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他们画押就行了。
袁耀当然知道,任何案子只要沾上谋逆,就算是假的,冤枉的,也会在各方势力的有意推动下变成真的。这是打击异己的最好机会,不死人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一般来说,主审这种案子的官吏,即使有心想查明事实,但面对天子和各种权势的重压,面对自己的生命和前途,最后也只能违背良心。毕竟杀人比保人的利益更大,这其中的利弊谁都会权衡。
现在大将军就面临这种艰难处境,虽然他不惜一切代价拿到了主审权,但他要想翻案,要想保住荀彧、辛评等人的性命,要想保护颖、汝士人的权势,难度非常大。
袁耀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听着。大将军既然约见自己,那一定有了解决之策。
“我们没有真实而又详尽的证据可以证明此案是个冤案,那么,就算我竭尽全力拖延审讯的时间,最后的结局还是一样。”李弘摇摇头,低声说道,“这也是长公主和朝廷答应我的要求,同意我主审此案的原因,他们知道我无法找到证据,无法替荀彧、辛评等人洗脱罪名。”
“现在,我唯一有利的条件就是时间。我有足够的时间寻找证据。”
袁耀觉得李弘这句话很荒谬。荀彧和辛评等人身份特殊,本身就具有谋逆的可能,他们聚在一起,就算一句话不说,也可以推断他们有刺杀天子的阴谋。这根本不可能找到证据。“
袁耀脸上的沮丧表情落在了李弘的眼里。李弘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和你父亲还没有相识的时候,你父亲就已经准备杀我了。我们之间的交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你和你父亲相比,有天壤之别。有时,我常常想,你是公路兄(袁术)的儿子吗?”
袁耀心里一颤,神情惶恐,低着头不敢说话。
“这是一件冤案,有人故意设下了陷阱,表面上看这是对付你们,但实际上……”李弘拖长声调,低声问道,“你说,这是谁设下的陷阱。”
“我觉得是李玮大人。”袁耀直言不讳地说道。
“是不是朝堂上的人都这么想?”
袁耀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脸露愤怒之色。
“这个陷阱好厉害,先打击颖、汝士人,让李玮大人成为众矢之的,然后再联合所有的人围攻李玮大人。待李玮大人倒了,我大概离死也就不远了。”李弘笑道,“好计,好厉害的连环计,为了杀我,竟然殚精竭虑,设下如此妙计,骗过了朝堂上所有的人。”
袁耀头一晕,蓦然想到什么,脸色骤变。
今日朝堂危局,是蔡邕大人最先挑起的,他先打击了许劭,然后又打击了杨彪,接着又打击了李玮。此刻,朝堂上已经形成了以蔡邕为首的青兖士人独自对抗以杨彪为首的关洛士人,以许劭、荀攸为首的颖汝士人和以李玮为首的北疆士人三大权势的格局。
以一对三,丞相大人显然不是对手,而李玮也不会糊涂到在这种占据明显优势的情况下,还蓄意挑起自己和关洛、颖汝士人的之间矛盾,自毁阵脚。也就是说,这件事不是李玮干的,而是丞相大人和青兖士人精心策划的,目的是破坏北疆士人和关洛、颖汝士人之间的联合,然后借助谋逆大案,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毁颖汝士人,挑起关洛、颖汝士人对李玮等北疆士人的仇恨,然后联合关洛、颖汝士人围攻李玮。正如李弘刚才说的,李玮倒了,北疆系势力大减,李弘将来在朝堂上的日子也就很难过了。
那日杨彪曾告诉自己,丞相大人是长公主的老师,而很多青兖籍的大臣都是长公主的人。换一句话说,长公主可能一直在有预谋有步骤地利用丞相和青兖士人的力量,挑起朝堂内斗,削弱朝堂各方的权势,继而打击李弘和李玮的实力,把权柄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上。丞相大人和青兖士人的背后有吕布和赵云两位大将,即使李弘倒了,军队也还能控制,而李玮倒了,北疆士人中还有晋阳王家和冀州崔家可以拉拢,这大概也是长公主选择丞相大人和青兖士人作为自己的力量,打击对手和控制权柄的重要原因。
如果今日朝堂危局的背后操控者是长公主,那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袁耀连打几个寒战,冷汗“唰”地就出来了。
