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控制了辅弼大臣,等于控制了天子和朝堂,她可以继续把持权柄,可以在天子十三岁主政后,依然牢牢控制权柄。等到天子二十岁了,她会不会遵守约定,把手里的权柄全部交出来?从历朝历代后宫主政的历史来看,似乎这种可能性太小了,一般都是不死不交权啊。
谁能制约长公主这最后的也是威力最大的权柄?那只有大将军手里的兵权了,但大将军的兵权在这个方案里被一分为三,他现在不过是六位辅弼大臣中的一个,他过去的故吏李玮比他的权力要大上很多。如果他利用自己的威信、声望以及自己对军队的实际控制来强行制约长公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等于凌驾于大汉律之上。这是大臣们不愿看到的,对天子和朝廷同样是个可怕的威胁。
所以,大臣们毫不犹豫,把小天子迁到了未央宫,事实上形成挟持之势,变相威胁长公主。
皇统的安全正是长公主的致命要害。
前年大将军把天子请到洛阳战场,已经充分验证了这一点。这一次,大臣们不过仿而效之而已。
长公主可以不答应。但现在大将军拒绝到栎阳,坚决站在大臣们的背后,和大臣们齐心协力胁迫长公主,尤其在这份官制修改方案呈奏之后。大将军事实上也被逼到了毫无退路的地步,他只有逼迫长公主就范,把天子和尚书台迁到未央宫,否则他只有帮助长公主,举起屠刀,把朝堂上这些试图挟持小天子,公开抢夺皇权的大臣们一一砍倒。
大将军当然不会做出这种人神共愤之事。
长公主束手无策,激怒攻心,终于躺倒了。
长公主不能理事,小天子出来了。
太傅杨彪前期的教育发挥了惊人的效果。小天子对大臣们的奏禀没有什么太多的认识,什么吕后干政孝宣皇帝忧郁而死,诸皇子纷纷毙命,什么窦太后把持权柄孝武皇帝忍气吞声一事无成,等等,他都没有清晰的概念。在他看来,迁到未央宫最大的好处是,自己可以脱离长公主的看护,自由自在地玩耍了。在自己恢复了自由的同时,还能避免大臣们嘴里说到的将来可能爆发的人伦惨祸,何乐而不为?他愉快地答应了。
小天子在大臣们的嘱咐下,跑到长公主病榻前哀求。他不知轻重,把吕后干政、窦太后把持权柄等事稀里糊涂地说了出来。长公主气得差点吐血,她抱着小天子,痛哭流涕,“你知道孝文皇帝是如何继承皇统的吗?你知道孝宣皇帝是如何坐上皇帝宝座吗?你知道你父皇为什么能承继大统吗?皇帝的家事一旦变成国事,你还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吗?”
