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机仰天悲啸,踉跄而出,苍凉悲慨之声不绝于耳。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邱。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惨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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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机所唱,乃其好友王桀的《七哀诗》第一首,此诗作于王桀初离长安避乱荆州途中。
《七哀诗》是乐府旧题,大致比较偏重于写哀伤的题材,音乐上或为七段,因此得名。
张机所吟之赋乃王桀所作《登楼赋》。
登上这座楼向四面瞻望,暂借假日销去我的心忧。看看这里所处的环境,宽阔敞亮再也很少有同样的楼。漳水和沮水在这里会合,弯曲的沮水环绕着水中的长洲。楼的北面是地势高平的广袤原野,面临的洼地有可供灌溉的水流。北接陶朱公范蠡长眠的江陵,西接楚昭王当阳的坟丘。花和果实覆盖着原野,黍稷累累布满了田畴。这地方确实美,但不是我的故乡,竟不能让我短暂地居留。
生逢乱世到处迁徙流亡啊,长长地超过了一纪直到如今。念念不忘想着回家啊,这种忧思,谁能承受它的蚀侵。靠着栏杆遥望啊,面对北风敞开胸襟。地势平坦可极目远望啊,挡住视线的是那荆山的高岑。道路曲折而漫长啊,河水荡漾长而深。故乡阻隔令人心悲啊,涕泪纵横而难禁。从前孔丘在陈遭受厄运,发出“归欤,归欤”的哀吟。钟仪被囚弹出楚曲,庄骂显贵越免不了露出乡音。怀念故乡的感情人人相同啊,哪会因为穷困或显达而变心。
日月一天天过去啊,黄河水清不知要到何日。希望国家能统一平定,凭借大道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力。担心有才能而不被任用,井淘干净了,却无人来取食。在楼上徘徊漫步,大阳将在西匿。萧瑟的风声从四处吹来,天黯淡而无色。兽惊恐四顾寻找伙伴,鸟惊叫着张开双翼。原野上静寂无人,远行的人匆匆赶路未停息。内心凄凉悲怆啊,哀痛伤感而凄侧。循着阶梯下楼,闷气郁结,填塞胸臆。到半夜难以入睡,惆怅难耐,辗转反侧。
乐府始于秦,绝于汉。
乐府建置始于秦代,与“太乐”并立,分属内廷掌管。据《汉书 礼乐志》记载,汉武帝时,设有采集各地歌谣和整理、制订乐谱的机构,名叫“乐府”。后来,人们把这一机构收集并制谱的诗歌,称为乐府诗,或者简称乐府。
公元前7年,汉哀帝裁撤乐府官,下诏:“罢乐府官。郊祭乐及古兵法武乐,在经非郑卫之乐者,条奏,别属他官。”对这一史实,有“罢(停办)”、“省(精简机构)”两种解释。《汉书 礼乐志》明确记述:当时的乐府员工,经过裁减,余下约一半,并入了太乐机构。
音乐文学的史料中以乐府借称乐府诗词,已成通例。最早出现这种用法的是梁勰的《文心雕龙 乐府第七》。至宋代,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用乐府二字来概括入乐的诗歌。再晚,某些文人将套用歌词体式的不入乐的诗、词、曲亦皆名之为“乐府”,则是名词的混用了。
第十四节
内堂里寂静无声。良久,李弘的一声喟然长叹打破了屋内悲戚的气氛,“是非对错,自有后人评说,随他去吧……”
长公主轻拭泪珠,缓缓坐到李弘身边,抓住了李弘的手,垂泪不语。
“殿下,大将军……”樊阿迟疑半晌,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师听说陛下亲率大军再攻南阳,担心荆襄百姓的生死,心里很难过,所以……”
“大师狂放率性,对战乱深恶痛绝,对时局有自己的看法和理解,这很正常,没什么好怪罪的。”李弘笑了笑,用力握了握长公主的手,“还是把几位大师都留在晋阳吧。南方这几年烽烟四起,战火不绝,他们回去后,性命恐怕难以保全。”
长公主抬头望向樊阿,眼露征询之色。樊阿犹豫了片刻,低声问道:“陛下要一直打到江东吗?”
