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知道郭靖尽可支撑得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过,跃上山坡,要去牵开黄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实无惊人之处,双手托着黄牛大石,却又显得并不如何吃力。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觉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见一个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顿,似患重病,怀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见尊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郭靖一怔,还未回答,黄蓉侧身叫道:“你快牵牛下来,慢慢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牛都摔了下去?”那农夫心想:“这二人来求见师父,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箭射上?若是硬闯两关,武功自然了得。这时正好乘他松手不得,且问个明白。”于是又问:“来求我师父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经说了,也就不必瞒他。”当下点点头。那农夫脸色微变,道:“我先去问问。”说着也不去牵牛,从坡上跃下地来。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帮我把大石推开再说!”那农夫笑道:“片刻即回。”
黄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郭靖的气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撵二人下山,可说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无法相助推开大石,但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时才再回来,心中又气又急,叫道:“喂,大叔,快回来。”那农夫停步笑道:“他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 黄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却叫他钻进圈套,竟说要他托个一时三刻。我且想个甚么法儿也来损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问过尊师,那也该当。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相烦带去。那农夫听得洪七公名字,“咦”了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辈门下的吗?难怪恁地了得。”说着走近来取信。
黄蓉点头道:“嘿,他是我师哥,也不过有几百斤蛮力,说到武功,可远远及不上大叔了。”慢慢打开背囊,假装取信,却先抖出那副软猬甲来,回头向郭靖望了一眼,脸露惊惶神色,叫道:“啊哟,不好,他手掌要烂啦,大叔,快想法儿救他一救。”那农夫一怔,随即笑道:“不碍事。信呢?”伸手只待接信。黄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师哥正在练劈空掌,两只手掌昨晚浸过醋,还没散功,压得久了,手掌可就毁啦。”她在桃花岛时曾跟父亲练过劈空掌,知道练功的法门。那农夫虽不会这门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见闻广博,知道确有此事,心想:“若是无端端伤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师父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过意不去,何况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只是不知道这小姑娘的话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诡计,却是骗我去放他下来。”黄蓉见他沉吟未决,拿起软猬甲一抖,道:“这是桃花岛至宝软猬甲,刀剑不损,请大叔去给他垫在肩头,再将大石压上,那么他既走不了,身子又不受损,岂非两全其美?否则你毁了他的手掌,我师父岂肯干休?定会来找你师父算帐。”那农夫倒也听见过软猬甲的名字,将信将疑的接过手来。黄蓉见他脸上仍有不信之色,道:“我师父教我,不可对人说谎,怎敢欺骗大叔?大叔若是不信,便在这甲上砍几刀试试。”那农夫见她脸上一片天真无邪,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辈高人,言如金玉,我师父提到时向来十分钦佩。瞧这小姑娘模样,确也不是撒谎之人。”只是为了师父安危,丝毫不敢大意,从腰间拔出短刀,在软猬甲上砍了几刀,那甲果然纹丝不伤,真乃武林异宝,这时再无怀疑,道: “好,我去给他垫在肩头就是。”他哪知黄蓉容貌冰雪无邪,心中却是鬼计多端,当下拿着软猬甲,挨到郭靖身旁,将甲披在他的右肩,双手托住大石,臂上运劲,挺起大石,说道: “你松手罢,用肩头抗住。”黄蓉扶着山石,凝目瞧着二人,眼见那农夫托起大石,叫道: “靖哥哥,飞龙在天!”郭靖只觉手上一松,又听得黄蓉呼叫,更无余暇去想,立时右掌前引,左掌从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人已跃在半空,右掌复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扑,落在黄蓉身旁,那软猬甲兀自稳稳的放在肩头,只听那农夫破口大骂,回头看时,又见他双手上举,托着大石动也不能动了。
黄蓉极是得意,道:“靖哥哥,咱们走罢。”回头向那农夫道:“你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那农夫骂道:“小丫头,使这勾当算计老子!你说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让你这小丫头给毁了。”黄蓉笑道:“毁甚么啊?师父叫我不能撒谎,可是我爹爹说骗骗人没甚么大不了。我爱听爹爹的话,我师父可拿我没法子。”那农夫怒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咦,我不是给你试过软猬甲么?”那农夫大骂:“该死,该死!原来鬼丫头是黄老邪的鬼女儿。我怎么这生胡涂?”