“现在,你明白了?”李弘面如止水,平静地问道。
袁耀点了点头。
“他们本来要成功了,但我退了一步,抢到了扭转局势的时间。”李弘挥了挥手,“我只能帮你们这么多,剩下的事,要靠你们自己去解决了。”
袁耀晕头晕脑地走出了大将军府。
望着袁耀惊慌的背影,李弘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转身向书房走去。
“你没把袁大人吓坏吧?”鲜于辅看到李弘走进来,笑着问道。
“要想帮助仲渊(李玮)入主丞相府,首先就要消除仲渊和关洛、颖汝士人之间的矛盾。”李弘说道,“如果他们不联手,不能齐心协力,就不能打击青兖士人,也就不能迫使丞相大人引咎辞职。我说过,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需要违背良心做点事。”
“如果仲渊看穿了我们的意图,极力按捺住自己的冲动,暂时不去做丞相,继续维持目前的局面,怎么办?”鲜于辅担心地问道,“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仲渊很聪明,他肯定要考虑自己做了丞相后,朝堂格局的变化,如果形势的发展对他不利,他未必会像我们预想的那样,把丞相大人和所有有资格做丞相的大臣都赶出朝堂。”
“朝堂上的主动权现在控制在我手上。我要他做丞相,他就得做丞相,跑都跑不掉。”李弘笑道。
鲜于辅看了看李弘,轻轻叹了口气,“希望我们能控制局势,否则朝堂上极有可能混乱不堪。丞相大人不会出事吧?”
“不会。”李弘坐到席上,轻松说道,“我手中抓着颖、汝士人的性命,如果他们失控,我就把刀举起来,吓吓他们。”
两人相视而笑。
当天晚上,袁耀找了个借口,把光禄大夫钟繇、太常丞袁涣、大司马府长史陈卫请到了府内。
袁耀把今天大将军的话对三人说了一遍,询问对策。
“文欣,你一直在徐荣大人身边,可曾听他说过什么?”
陈卫摇摇头,“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这类事情一般只有公卿大臣们才知道,而且他们不会随便说,更不会和我们这些下属商议。我觉得大将军这番话内含玄机,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
“大将军的意思很明显,要我们和李玮大人联手对付丞相,重击青兖籍大吏。”袁涣说道,“有些话大将军不好明说,但事实是,如果要翻案,洗脱辛评、荀谌等人的罪名,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造一个冤案,把谋刺天子的罪名推到别人头上。”
屋内霎时一片死寂。袁耀和陈卫惊骇地望着袁涣。钟繇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你是说……丞相?”袁耀虽然也有这个念头,但当他从袁涣的嘴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觉得极度的惶恐和不安。
“李玮凭什么帮我们?难道这件事真是丞相所为,故意陷害李玮?”陈卫迟疑良久,摇摇头,“这件事肯定是李玮干的,不会错。你们想想,京兆尹余鹏抓人的时候,大将军和丞相都在栎阳,谁都不知道天子和长公主已经接受了大将军的建议无限期推迟三雍建设。那个时候,朝堂各方正在为年初的明堂制度大辩论而摩拳擦掌,当时是经学派系之争。”
“文欣说的对。”钟繇说道,“最初,丞相大人对付太傅杨彪、太常许劭和大司农李玮,纯粹是为了三雍一事。当时朝堂各方正陷在经学对战之中,北疆、青兖、关洛和颖汝四地的士人还没有发生权势之争。等到天子下旨推迟三雍建设后,朝堂上的这场争斗才突然调转了方向,变成了各地士人的权势之争。大将军在误导我们,他想推倒丞相。”
如果丞相倒了,有机会坐上丞相位置的大臣很多。首先就是宗室大臣刘和,其次是关洛士人中的杨彪、杨奇兄弟,颖汝士人中的荀攸、许劭,青兖士人中的张邈、孔融,相反,北疆士人中,却一个也没有。但现在的问题是,颖汝士人和关洛士人要为辛评等人翻案,他们要联手对付青兖士人,也就是说,张邈和孔融有可能和杨彪、杨奇、荀攸、许劭四位大臣一样,因为家族内部有人违反了律法受到了牵连,而失去争夺丞相之位的机会。
那么,有实力坐上丞相位置的只剩下御史大夫刘和一人。