小天子不懂,他彻底糊涂了,只好抱着自己的姑姑,陪着她流眼泪。
“姑姑,朕到长安去一趟,把大将军请来,你看好吗?”小天子可怜兮兮地问道。
长公主摇了摇头,伤心欲绝,“我死了,他就会来了。”
小天子大骇,退出金华殿后,立即手诏大将军,姑姑要死了,请大将军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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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三晚,大将军接到了鲜于辅的书信。
朝廷的官制修改方案完全超出了大将军的预料,这让他措手不及,一个人坐在书房内苦思对策。
鲜于辅在信中忧心忡忡,他认为李玮此策极为不妥。表面上看,朝廷削减长公主和大将军的权力是为了将来小天子能顺利主政,但实则是李玮拿小天子做挡箭牌,大权独揽。太傅杨彪、御史大夫荀攸没有表示反对意见,这很正常,因为这方案符合他们的利益。而大司马徐荣和太尉张燕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问题就严重了。如果将来他们两人心生掣肘之意,大将军在国政决策上的影响力将大大减小。
鲜于辅告诫大将军,皇权和相权的制衡是必要的,但现在朝廷拿出的这个新官制严重损失了皇权,对社稷稳定极为不利。虽然六年后小天子主政,危机重重,但如果为了让小天子主政而不惜损害皇权,损害朝堂上的权力制衡,实在是一种短视之举,其后患无穷。目前小天子太小,国政决策权还是掌控在长公主手中较为妥当,免得将来权臣当道,祸乱社稷。
九月初四凌晨,朝廷草拟的官制修改方案送到了大将军府。大将军召集傅干、王凌、司马懿、蒋济等人商议。
傅干考虑良久,叹了一口气,“朝廷如果实施这个官制,的确有利于六年后小天子顺利主政。但问题是,目前兵权事实上是控制在大将军手里,而且这几年大将军还要频繁征伐,兵权不能交。这样六年后,就算小天子主政了,长公主也不会交出手中的权柄,因为她是唯一可以制约大将军的人了。退一步说,就算六年后大将军把兵权全部交给了天子,但在外朝大臣牢牢控制朝政的情况下,十三岁的小天子又如何确保兵权不失?所以长公主六年后不会交出权柄,除非小天子长得更大一些,并且确保了手中的兵权,而相权又得到了有效的制约,否则这危机将一直存在。”
司马懿也表示了相同的看法。“目前形势下,这份官制修改方案显然不合时宜。一旦大将军率军出征,盛怒之下的长公主必然反击。这不但不会减少朝堂上的争斗,反而加剧了朝堂上的危机。”
王凌则不以为然,“丞相大人之所以敢拿出这个方案,一是目前得到了大将军的支持,他有恃无恐,这个机会不可错过。二是他考虑到北疆人控制了朝政,在徐荣和张燕两位大人都成为辅弼大臣的情况下,长公主即使想动,首先也要考虑到军队的稳定。此次危机,长公主既不敢信任虎贲羽林,又不敢信任南军,那她还有什么倚仗?事实上,她离开了大将军的支持,就没有任何实力。”
蒋济则非常谨慎,“此次危机后,北疆人大量涌入朝堂,尤其是北疆武人的入朝,将给朝堂带来很大的冲击。而北疆武人要想在朝堂上立足并拓展实力,尚需时间,而且这段时间还比较长。我们可以想象,在这段时间内,京城也罢,各地州郡也罢,武人和士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将极为激烈,这对北疆武人扎根朝堂非常不利。此刻,如果北疆武人能得到长公主的信任和支持,形势将大为改观。”
“有一点我不知道诸位大人是否清楚,北疆武人入朝对天子将来顺利主政,顺利接手和巩固兵权将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所以我认为,目前大将军应该支持长公主,以便保持朝堂上皇权和相权的制衡,这对保证武人入朝并在朝堂上站住脚极为重要。”
蒋济的话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但现在的问题是,此次长安危机是因为长公主在招抚叛逆上采取了错误的策略而引起,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的威信已经受到了严重打击,而大将军也已经做足了支持朝廷修改官制的姿态。如果此刻大将军突然一跃而起,维护长公主,指责朝廷的种种不是,推翻朝廷拟定的官制修订方案,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自损威严?另外大将军还要设法救出董昭等十几员大吏,还要利用赦免襄阳特使的罪责来安抚南方叛逆以便集中兵力西进平叛,这些都需要和朝中大臣们商量协调,需要他们结束谋刺天子案的追查。如果双方闹僵,尽快稳定朝堂就是一句空话。
用什么办法才能做到既保住长公主手中的权柄,又能满足朝廷的要求?