黄蓉笑道:“是啊,我师父言出如山,他是从来不骗人的。这件事难学得紧,我也不想学他。我说,还是我爹爹教得对呢!”说着格格而笑,牵着郭靖的手径向前行。
注:散曲发源于北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宋金时即已流行民间。惟本回樵子及黄蓉所唱“山坡羊”为元人散曲,系属晚出。
第三十回 一灯大师
两人顺着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时,山路就到了尽头,前面是条宽约尺许的石梁,横架在两座山峰之间,云雾笼罩,望不见尽处。若是在平地之上,尺许小径又算得了甚么,可是这石梁下临深谷,别说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胆战心惊。黄蓉叹道:“这位段皇爷藏得这么好,就算谁和他有泼天仇恨,找到这里,也已先消了一半气。”郭靖道:“那渔人怎么说段皇爷已不在尘世了?可好教人放心不下。”黄蓉道:“这也当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样,不像是在撒谎,又说咱们师父是亲眼见段皇爷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只是有进无退。” 蹲低身子背起黄蓉,使开轻功提纵术,走上石梁。石梁凹凸不平,又加终年在云雾之中,石上溜滑异常,走得越慢,反是越易倾跌。郭靖提气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黄蓉叫道:“小心,前面断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梁忽然中断,约有七八尺长的一个缺口,当下奔得更快,借着一股冲力,飞跃而起。黄蓉连经凶险,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飞得可没白雕儿稳呢。”
奔一段,跃过一个缺口,接连过了七个断崖,眼见对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听书声朗朗,石梁已到尽头,可是尽头处却有一个极长缺口,看来总在一丈开外,缺口彼端盘膝坐着一个书生,手中拿了一卷书,正自朗诵。那书生身后又有一个短短的缺口。郭靖止步不奔,稳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纵跃而过,原亦不难,只是这书生占住了冲要,除了他所坐之处,别地无可容足。”于是高声说道:“晚辈求见尊师,相烦大叔引见。”那书生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于郭靖的话似乎全没听见。郭靖提高声音再说一遍,那书生仍是充耳不闻。郭靖低声道:“蓉儿,怎么办?”
黄蓉蹙眉不答,她一见那书生所坐的地势,就知此事甚为棘手,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动上手即判生死,纵然郭靖获胜,但此行是前来求人,如何能出手伤人?见那书生全不理睬,不由得暗暗发愁,再听他所读的原来是一部最平常不过的“论语”,只听他读道: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读得兴高采烈,一诵三叹,确似在春风中载歌载舞,喜乐无已。黄蓉心道:“要他开口,只有出言相激。”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论语’纵然读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义,也是枉然。” 那书生愕然止读,抬起头来,说道:“甚么微言大义,倒要请教。”黄蓉打量那书生,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头戴逍遥巾,手挥折叠扇,颏下一丛漆黑的长须,确是个饱学宿儒模样,于是冷笑道:“阁下可知孔门弟子,共有几人?”那书生笑道:“这有何难?孔门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人。”黄蓉问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几人,少年几人?” 那书生愕然道:“‘论语’中未曾说起,经传中亦无记载。”黄蓉道:“我说你不明经书上的微言大义,岂难道说错了?刚才我明明听你读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两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这般学而不思,嘿,殆哉,殆哉!”那书生听她这般牵强附会的胡解经书,不禁哑然失笑,可是心中也暗服她的聪明机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满腹诗书,佩服佩服。你们要见家师,为着何事?”
