平,必须建立在力量对等之下。
“我们应该后撤,诱敌深入,然后再从四面八方包围他们,驱赶他们,让他们挤在一起,最终把他们统统埋葬在狭长的冰河之源上,就和当年一样。”
燕无痕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像已故的大将军,此刻,他的嘴角上蓄起了一撮小胡子,胡须上面落着雪花,使他看上去既威严又深沉。
为了赖以生存的土地,燕人和北狄人是世仇,每次交锋都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因此,每一个燕人想的都是怎么样才能把北狄人赶尽杀绝,而北狄人同样如此,只不过,北狄人太过愚蠢,他们就像一群骑着马的兔子,只知道狂叫着往前冲,呼啦啦的卷过草地,平原,河流,霸占每一寸土地,好似这样便能永久的占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燕国的土地虽不如大雍那般广褒无垠,可是也有上万里方圆,北狄人冲得越厉害,战略纵深就会拉得越长,到了最后,巨大的拳头会拉成一支箭,而燕国的手掌则开始慢慢合拢,抓住它的脖子,把它折断。
燕无痕的战术是最适合燕人与北狄人之间的战术。虽然,那样势必会给燕人带来巨大的伤痛,但是却可以有效的扼制北狄人的南侵,并且最大限度的歼灭北狄人,历次的战争已经证明了这点。
“君上,只要冬天一过,他们就会钻出来,我们现在用不着与他们硬碰硬。如今大雪封天,冰封堡不利于我军作战。”
燕无痕尝试着说服燕十八,用语十分小心,自从燕十八兵不血刃的解了凤仪城之围,又让仲夫离把已经到了嘴里的钟离城给吐出来之后,燕十八便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外纱,没有人能看得透他,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结合着后来的盟约一看,他那状似疯狂的举动恰好就证明了他的英明与先知先觉。神,可以看穿一切,世人匍匐在它的脚下,敬畏它,却感觉不到它,那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象征。先知先觉就不一样了,他看得并不比你远多少,或许只远一步,但就是那一步,会让你觉得那是一道天堑鸿沟。
“我只是有些奇怪,这一次的北狄人为什么和以往有些不一样?”
燕十八骑在马上,整个人都缩在厚厚的皮毛里,英俊的脸被风雪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格外明亮。
车英追随燕十八已久,知道他的眼睛一旦亮起来,那就说明他心中早有成算,于是,车英开始盘算,要怎么样才能赢得这场战争。
可是燕无痕却不知道,上将军翁声翁气地道:“没什么不一样,依然凶猛,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爬上冰封堡的,幸存下来的士兵说,他们从天而降,男人女人孩童手里都拿着兵器,各式各样的兵器。如今,冰封堡里已经塞满了人,冰封堡外同样如此,而冰河已然解冻,在这凛冬之际解冻。君上可能不知道,北狄人相信一个预言。”
“什么样的预言?”
“凛冬覆盖了极北,野草不再生长,太阳不再升起,月亮像死人的脸一样冰冷。北狄人即将灭亡,却终未灭亡。冰河永不枯竭,北狄人永不灭亡。”
“月亮像死人的脸一样冰冷?”
燕十八抬起头来,望着苍茫的天空,仿佛是在寻找那隐藏在风雪之中的太阳和月亮,和死人的脸一样的月亮会是什么样子呢?那一定会冷到骨子里。
燕十八讨厌冬天。
雪花纷纷扬扬的飘洒,落在燕十八的脸上,眉毛上,嘴巴上,脖子上,落在脖子上的雪花最冷,使他打了个哆嗦,他回过头来,看着燕无痕:“上一次,北狄人来了多少人?”
“三十万。”燕无痕回答的很是肯定。
“上上一次呢?”
燕无痕想了一下,犹豫不定的道:“五十万,至少五十万。”
“再上一次呢?”燕十八继续问。
燕无痕皱起了眉头,就连嘴巴上的小胡子也皱了起来,过了一会,他答道:“君上,再上一次是一百二十年前,那时北狄人还没有被完全的赶出冰河之源。”
“那倒底有多少人呢?”
