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康奇道:“你怎会见过我师父杀人?在哪里?他干么杀人?”那女子抬头望着烛光,似乎神驰远处,缓缓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颜康不再追问,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门来,问我比武招亲的事怎样了结。我一口应承,只要那姓穆的到来,他怎么说就怎么办。”那女子道:“你问过爹爹吗?他肯答允吗?”完颜康笑道:“妈你就这么老实。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骗了来,锁在后面铁牢里。那王道士又到哪里找他去?”
完颜康说得高兴,郭靖在外面愈听愈怒,心想:“我还道他真是好意,哪知竟如此奸恶。”又想:“幸亏穆老英雄不上他的当。”
那女子也颇不以为然,愠道:“你戏弄了人家闺女,还把人家关了起来,那成甚么话?快去放了,再多送些银子,好好赔罪,请他们别见怪。”郭靖暗暗点头,心想:“这还说得过去。”
完颜康道:“妈你不懂的,这种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银子呢。放了出去,他们在外宣扬,怎不传进师父的耳里?”那女子急道:“难道你要关他们一世?”完颜康笑道:“我说些好话,把他们骗回家乡,叫他们死心塌地的在家里等我一辈子,十年、二十年,没完没了!” 说着哈哈大笑。
郭靖怒极,伸掌便要向窗格子上拍去,随即要张口怒喝,突觉一只滑腻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右手手腕也被人从空捏住,一个柔软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别发脾气。”
郭靖登时醒悟,转头向黄蓉微微一笑,再向里张望,只听完颜康道:“那姓穆的老儿奸猾得紧,一时还不肯上钩,再关他几天,瞧他听不听话?”
他母亲道:“我见那个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喜欢。我跟你爹说说,不如就娶了她,可不是甚么事都没了。”完颜康笑道:“妈你又来啦,咱们这般的家世,怎么能娶这种江湖上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说要给我择一门显贵的亲事。就可惜我们是宗室,也姓完颜。” 那女子道:“怎么?”完颜康道:“否则的话,我准能娶公主,做驸马。”那女子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瞧不起穷人家的女儿……你自己难道当真……”
完颜康笑道:“妈,还有一桩笑话儿呢。那姓穆的说要见你,和你当面说明了,他才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帮你骗人呢,做这种缺德事。”完颜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几个圈子,笑道:“你就算肯去,我也不让。你不会撒谎,说不了三句便露出马脚。”
黄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陈设,只见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帐用具无一不是如同民间农家之物,甚为粗糙简陋,壁上挂着一枝生了锈的铁枪、一张残破的犁头,屋子一角放着一架纺纱用的旧纺车。两人都是暗暗称奇:“这女子贵为王妃,怎地屋子里却这般摆设?”
完颜康在胸前按了两下,衣内那兔子吱吱的叫了两声。那女子问道:“甚么呀?” 完颜康道:“啊,险些儿忘了。刚才见到一只兔子受了伤,捡了回来,妈,你给它治治。” 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白兔来,放在桌上。那兔儿后腿跛了,行走不得。那女子道: “好孩子!”忙拿出刀圭伤药,给兔子治伤。
郭靖怒火上冲,心想这人知道母亲心慈,便把好好一只兔子折断腿骨,要她医治,好教她无心理会自己干的坏事,对自己亲生母亲,怎可如此玩弄权谋?
黄蓉靠在郭靖身旁,忽觉他全身颤抖,知他怒极,怕他发作出来给完颜康惊觉,忙牵着他手蹑足走远,说道:“不理他们,咱们找药去。”郭靖道:“你可知药在哪里?”黄蓉摇头道:“不知道。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哪里找去?惊动了沙通天他们,那可大祸临头,正要开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灯光闪动,一人手提灯笼,嘴里低哼小曲:“我的小亲亲哟,你不疼我疼谁个?还是疼着我……”一阵急一阵缓的走近。
郭靖待要闪入树后,黄蓉却迎了上去。那人一怔,还未开口,黄蓉手腕翻处,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头,喝道:“你是谁?”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隔了片刻,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是府里的简管家。你……你干甚么?”黄蓉道:“干甚么?我要杀个人!你是管家,那好极啦。今日小王爷差你们去买来的那些药,放在哪里?”简管家道:“都是小王爷自己收着,我……我不知道啊!”