“如果刘和大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出任丞相,那么……”袁涣的目光从钟繇、袁耀、陈卫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那就是大司农李玮了。”
四个人骇然心惊。
“如此说来,大将军的话可能是真的。”钟繇指指袁涣和陈卫说道,“我们三个人到北疆这么多年,对长公主还是很了解的。从新政的制定和实施开始,长公主就在不同的时期利用不同的力量夺取和控制权柄。短短几年内,朝廷连续修改三次官制,每一次官制的修改,她都夺回了一部分权力。去年官制的修改,甚至直接导致北疆系分裂,由此可见长公主的手段。”
“这次朝廷危机爆发的原因,如果和大将军的推测一样,那么三雍之争、经学之争可能就是长公主蓄意制造出来的。等到朝堂各方打起来了,她再以稳定朝廷为借口,下旨推迟三雍建设,朝堂争斗的方向随即转为士人之间的权势之争。”
“现在大将军迫于形势交出了部分兵权,丞相大人的地位也岌岌可危,如果再让李玮入主丞村府,内外朝就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即便是大将军,也难以和她正面抗衡。如此一来,小天子将来要想主政,难如登天啊。”
“那李玮岂不是一代权臣?”袁耀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到底是丞相陷害我们,还是李玮陷害我们?”
“这已经不重要了。”袁涣苦笑道,“丞相也罢,李玮也罢,失去了大将军的支持,照样可以在朝堂上立足,但失去了长公主的支持,那就是死路一条。三雍之争,是丞相最失策的地方,这直接导致长公主放弃了对他的支持,转而扶持李玮,打算让他入主丞相府。李玮虽然权势很大,但他这个权势是长公主给的,尤其是他失去大将军的支持后,他更要牢牢依靠长公主了。李玮对长公主言听计从,而长公主则依靠他控制内外两朝,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公主的权柄越来越牢固,将来……”
“将来,吕后干政的历史,可能重现于朝堂。”陈卫小声嘀咕了一句。
四个人商量了一夜,没有想出任何办法阻止这种形势的发展。目前,颖汝士人要自保,要救出辛评、荀谌等人,同时中原急需稳定,也迫切需要救出荀彧,因此现在和李玮握手言和,联手对抗丞相和青兖势力是当务之急。
不过,他们拿出了一个可以长久有效地遏制长公主把持权柄的办法,那就是坚决支持大将军,设法离间、分裂长公主和李玮的关系,尽力保持朝堂上的权力制衡。
大将军正在竭力扶持小天子,为小天子将来主政打基础,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要和关洛士人一起,坚决站在大将军一边,和北疆武人鼎力合作。武力是解决朝堂问题的最后武器,如果朝堂上出现了类似“吕后干政”这种事,并且已经危及到了社稷的安全,大将军有可能出手。毕竟当年他曾带着十万大军南下威胁洛阳,他什么事都敢干。长公主虽然非常厉害,但她最大的弱点就是至今没能控制军队。
李玮做了丞相,权力大了,同时又控制着内外朝,难免不会引起长公主的忌惮。此时只要抓住机会,设法挑起双方之间的矛盾,离间双方,让双方反目成仇,到时李玮就死定了。从这一点考虑,现在可以大力支持李玮,直到把他送上乱坟岗为止。
天亮之后,四个人匆匆分手,各做各的事。
袁涣借口向许劭禀报政务,拜会许劭去了。陈卫借口大司马府有事和太尉协商,到荀攸府上去了。
袁耀匆匆赶到太傅府上,向杨彪禀报详情,寻求帮助。
钟繇则去拜会大司农李玮,双方言谈甚欢。钟繇告辞离开时,李玮笑着说,我听说郗虑大人是位孝子,腊月二十八是他母亲的寿辰,每年到了这一天,他都要在家陪伴老母。即使远在千里之外求学的时候,他也风雨无阻,几十年如此,不容易啊。
腊月二十八,太常丞袁涣拜会治书御史郗虑,并送了一封重礼为他母亲贺寿。郗虑为人低调,除了李玮、崔琰、赵松等极少数大臣外,没人知道今天是他母亲寿辰。郗虑很感动。第二天,郗虑回拜,并送给袁涣一份“薄礼”作为回谢。
当天晚上,袁涣派人把这份“薄礼”转赠给了袁耀。袁耀又连夜转赠给了大将军。
大将军看完之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汉有这种祸国殃民的官吏,岂能不亡?”