“八十万,或许不止。北狄人的战士和燕人不同,他们只要高过马腹的人都是战士,包括女人。”
车英认同的点了点头,众所周知,北狄人和燕人一样生活在严寒的北地,甚至,寒冷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风雪铸就了他们的骨骼,使他们无比强壮,所以不论男女都是战士,在与燕人长达数百年的战争之中,最开始燕人是屡战屡败,后来燕人总结教训,集中力量于一点,于是,风水轮流转,变成了北狄人屡败屡战。不过,北狄人的繁育能力很强,他们就像秋天里的粟田,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只要春风一吹,又会一茬一茬的冒出来,仿佛永远也割不完。这是历任燕国君侯都极为头痛的事情。燕国之所以未能称霸天下,很大一部份的原因便是北狄人的南侵。
“为什么会越来越少呢?是因为那个预言吗?凛冬覆盖了极北,野草不再生长,太阳不再升起?”
燕十八的声音很平静,眼睛越来越亮。
“为什么间隔会越来越短呢?上一次是九年前,再上一次是三十年前,上上一次却是一百二十年前?”
“而且,为什么会有幸存者呢?”
一个接着一个的‘为什么’从燕十八的嘴里冒出来,经他这么一说,围绕着他的将士们都拧起了眉头,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似懂非懂,也有人有所了悟。
燕无痕道:“君上是说,那个预言实现了,他们在冰河之源外生存不下去,所以不得不南回?”
燕十八微笑着,示意他说下去。
燕无痕继续说道:“或许,幸存者只是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
“他们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他们即将灭亡,再也没有任何土地可以让他们生存,他们已经陷入了疯狂,却在疯狂里藏着一丝冷静,因为他们知道,燕人的血,流的是铁,铁血必然以铁血来偿还。君上,他们在害怕,说明他们力量不够。君上!这是天赐良机啊,这很有可能就是最后的北狄人!”
说着说着,燕无痕的声音越来越高,眼睛亮得逼人,他的神情无比动容,嘴巴上的小胡子也在一翘一翘,而听见这话的人也和他一样。一个天大的诱惑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最后的北狄人!
杀光这批北狄人,从北面刮来的野草就不会再生长,从此,燕国的北方坚如金汤,而数百年来的战争与仇恨即将彻底结束。
“呼,呼呼。”
骑在马上的骄兵悍将们开始喘着沉重的粗气,战马在不安的刨着蹄子,它们喷出的鼻息在马头前面凝成了冰雾。
“君上,结束它吧。立刻召集封臣,调派军队,调集所有的战车与战士,我们的名字都会刻在玄鸟的光辉之下!”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领主翻下了马背,顾不得满地的大雪,单膝跪了下来,拄着剑,仰着头,看着马背上的燕十八。老领主的神情极其激动,整张脸都是红的,那不是被风雪冻红的,而是内心的澎湃如潮所至。
“君上,结束它吧。举倾国之力,结束它!”
“君上,燕人无惧!臣有三千儿郎,都是悍不畏死的勇士,只要君上一声令下,他们就会骑上最快的战马,从南方马不停蹄的奔来。”
“君上,老臣已然五十有五,天命已然不久,若是能看到北狄人的灭亡,就是立即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君上,君上……”
越来越多的领主跪在了雪地中,他们神情激昂的看着燕十八,就连燕无痕都跪了下来,拄着青离剑,红着一张脸。天哪,这可是灭亡北狄人啊,数百年的夙愿。
所有人都望着燕十八,燕十八孤零零的骑在马上,犹如鹤立鸡群,然而,这只鹤却望着北方。
“谁能看到春天呢?”
第两百章 罪恶之花()
“谁能看到春天呢?”
每个人活着都有目的,有人是为了承诺,有人是为了权力与地位,也有人是为了每天都可以期待的明天,更有人只是为了单纯的活着,狐离也有目的,他的目的很简单,简单到近乎是一种使命。没有和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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