九月初四上午,大将军接到了小天子的手诏。他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九月初四下午,大臣们联名来书,督请大将军即刻赶到栎阳主持大局。长公主虽然病倒了,但国事不能耽搁,需要尽快议定。
大将军头痛欲裂,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苦思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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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不吃不喝,以死抗拒。
小天子急得团团乱转,在金华殿里上蹿下跳,一筹莫展。突然,他想到了筱岚。自己从小是喝筱岚的奶长大的,筱岚算是他的乳母,也是最早的老师,向来是有求必应。而且和姑姑的关系特别亲,请她来劝劝或许有效。小天子纵马出宫,跑到馆驿去找筱岚。
筱岚苦笑,把小天子抱在怀里,脸贴着脸,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不是臣不去,而是臣去了也没用啊。殿下是心死了,所以……”
“姑姑的心死了?”天子很奇怪,“没有啊。她抱朕的时候,朕还听到她的心在跳啊。”
筱岚想了一下,小声问道:“陛下,你知道殿下最喜欢谁吗?”
“当然是朕了。”小天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非常认真地说道,“姑姑最喜欢朕了。”
筱岚忍俊不禁,嘴角掀起一丝笑意,她怕天子看见,急忙假装抹眼泪,掩饰了过去,“还有呢?殿下就喜欢陛下一个人吗?”
“还有……”天子犹豫了一下,四下看看,然后把嘴凑到筱岚的耳边,压低声音,很是神秘地说道,“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这是姑姑的秘密,只有朕一个人知道。”
筱岚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姑姑还喜欢大将军。”小天子生怕别人听到了似的,声音特别小,“这次大将军从塞外回来,也不来看她,也不给她礼物,把姑姑气坏了。这几天姑姑常常一个人流眼泪,特别伤心了。”
筱岚“哦……”了一声,一脸的惊讶,接着轻轻拍了一下小天子的后背,“那你还跑到这里来?你应该留在殿下身边安慰安慰她。”
“怎么安慰?朕请大将军来栎阳,大将军又不来,朕有什么办法?”
“嗯……让臣想想……”筱岚皱着眉头,想了很长时间,突然一拍手,“有了……”接着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香包,“陛下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天子疑惑地抓了抓脑袋。“这不是香包吗?”
“错了。”筱岚故作种秘地说道,“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倾情爱慕,就互相交换这贴身的香包,所以它又叫定情之物。”
小天子眨巴眨巴眼睛,恍然大悟,接着又想起什么,遗憾地说道:“可惜大将军身上没这个东西,否则朕就把姑姑身上的香包偷出来送给大将军,然后再把大将军身上的香包要回来给姑姑……”
“陛下真聪明……”筱岚笑靥如花,兴奋地在小天子的额头上狠狠亲了一下,“陛下太聪明了。”
筱岚这么一夸,小天子立刻乐得心花怒放,忘乎所以地说道,“大将军没有香包也没关系,他送了姑姑许多礼物,姑姑也应该送给他一个。朕这就回宫,把姑姑的香包偷给大将军,大将军看到了姑姑的香包后,肯定会飞马而来……”
小天子站起来,转身就跑,跑了两步,他突然又转身跑回来,在筱岚惊诧的目光中,一把抱住筱岚,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下,“谢谢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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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五黄昏,大将军到达栎阳。
威武将军何风忐忑不安,率众相迎。大将军给了他五个大字,“不错,干得好。”何风顿时如沐春风,浑身轻松,掉头跑回军帐睡觉去了。这一个多月来,他寝食不安,没有一天晚上安心睡过觉。
太傅杨彪、丞相李玮等大臣在城门处相迎。大将军和众人一一寒暄,然后和李玮同乘一车,直奔栎阳宫。
“大将军……”李玮坐直了身躯,拱手想解释一下,李弘笑着摇手阻止了,“仲渊,你是丞相了,不要这么客气吧?我还是那句话,你要相信我,无论何时。”
李玮感激涕零,也不理李弘的阻止,毕恭毕敬地深施一礼。
“你催我到栎阳来,想让我帮你什么?”