“朝廷要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平定天下。”长公主郑重说道,“不管是两年还是三年,朝廷都要打。南方不平,陛下则绝不回京。”
樊阿脸色微变,行针的节奏立即慢了下来,眼里充满里了痛苦和无奈。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样南北对峙,年复一年地打下去,让江淮和荆襄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还不如倾尽全力一泄而下,杀尽叛逆,彻底平定天下,让天下苍生永久摆脱战乱的苦痛。
“我会尽力劝劝师父,请他留在晋阳。”樊阿说道。
“北疆缺少医匠,大漠上的外族以巫术治病。百姓一旦身染重症,只能坐以待毙。”李弘脸显喜色,轻声说道,“如果诸位大师愿意留在晋阳,我可以和殿下联名奏请陛下和朝廷,请诸位大师在晋阳大学堂授学,广收门徒。”
樊阿闻言,不禁吃惊地望着大将军。
医术不登大雅之堂,一般都是私下传授,属于家学,根本没有公开授学的资格,这也是医匠严重缺乏的原因。如果朝廷能一改旧习,允许医师开堂授学,把医术纳入私学甚至官学的范畴,那对医术的传播、发展和病疫的防治都是一个飞跃。医师的地位也会因此得到提高,接下来会影响到大汉百工工匠地位的提高,可以让百工技术在更大范围内得到传播和发展。
一个医匠的技术不论如何高超,也不管他是不是常年游医四方,他能诊治的病人毕竟有限。如果他能广收门徒,那么通过他的技术救活的病人将成倍增长。这是很多医师梦寐以求的事,也是很多百工工匠们梦寐以求的事。但历朝历代以来,虽然所有的统治者都知道百工工匠的人数和技术对于国力发展的重要性,但在先秦礼仪典章制度规范下,以工艺样式传承为主要原则的百工教育,一直未能受到足够的重视。
自西周成康之世以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教育一般都存于官学。而天文、历算、医术、匠造等技艺、技术,则通过官学以外的途径,比如父子相传,师徒相授的办法世代继承。《礼记》王制称:“凡执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医、卜及百工。”这些人一般“不贰事”即不能迁业,“不移官”即不能入仕,“出乡不与士齿”即与“士”相比,他们没有社会地位。
《礼记》中的这个规定使得中国古代百工的基本身份三千年大体不变,他们的技术教育受到各种限制,又没有社会地位,这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中国古代科技的传承和发展。
长公主看到樊阿吃惊的表情,急忙接着李弘的话说道:“过几天,我请太尉大人和诸位大师到府上来仔细商谈此事,共同拟写一道奏章。大汉中兴之期,该改的都要改,只要有助于恢复国力,我们都要努力去做。”
樊阿又惊又喜,连连点头。
长安关于修改官制的奏报送到了晋阳,长公主敏锐地察觉到长安暗流涌动,朝中各方势力都在乘着天子南征,大将军病重的机会,摩拳擦掌,准备正面对决。
官制的修改,无疑有助于小天子控制权柄,但问题是,官制是朝廷的根本,不能轻易变动。尤其在目前这种形势下,修改官制肯定会引起朝廷动荡。一旦长安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长公主犹豫不决,内心斗争很激烈。虽然她已经还政于小天子,但小天子年纪太小,短期内只能靠南征建立威信,为了确保南征的胜利,长安的稳定是首要条件。然而如今长安各方箭在弦上,要想稳定,除非自己出面强行干涉,但自己一旦出面,就把大将军推到了前面,他的处境将非常艰难,而小天子也因此处处受制,行台和晋阳必定发生冲突。
豹子大哥绝对不会同意自己出面干涉,如此一来,长安失去了镇制,各方势力必定斗个你死我活,不乱就是奇迹了。
“这都是仲渊惹得祸,他的改制速度太快,影响面太大,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结果……”长公主把手上的奏章丢到案几上,望着筱岚无奈地说道,“你说怎么办?”
筱岚苦笑,“我回长安,想办法斡旋一下。”
“你现在回去,安全如何保证?你如果出了事,长安马上就乱。子龙把你送到晋阳,不就是担心你出事吗?”长公主气苦,用力摇了摇手,“上次你能斡旋成功,是因为大将军正好病危,大家对未来局势无法掌控,所以才各自退了一步,现在……”长公主长叹,“现在局势明朗了,大家都在赌,赌大将军是不是有意篡夺社稷。如果大将军还是像过去一样坚决辅佐陛下,不再威慑长安,那么长安各方谁能得到陛下的支持,谁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陛下要南征,要打仗,要钱粮,要朝堂稳定,要掌控最大的权柄,他的选择很明显,所以仲渊这次……”
“晋阳必须出面。”筱岚微皱黛眉,语气非常坚决,“仲渊如果退出朝堂,改制随即失败,新政极有可能全面颠覆。那时就不是陛下南征能不能胜利的问题,而是社稷能不能保全的问题了。”
“他不会同意我出面,他自己更不会出面。”长公主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筱岚。
“不要你出面,也不要大将军出面。”筱岚从容一笑,“许劭大人和襄楷大师都测了一下日子,正月初七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可以举行迎亲大礼。”
长公主两眼蓦然睁大,清秀而美丽的面孔上突然显出一抹红晕,单薄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她盼这一天盼了十几年,总算盼到了,心里非常激动,非常喜悦,但兴奋之中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为什么我这样凄苦,我嫁给豹子大哥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然而,这幸福的背后却隐藏着朝堂上的惨烈博弈,甚至还有可能沾染血腥和仇恨。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就因为我出生帝王之家?