主薄蒋济被连夜召见。
这是一份陈留济阳县令写给朝廷的弹劾奏章,而弹劾的对象就是陈留太守张超。奏章中说,张超在洛阳大战期间,利用军需囤积于本郡的机会,伙同自己的三个兄弟,擅自挪用军需从事买卖土地等不法勾当,从中牟职暴利。这位县令还怀疑张超和他的兄弟们利用一些商贾和叛军秘密来往,贩卖粮食军械等违禁物资。
这份弹劾奏章去年就送到了长安,当时朝廷诸府正在搬迁,比较混乱。然后这份奏章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位上奏的县令据说在今年年初的时候被刺杀了,这位县令的十几位下属也先后死去。时任兖州刺史的丁立闻讯后,亲自到济阳县去了一趟,听到了一点传闻,于是他书告陈好,请他在御史台仔细查查。陈好没查到,告诉了郗虑。这份奏章郗虑看过,是他亲手递给刘和的,他马上就想了起来,但此事牵扯到刘和和张邈两位公卿大臣,他一个治书御史哪敢没事找事,于是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现在摆在李弘案几上的这份奏章是郗虑根据自己的记忆写出来的。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次派上用场了。
“你即刻赶到兖州,和张辽大人秘密调查。”李弘怒声说道,“此事可能牵扯到军中将领,你要小心一点,不要泄漏了机密。”
蒋济躬身领命。
“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你务必把问题查清楚。”李弘写了一道手令给他,“如果碰到紧急情况,需要动用军队,你拿这道手令向荥阳的诛虏将军雷重大人调兵。”
蒋济连夜离开长安城,急赴兖州。
新年转眼就到了。
正月初一,大臣们云集栎阳宫,参加新年大典。
天子下旨,改年号为“元平”,大赦天下。
大汉国元平元年(公元203年),正月。
正月十五,百官齐聚栎阳宫参加新年的第一场朝议。
大鸿胪袁耀、光禄大夫钟繇、尚书令崔琰联名上奏,要求修改《田律》。
三天后,奏议被驳回。
正月十八,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刘和、廷尉张邈、太仆孔融联名上奏,要求尽快把原兖州刺史丁立、原甘陵国相许混、原济阴郡太守朱魭押到京城受审,以便尽快结案。
天子诏准。
正月二十日,长公主召见大将军李弘,催促他尽快审结谋刺天子案。。李弘无奈,回到长安城敷衍了事。
正月二十四日,主薄蒋济回书李弘,陈留郡太守张超的势力太大,调查严重受阻,请大将军设法把张超调离陈留郡。
二月初一,大司马徐荣、代行太尉事的光禄勋张燕、大将军李弘、左车骑将军鲜于辅联名上奏天子,考虑到颖川郡处在荆州和豫州的两面夹攻之中,军政分开不便于阻敌,建议由骁骑将军王当督领颖川军政,召回颖川郡太守韩铭。
丞相蔡邕等大臣对此议持否定态度。
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