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马下。
第八节
金锣声突然刺穿了战场上的喧嚣。
皇甫鸿骇然心惊,“不好,袁绍要撤了。快,快,杀出去,杀出去……”
战鼓声轰然而起,巨大的天子大纛直升云端。
张济、王方、皇甫鸿各带人马,象惊涛骇浪一般冲向了北疆军的中军大阵。
“大人,快看,他们动手了。”田丰指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天子大纛,兴奋地狂呼起来,“大人,暂停撤军,暂停撤军……”
袁绍怒吼一声,凌空一鞭抽出。皮鞭划空而过,发出一声刺耳的啸叫。
“韩遂已经杀到了我们后面,再不撤,我们就要全军覆没了。”
“我们全军覆没了,对韩遂有什么好处?”田丰大声叫道,“韩遂如果投靠了北疆军,上午他就应该倒戈一击,而不是主动撤出战场。现在天近黄昏了,他又跑到我们后面,显然是想看看战局对谁有利,然后趁机落井下石。他的目标是天子,是关中,而不是消灭我们。我们全军覆没了,他就要面对强悍的北疆军,这对他半分好处都没有。”
“大人,现在张济、王方和皇甫鸿正在率军攻击麴义,北疆军大败在即,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撤出战场,丢掉的就不仅仅是天子和关中了。”审配苦苦劝道,“大人,请三思啊。”
袁绍看看战场后方,又看看正在逐步后撤的大军,再看看远处正在移动的北疆军大纛。一时间,六神无主,方寸大乱,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麴义调转马头,鄙夷地望着前方杀来的大军。
“诛杀北疆叛逆,诛杀麴义……”关中将士一路飞奔而来,惊天动地的叫喊声响彻了云霄。
北疆将士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天子竟然要打我们,要置我们于死地?
孙亲、王当、于毒和成千上万浑身浴血、疲惫不堪的北疆将士们突然愤怒了,“杀……杀……”吼声蓦然间如惊雷炸响,震撼天地。
“中军后移,会合前军。”麴义挥了挥手,泰然自若地说道,“急告各部,趁着敌军撤退的机会,急速向北,退出战场。”
“命令赵大人,立即重整部分铁骑,回援中军,挡住叛军。”
“赵大人已经杀回来了。”吴叶指着远处一支急驰而来的铁骑军,笑着说道,“袁绍的金锣一响,赵大人立即调转马头,带着部分铁骑杀了回来。”
“好。”麴义高喝一声,回头对身后的亲卫骑大声叫道,“我们走,往北。”
袁绍的大军还在后撤。
蒯越打马而来,怒气冲天,“大人,你想干什么?你想把我们都害死吗?陛下的大军已经对麴义发动了攻击,现在我们不是撤,而是要全力猛攻,要尽可能杀伤北疆军,击败北疆军。”
“韩遂的铁骑已经到了我们后面,一旦他们发动进攻……”
“北疆军前后受击,全军大乱,韩遂还打什么打?”袁绍还没说完,蒯越就打断了他的话,“北疆军正面连遭重击,那帮黄巾逆贼死伤惨重,还能支撑多久?只要麴义的前军和中军崩溃了,北疆军的铁骑也就无法挽回败局,只能逃离战场。此时胜负已分,韩遂除非想死,否则他绝不会再进一步。”
袁绍犹疑不定,左思右想。此时大军如果撤出战场,既不算失败,也还能保存相当实力。如果攻上去,那可就太危险了,大军随时可能全军覆没。现在韩遂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投靠了北疆军,谁都不知道。一旦韩遂真的投靠了北疆军,趁着自己筋疲力尽的时候,和北疆军联手围歼,那自己可就死定了。
袁绍不敢赌。
“撤下来,急速整军,准备击杀张济等叛逆,渡河勤王。”袁绍一挥手,斩钉截铁。
田丰沮丧地低下了头。审配和郭图相视苦笑。袁绍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是固守自己的想法,根本没有勤王之意。他要的是关中,是自己的霸业。
蒯越愤怒了,他手指战场,高声叫道:“本初,不把北疆军击败,勤王只是一句空话,关中更是拿不下来。”
“异度兄,我们把人马都拼光了,还怎么勤王?占据关中又从何说起?”袁绍既然打定了主意,他也就毫不示弱了,“让麴义尽快滚出战场,我们杀过霸水河,杀进天子营,先把天子抢到手再说。异度兄,你不会改变了主意,不想救出天子了吧?”
