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老马。”
当穿过箭塔下面时,一名士兵从塔楼上探出个头来,朝着老马招手。“臭小子,小心摔下来,把摔成两半。”马夫朝着那个士兵裂着参差不齐的黄牙,马夫的名字就叫老马,他是一名奴隶,不过却是老领主的奴隶,只服侍老领主一人,老领主命令他照顾这匹马,直到它死去,而那时他将会获得自由。
自由是个啥玩艺?老马并不稀罕,他现在有儿有女,还有两顷地,此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早晨的太阳很是喜人,走了一会,老马便浑身是汗,他牵着马走到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一队骑士骑着矫健的战马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这些骑士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马腹上的盾牌沾满了泥沙,背后的大氅同样如此。老马知道,他们都是老领主的家臣与武士,从领地上的四面八方赶来。此刻,若是站在墙上,肯定能看到极为壮观的一幕,一队队彪悍的骑士,一群群举着铁枪、长戟的士兵,甚至还有轰隆隆的战车,统统都在向这座堡垒。
老领主在召集他的家臣与武士,家臣和武士在召集麾下的战士。
已经有多少年没看到这样的盛况了?十年,还是二十年?最近的那一次是齐鲁之战吧?不,应该是青金之战,那一战,大雍调集了二十万人马,六千辆战车,想把新兴的齐国辗入深渊,先君不肯低头称臣,举倾国之力与大雍决战于青金山下。
一想到青金之战,老马的胸口便隐隐作痛,在那一战中,他的胸口被敌人插了一剑,险些一命呜呼,直到如今,每逢下雨天,他就会痛得直不起腰来。幸好,不是每一天都在下雨。
终于来到了领主大院的门前,老领主的各部家臣和武士聚集在此,放眼看去,密密麻麻的人与马把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可是却听不到的喧哗声,的骑士都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只有座下的战马在不安的刨着蹄子。
老马牵着马朝大门走去,骑士们勒着马避在两旁。走进大院里,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身影,年轻的女奴不小心摔了一跤,怀里的陶罐碎了一地,年老的女奴冲过来,正想扇她一记耳光,但却强行忍住了,蹲下身来与她一起收拾地上的残渣。
整个大院里静的骇人,只能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刻意压低的喘息声,就连老鼠从墙角窜过去时,也不敢发出声音。
气氛极其诡异。
老马牵着马从那一片白帆和红绫的夹缝中走过去,两旁排满了案席,上面摆满了酒肉,一边是喜事,一边却是丧事,座上没有一个人。
老马摒着呼吸来到后院,一眼就看见老领主正蹲坐在台阶上看太阳。老领主已经很老了,脸上尽是死亡斑,深深的皱纹足以夹死一只蚊子。
“老马,你来了?”
“是的,领主大人。”
“马养的很好,很精神。”
“领主大人更精神。”
“来,坐。”
老领主拍了拍台阶,老马犹豫了一下,把马栓在柱头上,缩手缩脚的走过去,坐在老领主的身旁,只坐了半个。
“坐过来点,我刚熏了香,比马屎香多了。”
老领主拉了老马一把,老马不敢挣扎,只好又把挪了挪。老领主满意的笑了笑:“我的老伙记,你还记得吗?那一次要不是你替我挡了一剑,我早就死了,也就看不见这么太阳了。”
“那是老奴的本份。”
老马毕恭毕敬的说着。
“是啊,本份,每个人都有应尽的本份,他们变法,杀了我两个儿子,其中有一个本该在今日成亲,你知道,他是我的长子,将要继承我的爵位,尽他应尽的本份。而我也一直在尽自己的本份,我从来没有忘记,当我单膝跪地,拄着剑面对先君时,所说的誓言。那时,你就在我的身旁,牵着我的马,拿着我的盾牌。我的老伙记,你听见了吗?我的誓言。”
老领主看着天上的太阳,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明的那一半深深的陷入了回忆里,暗的那一半看上去黑青黑青的,很是吓人。
“老奴听见了,领主说,我……”老马说到这里,看了看老领主,一个奴隶是不能直接称呼领主的名谓的,那可是毫无悬念的杀头之罪。
“说下去,我的老伙记,从燕国回来之后,我的记性就不太好了,需要你提醒我。”
“是的,领主大人,领主说,我,公输唬,公输氏,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永远效忠于齐国,忠诚与荣耀,愿意把每一滴血散在齐国的大地上。”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领主大人。”
老马低下了头。
“老伙记啊。”老领主拍了拍老马的肩,手上的手甲震得老马有些疼:“你知道,公输氏一脉单传,传到我这一代更是险些绝了后,好不容易生了三个儿子,可是现在却被他的儿子给杀了两个,如今又是一脉单传了。或许,我应该感谢上苍,总算还给公输氏留了根独苗。此生此世,永生永世,这样的本份,我还应该记得吗?”