黄蓉左手在他手腕上抓落,右手微向前送,蛾眉钢刺嵌入了他咽喉几分。那简管家只觉手腕和咽喉奇痛,却又不敢叫出声来。黄蓉低声喝道:“你说不说?”简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黄蓉右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着左手一拉一扭,喀喇一声,登时将他右臂臂骨扭断了。那简管家痛极大叫,立时昏晕,但嘴巴被帽子按住了,这声叫喊惨厉之中夹着窒闷,传不出去。
郭靖万料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如此毒辣,不觉惊呆了。黄蓉在简管家胁下戳了两下,那人醒转,低声呻吟,她把帽子顺手在他头顶一放,喝道:“要不要将左臂也扭断了?” 简管家痛得眼泪直流,屈膝跪倒,道:“小人真。。。。。。真的不知道,姑娘杀了小人也没用。” 黄蓉这才信他不是装假,低声道:“你到小王爷那里,说你从高处摔下来摔断了手臂,又受了不轻的内伤,大夫说要用朱砂、血竭、田七、熊胆、没药等等医治,中都城里买不到,你求小王爷赏赐一点。”
黄蓉说一句,简管家应一句,不敢有丝毫迟疑。黄蓉又道:“小王爷在王妃那里,快去,快去!我跟着你,你如装得不像,露出半点痕迹,我扭断你脖子,挖出你眼珠子。这几味药,你都记得了吗?”说着伸出手指,将尖尖的指甲在他眼皮上重重一抓。简管家打个寒噤,爬起身来,咬紧牙齿,忍痛奔往王妃住处。
完颜康还在和母亲东拉西扯的谈论,忽见简管家满头满脸都是汗水、眼泪、鼻涕,奔进来把黄蓉教的话说了一遍。王妃见他右臂折断,荡来荡去,痛得脸如白纸,不待完颜康答复,已一叠连声的催他给药。完颜康皱眉道:“那些药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 简管家哭丧着脸道:“求小王爷赏张字条!”王妃忙拿出笔墨纸砚,完颜康写了几个字。简管家磕头谢赏,王妃温言道:“快去,拿到药好治伤。”
简管家退了出来,刚走得几步,一柄冰寒彻骨的利刃已架在后颈,只听黄蓉道: “到梁老先生那里去。”简管家走了几步,实在支持不住了,一个踉跄,就要跌倒。黄蓉抓住他后领,说道:“不拿到药,你的脖子就是喀喇一声,断成两截。”按住他脑袋重重一扭。简管家大惊,冷汗直冒,不知哪里突然来了一股力气,急往前走。路上接连遇见七八个仆役侍从。众仆见郭靖、黄蓉与他在一起,也无人查问。
来到梁子翁所住馆舍,简管家过去一瞧,馆门反锁,出来再问,一个仆役说王爷在香雪厅宴客。郭靖见简管家脚步蹒跚,伸手托在他胁下,三人并肩往香雪厅而去。
离厅门尚有数十步远,两个提着灯笼的卫士迎了上来,右手都拿着钢刀,喝道: “停步,是谁?”简管家取出小王爷的字条,一人看了字条,放他过去,又来询问郭黄二人,简管家道:“是自己人!”一名卫士道:“王爷在厅里宴客,吩咐了谁也不许去打扰。有事明天再回……”话未说完,两人只觉胁下一阵酸麻,动弹不得,已被黄蓉点中穴道。
黄蓉把两名卫士提在花木丛后,牵了郭靖的手,随着简管家走到香雪厅前。她在简管家身后轻轻一推,与郭靖纵身跃起,攀住檐头,从窗缝中向里观看。
厅上灯烛辉煌,摆着一桌筵席,郭靖看桌边所坐诸人,一颗心不禁突突乱跳,昨天同席过的白驼山少主欧阳克、鬼门龙王沙通天、三头蛟侯通海、参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连虎等都围坐在桌边,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国六皇子完颜洪烈。桌旁放着一张太师椅,垫了一张厚厚毡毯,灵智上人坐在椅上,双目微张,脸如金纸,显然受伤不轻。郭靖暗喜: “你暗算王道长,教你也受一下好的。”
简管家推门而进,向梁子翁行了个礼,将完颜康所写的字条递给他。梁子翁看了,望了简管家一眼,把字条递给完颜洪烈道:“王爷,这是小王爷的亲笔吧?”完颜洪烈接过来看了,道:“是的,梁公瞧着办吧。”梁子翁对身后一名青衣童子道:“今日小王爷送来的五味药材,各拿五钱给这位管家。”