黄蓉心想:“若说前来求医,他必多方留难。可是此话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读‘论语’,我且掉几句孔夫子的话来搪塞一番。”于是说道:“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那书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说道:“好,好,我出三道题目考考你,若是考得出,那就引你们去见我师父。倘有一道不中式,只好请两位从原路回去了。”黄蓉道:“啊哟,我没读过多少书,太难的我可答不上来。”那书生笑道:“不难,不难。我这里有一首诗,说的是在下出身来历,打四个字儿,你倒猜猜看。”黄蓉道:“好啊,猜谜儿,这倒有趣,请念罢!”那书生捻须吟道:“六经蕴籍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黄蓉伸了伸舌头,说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书生一笑接吟:“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斗,却掩半床无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黄蓉心道:“‘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瞧你这等模样,必是段皇爷当年朝中大臣,随他挂冠离朝,归隐山林,这又有何难猜?”便道:“‘六’字下面一个‘一’一个‘十’,是个 ‘辛’字。‘杏’字上加横、下去‘口’,是个‘未’字。半个‘床’字加‘大’加一点,是个‘状’字。‘完’挂冠,是个‘元’字。辛未状元,失敬失敬,原来是位辛未科的状元爷。”那书生一呆,本以为这字谜颇为难猜,纵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这窄窄的石梁之上,那少年武功再高,只怕也难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难而退,乖乖的回去,岂知黄蓉竟似不加思索,随口而答,不由得惊讶异常,心想这女孩儿原来绝顶聪明,倒不可不出个极难的题目来难难她,四下一望,见山边一排棕榈,树叶随风而动,宛若挥扇,他是状元之才,即景生情,于是摇了摇手中的折叠扇,说道:“我有一个上联,请小姑娘对对。”黄蓉道:“对对子可不及猜谜儿有趣啦,好罢,我若不对,看来你也不能放我们过去,你出对罢。”
那书生挥扇指着一排棕榈道:“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这上联既是即景,又隐然自抬身分。
黄蓉心道:“我若单以事物相对,不含相关之义,未擅胜场。”游目四顾,只见对面平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庙前有一个荷塘,此时七月将尽,高山早寒,荷叶已然凋了大半,心中一动,笑道:“对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说来不便。”那书生道:“但说不妨。”黄蓉道:“你可不许生气。”那书生道:“自然不气。”黄蓉指着他头上戴的逍遥巾道: “好,我的下联是:‘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
这下联一说,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不但对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见那莲梗撑着一片枯凋的荷叶,果然像是个独脚鬼戴了一顶逍遥巾,也不禁笑了起来。黄蓉笑道:“别笑,别笑,一摔下去,咱俩可成了两个不戴逍遥巾的小鬼啦!”那书生心想:“寻常对子是定然难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个绝对。”猛然想起少年时在塾中读书之时,老师曾说过一个绝对,数十年来无人能对得工整,说不得,只好难她一难,于是说道:“我还有一联,请小姑娘对个下联:‘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黄蓉听了,心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个王字,原是十分难对。只可惜这是一个老对,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爹爹当年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早就对出来了。我且装作好生为难,逗他一逗。”于是皱起了眉头,作出愁眉苦脸之状。那书生见难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黄蓉反过来问他,于是说在头里:“这一联本来极难,我也对不工稳。不过咱们话说在先,小姑娘既然对不出,只好请回了。”
黄蓉笑道:“若说要对此对,却有何难?只是适才一联已得罪了大叔,现在这一联是一口气要得罪渔、樵、耕、读四位,是以说不出口。”那书生不信,心道:“你能对出已是千难万难,岂能同时又嘲讽我师兄弟四人?”说道:“但求对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黄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这下联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书生大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向黄蓉一揖到地,说道:“在下拜服。”黄蓉回了一礼,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机要阻我们上山,这下联原也难想。”
原来当年黄药师作此对时,陈玄风、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四弟子随侍在侧,黄药师以此与四弟子开个玩笑。其时黄蓉尚未出世,后来听父亲谈及,今日却拿来移用到渔、樵、耕、读四人身上。那书生哼了一声,转身纵过小缺口,道:“请罢。”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功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下提气跃过缺口,在那书生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那书生见他负了黄蓉履险如夷,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文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侧目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折服了一位饱学的状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悦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别太得意了!”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却是有亏。”黄蓉道:“倒要请教。”那书生道:“‘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瞧姑娘是位闺女,与这位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有掉在水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样背着抱着,实是大违礼教。”
黄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陆乘风陆师哥这么说,这位状元公又这么说。”当下小嘴一扁,说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他的话怎么也信得的?”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