老马不说话,死死的咬着嘴巴。
“你不敢说,我也不逼你,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先君啊,你给我留了个好大的难题。不过,这太阳可是真好看啊。”
老领主拍拍站起来,今天他没有穿高冠宽袍,而是一身铁甲,那甲胄和老领主一样老,尽管上面的凹痕已经被铁匠们敲平了,可是老马依旧清晰的记得,在右胸和腰口上应该有两道裂痕,深深的裂痕,后背上也应该有。
“你个老不死的,两个儿子都被杀了,喜事变丧事,你却还坐在这里看太阳,我让你看,我让你!”
就在这时,老领主的夫人奔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大大的扫帚,朝着老领主扑头盖脸就是一顿抽,老领主躲来躲去,样子很是狼狈。
老马发誓,他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老夫人,往日里的老夫人很是温柔,很是高贵,说话细声细气的,可是今日却像个泼妇一样发浑。眼看老领主被赶到了角落里,再也避不过了,而周围的人都惊若寒蝉,谁也不敢上前。老马猛地挺身,挡在了老领主的面前,“沙”的一声,老马满脸鲜血。
“够了!!那是你的外孙,你曾经把他抱在怀里。难道,你真的希望我把他杀了吗?”老领主就像是头狮子,愤怒而痛苦的狮子。
“可是,可是他却杀了我的儿子呀!我的儿子呀!!那是我四十八岁才得来的儿子呀,昊天大神哪,你把我的两个儿子还回来,谁也不杀呀!!”
老夫人软倒在地上,像个失去了狼崽子的母狼一样哀嚎。
哭嚎声远远的传开,等侯在大院外的十八名骑士翻下了马,按着腰上的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院子,他们单膝跪在地上,拄着剑,却一声不吭。
太阳照着这些雄壮的身影,投下了黑暗的影子。
老领主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他朝老马招了招手。
老马已经抹干了脸上的血,把那匹真正的老马牵来。
老领主翻上马背,看着他的家臣与武士,他知道,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忠诚的家臣和武士便会履行他们的诺言,毫不犹豫的拔出剑袋里的剑,插向他的敌人。
复仇,有时候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有时候又像是一潭沉默的死水,直到最危险的那一刻才会澎湃。
“我要去赴一个约,在我没有回来之前,没有喜事,也没有丧事。”
老领主骑着那匹老马,绕着单膝跪地的十八个武士转了一圈,看也没看他的老妻一眼,‘蹄得,蹄得’的走出了森然的大院。老马跟在他的身后,拿着领主大人的盾牌。
来到院外,老马也骑上了一匹马,把头盔上的面甲拉下来的那一霎那,阳光消失了,老马的身子挺得笔直如剑。
第一百五十六章 换个君上()
这是一株参天老树,它孤零零的挺立在山坡上,样子很是怪异,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枝杆,远远一看,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掌撑向天空,想要把天上的太阳给拽下来。
这树没有名字,甚至也不知道是什么树种,它比不上雍都门前的那颗桐日大树,也比不上落羽城里的那株被玄鸟栖息过的神树,但是在一些人的心中,它是神圣的,伟大的,比天上那灿烂的太阳还要神圣,还要伟大。
现在,这些人正从四面八方向它走来。
公输氏来了,妊氏来了,晏氏来了,田氏也来了,他们三三俩俩爬上了山坡,侍从牵着马,围着老树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圆圈,的老领主就在那圆圈里面席地而坐,他们抬起头来,望着这株怪树,都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多少年了,这株老树一点也没变,而他们却都已经老了,先君更是先他们一步,回归了昊天大神的怀抱。
“就是这里,我记得那块石头,当年,先君就站在那块石头上,而我就坐在这里看着他。”晏慎说道,他是齐国的前任上左大夫,也是齐国的三等子爵。
“那是多少年前?”
田仲一坐在地上,把剑袋里的剑拔出来,猛力的插在地上,插剑的时候,他的肩膀很明显的抖了一下,显然力气有所不继。他是齐国的前任中卿,二等子爵。
“三十,三十一年前。”
坐在田仲身旁的也是一位老人,他颤抖着手把剑抽出来,打横放在腿上,对田仲说道:“你的剑插斜了,我记得,那天你的剑柄正对着树上的那个窟窿,现在,你起码歪了三寸。”
“没歪,从我这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那个树洞。”田仲竭力的分辨,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好像这剑有没有插歪是天大的事情一般。
“歪了。”
老人抬起自己的剑,固执的把田仲插在地上的剑拔了一拔,可是那剑却纹丝不动,老人老脸红了,他把剑又横放在腿上,嘟嚷道:“好吧,没歪。”
“哈哈哈。”
田仲大笑起来,却险些笑岔了气,他的侍从赶紧把水囊递过来,他却瞪了侍从一眼,反手抱住老人的肩膀,笑道:“我的老哥哥,你记得没错,我的剑确实插歪了三寸,没有对准那个树洞。”
“我就说嘛,我的记性很好,比你们都好。”老人乐呵呵的笑起来,露出了没有牙齿的嘴巴。他是齐国的前任上将军孙无道,在这一群老领主中,他的爵位最高,世袭一等子爵,所拥有的领地也是最为广阔的,甚至超过很多诸侯国。
太阳慢慢的向西边落下去,侍从们开始点燃火把,把火把插在树上,像三十一年前一样。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四下里非常安静,只有火苗窜动的声音和战马的响鼻声,这一群老领主安静的坐着,直到月亮爬上了夜空,把光芒投下来,中卿妊巨站起身来,他是老领主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不过也有五十多岁了,面目很是威严。
“诸位老哥哥,三十一年前。那时,齐国危在旦夕,内有妖姬祸乱,外有强敌窥伺,我们就是在这里迎回了流亡多年的先君,在苍天与大地的见证之下,我们与先君歃血为盟,十九柄剑,十八路封臣,供卫着先君,平妖姬,战强鲁,驱东夷,与大雍决战于青金山下。我们的剑曾经折断,我们的同袍也有人长眠,但是我们从来未曾退却,如今,十八柄剑安在?”