那童子应了,随着简管家出来。郭靖在黄蓉耳边道:“快走吧,那些人个个厉害得紧。” 黄蓉笑了笑,摇摇头。郭靖只觉她一缕柔发在自己脸上轻轻擦过,从脸上到心里,都有点痒痒的,不再和她争辩,涌身往下便跳。黄蓉忙抓住他手腕,身子向前扑出,双足钩住屋檐,缓缓将他放落。郭靖暗叫:“好险!里面这许多高手,我这往下一跳,他们岂有不发觉之理?” 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毛病。
简管家和那小童出来,郭靖跟在后面,走出十余丈,回过头来,只见黄蓉使个“倒卷珠帘势”,正向里张望,清风中白衫微动,犹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开。
黄蓉向厅里瞥了一眼,见各人并未发觉,回头目送郭靖的身形在黑暗之中消失,这才再向内窥探,见彭连虎目光四射,到处察看。黄蓉不敢再看,侧头附耳倾听。
只听一个嗓子沙哑的人道:“那王处一昨天横加插手,各位瞧他是无意中碰着呢,还是有所为而来?”一个声音极响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无意,总之受了灵智上人这一掌,不死也落个残废。”黄蓉向内张望,见说话之人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电的彭连虎。
一个话声清朗的人笑道:“兄弟在西域之时,也曾听过全真七子的名头,该当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要不是灵智上人送了他这一下好生厉害的五指秘刀,咱们昨天全算折在他手里啦。”一个粗厚低沉的声音道:“欧阳公子别在老衲脸上贴金啦,我跟这道士大家吃了亏,半斤八两,谁也没赢。”欧阳克道:“总之他不丧命就落个残废,上人却只须静养些时日。”
此后各人不再谈论,听声音是主人在敬酒。隔了一会,一人说道:“各位远道而来,小王深感荣幸。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驾,实是大金国之福。”黄蓉心想,说这话的必是赵王完颜洪烈了。众人谦逊了几句。完颜洪烈又道:“灵智上人是青海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关外一派的宗师,欧阳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传,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帮主独霸黄河。五位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国的大事就能成功,何况五位一齐出马,哈哈,哈哈。那真是狮子搏兔用全力了。”言下甚是得意。
梁子翁笑道:“王爷有事差遣,咱们当得效劳,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负王爷重托,那就老脸无光了,哈哈!”彭连虎等也均说了几句“当得效劳”之类的言语。这几个人向来独霸一方,都是自尊自大惯了的,语气之中俨然和完颜洪烈分庭抗礼,并不过于卑谄。完颜洪烈又向众人敬了一杯酒,说道:“小王既请各位到来,自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瞒。各位知晓之后,当然也决不会向旁人提及,泄漏了风声,以致对方有了防备,坏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这也是小王信得过的。”
各人会意,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婉转,其实是要他们务必严守秘密,都道:“王爷放心,这里所说的话,谁都不能泄漏半句。”
各人受完颜洪烈重聘而来,均知若非为了头等大事,决不致使了偌大力气,费了这许多金银珠宝前来相请,到底为了何事,他却一直不提,也不便相询,这时知他便要揭开一件重大机密,个个又好奇,又兴奋。