长公主送走筱岚,回到了内堂。
内堂里欢声笑语,小雨、风雪、李雯、李秀围坐在李弘身边,正在说着什么,突然李秀叫了起来,“唱一曲,给爹唱一曲。”
李雯清了清嗓子,轻声唱了起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歌声悠扬委婉,意味无穷。
“姐姐,唱这首曲子应该且歌且舞……”李秀从榻上跳了起来,兴奋地说道,“姐姐,我吹横笛,你一边唱一边跳,再给爹爹欣赏一次。”
“好了,好了……”小雨一把拉住李秀把她抱进了怀里,“你们姊妹两个唱了好几曲了,够多了,还是让你爹休息吧。”
“今天晚上谁陪爹爹?是娘还是殿下……”李秀坐在小雨怀里,用手推了推风雪,笑嘻嘻地问道。
“不要乱说话。”风雪痛爱地揪了揪李秀的小脸,“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把她嫁出去,你就省心了。”李弘一手搂着李雯,一手指了指李秀,笑着问道,“刚才那歌很好听,是名动天下的佳人歌吗?”
“爹,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李秀瞪大眼睛,一副绝望至极的样子,“爹,难道你除了打仗,什么都不知道?”
一家人被李秀逗笑了。
“爹,这就是佳人歌,相传是孝武皇帝朝的乐府协律都尉李延年所作。”李雯轻声轻语地说道,“孝武皇帝因为听了这首歌而心动,意欲目睹伊人,于是召见了李延年妙丽善舞的妹妹,也就是后来深为孝武皇帝宠爱的李夫人。”李雯转头望着李弘,娇声问道,“爹,你也觉得好听吗?”
“嗯……”李弘稍加沉吟,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乐调好听而已,应该算是靡靡之音吧。和张机大师所唱的《七哀诗》相比,差得太远。王桀所作的《七哀诗》应该有七段,张机大师仅仅唱了第一段,你们就泪如雨下,由此可见……”
“王桀之才,天下罕见……”李雯脸显仰慕之色,“张机大师后来吟唱的《登楼赋》也是王桀所作,几年前就曾传抄天下。据说他在寓居荆州期间,有志不遂,于是登上麦城城楼,借景抒发乡关之思,继而忧思王道未一,天下未治,意欲建功立业,一展抱负。此赋风格苍凉悲慨,境界道劲阔大,情感深挚沉郁,语言精炼晓畅,乃今世之佳作。在长安的时候,很多大儒名士都认为王桀之才,甚至可以和当年的孔融大师相媲美。”
“孔融?”李弘心里蓦然一痛,脸上的笑容不禁僵住了。
长公主正准备走进去,听到李雯的最后一句话,心里一窒,身形顿时停住了。
“孔融大师死后,江淮和荆襄两地的士人曾重金求购孔融大师的辞赋之作,徐州的曹丕甚至出金百斤。”李雯并没有觉察到李弘表情的变化,继续说道,“大师的《临终诗》传遍天下,最为有名。”
“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李雯悲声长叹。“爹……孔融大师遭受诬陷,无辜被害,虽然他襟怀坦荡,无疚无悔,从容就死,但他‘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的悲愤天下皆知。”
“大师死后,长安太学曾有争论,儒生们到底应该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候?还是苟利国家生死以,不因福祸趋避之?或许邦无道,卷而怀之,才是明智之举。像孔融大师这样,生死族灭,最后以一捧黄土掩埋自己凄惶的壮心,难道不是很可悲吗?”
李雯语不惊人死不休,吓坏了小雨和风雪。李秀更是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地望着李弘,生怕他勃然大怒。
“你长大了,长大了……”李弘搂紧李雯,欣慰地笑道,“我一直以为你痴迷于琴棋书画,两耳不闻窗外之事,谁知你竟有这样的见识,好啊……”
“爹爹明白女儿的意思?”李雯低头问道。
“我懂,我懂你的意思。”李弘苦涩一笑,缓缓吟唱,“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文举兄(孔融)言辞犀利,锋芒毕露,死得不值啊……”
烛火轻轻地摇曳,火盆里燃烧的木炭偶尔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敲碎了深夜的静谧。
李弘斜靠在榻上,闭着眼睛,默默地想着心事。长公主坐在他身边,抱着李弘的手臂,右手轻轻地梳理着他的长发,神态幽雅而娴静。
“正月初七。”长公主忽然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时间不合适?”
李弘睁开眼睛,搂住了长公主的细腰,歉疚地笑了笑,“不是时间不合适,而是筱岚这个提议有问题。你我都知道,陛下在新年之前不可能夺取南阳,陛下没有夺取南阳,没有一战立威,我们就不能成亲,否则会严重损害陛下的威信。这件事筱岚很清楚,但他为了让仲渊(李玮)在新年之前离开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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