妊臣的声音越来越大,眼睛也越来越亮,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并且唰的一声,拔出了剑。
“孙无道在此!”
“公输唬在此!”
“田仲在此!”
“晏慎在此!”
苍老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的传递下去,被战马圈起来的地方突然肃杀起来,的老领主都单膝跪在了地上,妊巨也不例外,他双手握着剑柄,念道:“我,妊巨,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效忠于齐国,忠诚与荣耀,愿意将每一滴血撒在齐国的大地上。”
老领主们也在默默的念着,有些人甚至激动的热泪盈眶,是啊,齐国的今天就是由他们缔造的,谁也不知道齐国当时是多么的凄惨,遍地狼烟,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就像是黑漆漆的夜空一样,正是他们用手中的剑,开劈出了光明,致使齐国走上了富强的道路。
冷月,见证着光辉。
侍从把早已备好的羊牵来,孙无道潺潺危危的站起身,举着剑,连刺了三剑才把那羊刺倒,热腾腾的羊血喷洒出来,孙无道把血碗朝地上一洒,然后把剩下的分成十八碗,在座的老领主每人一碗,死去的同袍后人也分了一碗。
腥燥的羊血滚进了肚子,老领主们的眼睛亮了起来,热血与力气也激荡起来。
田仲大笑道:“当年,齐鲁之战,鲁国有十万大军,三千辆战车,而我们只有两万人,五百辆战车,齐国的上卿鲁冰扬言,投鞭足以断流,驱车足以压齐。那时,可真是人心惶惶啊。”
“是啊,老子记得,你小子看见鲁国大军压来的阵势,险些调头就跑!”公输唬一边割着火堆上的羊肉,一边撅着嘴巴不屑的嘲笑。
“放,放屁!”
田仲瞪大了眼睛,一把扯掉手甲,露出三根手指头:“那是老子的马受惊了,向后退了两步而已,那畜牲后来被老子一剑给宰了,老子挺着盾,举着剑一直往前冲,捉老鲁冰,老子丢了两根手指头。”晃动着三根手指,嘶牙裂嘴。
孙无道点头道:“对,我记得清楚,你想捉老鲁冰,却被老鲁冰剁了两根手指头,后来,后来是谁把老鲁冰射下战车的?”
“是我!”
晏慎从火堆旁站起身来,从侍从手里接过长弓,使出吃奶的劲把它虚虚的拉满,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突然松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霎那间,一干领主们哄然大笑,争先恐后的追述着过往。田仲讥笑老公输,每次上阵都是完好无损,包括那匹老马,说它是最长寿的马。
老公输一言不发,朝马夫招了招手,马夫走过来替老领主卸甲。老公输光着膀子,坦露着胸膛站在火堆旁,跳跃的火苗照着他身上的伤口,只有一道,从肩头一直拉到腹下,极其狰狞。
孙无道指着那伤口,眯着眼睛:“我记得,我记得,老公输上阵百余,唯有青金之战受了伤,这伤是替先君挨的。”
老公输冷冷的道:“在座之人,哪一个没有受过伤?别的不说,单是我的马夫,他追随了我五十多年,从景泰元年一直杀到景泰十八年,身上的伤少说也有半百。我们这些老骨头啊,追随着先君,替大齐流血,为大齐牺牲,打下了富庶安泰的齐国。可是如今,齐国并不安泰啊,妖姬祸乱,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是啊,变法,变法,君上整天就知道变法,变什么法?祖宗的法!”
田仲性子最烈,又喝了酒,把手里的酒碗往地上一砸,腾地起身,怒道:“自从变法以来,几乎每天都在杀人,所杀的人不是贵族便是士族,再这么下去,齐国的根基可就全毁了!”
晏慎皱眉道:“变法也并非坏事,有些贵族与士族的确是国之蛀虫”
谁知,他的话还没说完,田仲便打断了他,指着老公输大声道:“国之蛀虫?公输老哥哥是国之蛀虫?我们是国之蛀虫?若没有我们抛头颅撒热血,齐国能有今天?如今,齐国强大了,就要拿老臣开刀?天下没有这样的理,也没有这样的法!这样下去,齐国会亡国的,亡国的!!”
田仲咆哮着,面目狰狞。
变法正在如火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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