“你现在来,摆明了就是要我让步嘛。”李玮笑道,“如果你能早来两天,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有些事,不能急,要慢慢来……”李弘说道,“现在整个朝廷都在威逼长公主,让她感觉所有人都在背叛她,这会适得其反,欲速则不达啊。”
“不这么做,殿下怎会相信你?怎会依赖你?”李玮一语双关地说道,“长公主现在就象一头愤怒的老虎,要想让她安静下来,恢复理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牢牢抓住你。如果她能就此恢复理智,何尝不是社稷之福?”
“她有她的想法。”李弘不动声色,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大汉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北疆人和北疆的军队,她不应该忘本,她不应该忘记在大汉即将倾覆的时候,是谁力挽狂澜,把大汉又重新扶了起来。”李玮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
李弘脸色微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生是大汉的人,死是大汉的魂,重振大汉,是我们大汉人的本份,她何曾忘本?”
李玮表情一滞,眼里闪过一丝惧色,惊愣无语。
“你给我一个底线。”李弘盯着李玮,冷声说道。
李玮犹豫了片刻,然后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新官制就是底线。”
“你这是在逼我。”李弘的声音更加冷了。
“我没有退路了,朝廷也没有退路了。”李玮盯着李弘,针锋相对。“大将军,皇家没有家事,只有国事。大汉四百年来,皇统屡遭劫难,症结就在这里。皇权和相权失衡,选择皇统成了皇家的家事,外朝根本无权参予,这如何保证皇统的贤良?皇统出了问题,律法又有什么用?制度又有什么用?我们回过头去看看四百年的大汉,只要皇统出现问题,大汉就要遭受一次磨难,百姓就要遭受一次痛苦。难道大汉中兴后,我们还要再走同样的老路?”
“皇权是要制约,朝堂上的权力是要制衡,大汉律法也的的确确需要竖立起绝对权威,选择皇统更应该是国家大事,但根据新官制,皇权和相权完全失衡,你又如何保证将来的皇统绝对不会出问题?你凭什么保证?”李弘连声质问。
“我最起码要保证我这一代人不会因为皇统选择的失误而成为葬送社稷的罪臣……”李玮激动地说道,“我希望大将军能带着显赫的功勋和无上的荣耀安安静静地死去,我希望自己死了之后不会被开棺焚尸,不会成为遗臭万年的罪人。我希望所有为中兴大汉而流血流汗的将士们,希望天下所有的生灵都能过上一段平安而快乐的日子。我这个要求不算高吧?”
“皇权是要受到制衡,但不是现在,是天子主政之后,是长公主离开朝堂之后。想想当年的吕后,她正是因为自身的功勋镇制了满堂文武,正是因为手握权柄而为所欲为。她拒不交权,直到死了之后才把一个烂摊子丢给了一帮老臣。难道这个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前车之鉴,后人之师,看看今日的长公主,如果再不制约她,如果再不限制她的权柄,我们还有多少天可活?我可以在此断言,只要你活着,她就绝不会放弃手里的权柄。无论小天子多么英明,她都绝不会放权。要我说原因吗?需要我给你解释吗?”
“现在,你要我放弃新官制,要我把权柄还给长公主,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只要你带着大军挺进西疆,这长安城立即就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我们死了,你活在世上的日子还有几天?你不造反,有人会造反,有人会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造反。”李玮挥动着手臂,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条路既然走了,就没有回头路,无论你怎么逼我,我都绝不后退。”
李弘怒视着李玮,一言不发,良久,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小子,做了丞相了,果然不一样,厉害……”
吕布看到李弘,不知为什么,眼眶一红,泪水竟然不听使唤地滚了出来。
李弘心中酸楚,一把抱住了吕布,在他肩膀上用力捶了几下,“兄弟,谢谢你了,谢谢……”
“如果我能留条性命,我想到大漠去。”
“大军马上就要征伐西疆了,你随我去战场吧。”李弘的声音有些嘶哑,“将来,如果你我都还活着,我们一起去大漠,为大汉戍守边疆。”
小天子张开双臂,一路高叫着,从高高的台阶上飞一般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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