完颜洪烈道:“大金太宗天会三年,那就是赵官儿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没喝、斡离不两位元帅率领征伐宋朝,俘虏了宋朝徽宗、钦宗两个皇帝,自古以来,兵威从无如此之盛的。”众人都啧啧称赞。黄蓉心道:“好不要脸!除了那和尚和什么欧阳公子之外,你们都是汉人。这金国王爷自吹自擂,说掳了大宋的两个皇帝,你们竟都来捧场。”
完颜洪烈道:“那时我大金兵精将广,本可一统天下,但到今日将近百年,赵官儿还在临安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是甚么原因吗?”梁子翁道:“请王爷示下。”
完颜洪烈叹了口气道:“当年我大金国败在岳飞那厮手里,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讳言。我大金元帅兀术善会用兵,可是遇到岳飞,总是连吃败仗。后来岳飞虽被我大金授命秦桧害死,但金兵元气大伤,此后再也无力大举南征。然而小王却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为我圣上立一件大功,这事非众位相助不可。”
各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均想:“冲锋陷阵,攻城掠地,非吾辈之所长,难道他要我们去刺杀南朝的元帅大将?”
完颜洪烈神色得意,语音微颤,说道:“几个月前,小王无意间在宫里旧档之中,看到一通前朝留下来的文书,是岳飞写的几首词,辞句甚为奇特。我揣摩了一些时日,终于端详出了其中的意思。原来岳飞给关在狱中之时,知道已无活命之望,说他这人精忠报国,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学的行军布阵、练兵攻伐的秘要,详详细细的写了一部书,只盼得到传人,用以抗御金兵。幸亏秦桧这人也好生厉害,怕岳飞与外人私通消息,防备得周密之极,狱中官吏兵丁,个个都是亲信心腹。要知岳飞部下那些兵将勇悍善战,若是造起反来,宋朝无人抵挡得住。当年所以没人去救岳飞,全因岳飞不肯违抗朝廷旨意,要是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道岳飞忠于皇帝和朝廷,决不会造反,他想救的不是他自己性命,而是大宋江山。但也幸得这样,岳飞这部兵书,直到死后也没能交到外面。”
众人聚精会神的听着,个个忘了喝酒。黄蓉悬身阁外,也如听着一个奇异的故事。
完颜洪烈道:“岳飞无计可施,只得把那部兵书贴身藏了,写了四首甚么《菩萨蛮》、《丑奴儿》、《贺圣朝》、《齐天乐》的歪词。这四首词格律不对,平仄不叶,句子颠三倒四,不知所云。那秦桧虽说是才大如海,却也不明其中之意,于是差人送到大金国来。数十年来,这四首歪词收在大金宫里秘档之中,没人领会得其中含意,人人都道岳飞临死气愤,乱写一通,语无伦次,哪知其中竟藏着一个极大哑谜。小王苦苦思索,终于解明了,原来这四首歪词须得每隔三字的串读,先倒后顺,反复连贯,便即明明白白。岳飞在这四首词中嘱咐后人习他兵法遗书,灭了我大金。他用心虽苦,但宋朝无人,却也枉然,哈哈!” 众人齐声惊叹,纷纷称誉完颜洪烈的才智。
完颜洪烈道:“想那岳飞用兵如神,打仗确实厉害。只要咱们得了他这部遗书,学得了他的兵法,大金国一统天下,岂不是易如反掌吗?”
众人恍然大悟,均想:“赵王请我们来,原来是要我们去做盗墓贼。”
完颜洪烈道:“小王本来想,这部遗书必是他带到坟墓中去了。”顿了一顿,续道: “各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难道请各位去盗墓吗?再说,那岳飞虽是大金仇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钦,咱们也不能动他坟墓。小王翻检历年南朝密探送来的禀报,却另外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