“你……”蒯越气得连连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打马如飞而去。
吕布带着铁骑脱离战场,掩护步卒大军急速北撤。
庞德率军冲过战场,尾随在步卒大军之后。
赵云、卫峻率军飞速杀到,挡住了张济、王方和皇甫鸿的路。铁骑大军用密集的长箭迟滞敌人的推进速度,且战且退。
皇甫鸿猛然勒马站住,举手狂呼:“鸣金,立即撤出战场,返回天子营,快,快……”
金锣敲响,大军停下了脚步。
张济、王方从前方先后赶来,“坚寿,为什么要撤军?不打了?”
“不打了。”皇甫鸿紧张地说道,“我们的计策一定泄漏了。你们看,北疆军撤得不慌不忙,有条不紊,显然早有准备。你们再看袁绍,我们一打,他反而撤得更快,任由北疆军从容离去。这里面一定有名堂,我们快走,先把天子营守住。”
“你是说,袁绍利用我们吓走了北疆军,然后反过来偷袭我们?”王方不可思议地问道,“坚寿,袁绍和麴义打了一天,血肉横飞,还有力气打我们?”
“我不知道袁绍会不会打我们,但袁绍这一退,却给了北疆军撤出战场的足够时间,击败北疆军的可能已经彻底丧失。”皇甫鸿担忧地看看两人,“袁绍现在想重新转入进攻,几乎不可能。即使他能鼓起士气,率军再攻,但北疆军早已撤走,他想追也追不上了。既然击败北疆军的可能已经没有了,那他会不会趁机打我们?”
“现在袁绍损兵折将,士卒们也疲惫不堪,他哪里还有力气打我们?”张济冷笑道,“不过坚寿的考虑有道理。袁绍不打了,就我们一支人马追在北疆军后面打,极有可能被北疆铁骑杀个落花流水。我看还是撤回去吧。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没人可以抢到天子了。”
皇甫鸿忧心忡忡地摇摇头。“北疆军还在,袁绍也还在,虽然他们的实力都受到了损失,但关中形势并没有因此而好转。”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越来越麻烦了。”
“麻烦?我看一点也不麻烦。”王方轻松地笑道,“虽然没能实现原定的计策击败北疆军,但麴义和袁绍都受到了重创,关中形势已经得到了彻底的扭转。坚寿,我看你太多虑了。”
****
黄昏,渭桥。
日落西山,笛声悠扬。
韩遂驻马桥头,面对点点残阳,轻吹横笛,悠然自得。
麴义飞马赶到。
“此地一别,何时才能再见先生?”
韩遂想了想,轻轻一叹,“社稷若能安稳,你我当有再见之日,若大汉就此倾覆,你我恐怕相见无期了。”
“先生太悲观了。”麴义笑道,“不出五年,你我必能再会于长安。”
韩遂凝神看看他,然后笑了起来,“好,我等着。不过,这五年内,我是不会再出兵关中了。此次关中之战,西凉军遭受重创,元气大伤啊。”
西凉四万大军进关,先是一万羌人互相残杀,然后他们被北疆军围歼在南山亭,不久马腾又带着一万人离开了西凉军。四万大军最后只剩下两万人不到,的确是损失惨重。
“早知如此,我就不进关了。”韩遂仰天长叹,心中极为伤心。
“先生,西凉慢慢会好起来的。”麴义小声安慰道,“大将军已经答应先生,每年将调拨给西凉足够的赈灾钱粮。有了这批钱粮,先生不但能稳定西凉,还能让西凉人吃饱穿暖。”
韩遂点点头,“云天,你回去后,代我谢谢大将军。你告诉他,只要大将军能信守承诺,我就能确保西疆的稳定,确保大汉疆域寸土不失。”
麴义连声答应,“这次谢谢先生了。先生相助之情,北疆必将厚报。”
韩遂抱歉地挥挥手,“算了吧,我又没帮你什么。我反正都要撤兵了,不过做个顺水人情而已,你不要太在意。”接着他抬头看看从远处急速走来的北疆大军,皱眉问道,“你要撤出关中?不救天子了?”
“我都成了叛逆了,我还救什么天子?”麴义冷笑道,“不救了,我和你一样,也撤兵回河东。”
韩遂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将军的命令?”
“大将军喜欢兵行险着,这次也是一样,他非要一口吃个胖子。又要勤王,又要占关中,还要打洛阳,结果如何?结果天子不但不要他救,还说他是叛逆,说我是叛逆,说我们北疆军都是叛逆。”麴义愤怒地说道,“现在好了,勤王失败了,关中也没有拿下来,洛阳就更不要提了,几万将士算是白死了,这仗打得痛心,打得窝囊啊。”麴义略显激动地挥动着手臂,嘶哑着嗓音说道,“我就是不明白,大将军屯兵十万,大张旗鼓,三路出击,竟然救不下天子,占据不了关中。北疆军这次丢脸算是丢到家了。”
韩遂静静地听着,低头不语。
麴义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此仗过后,我完全有实力就势杀过霸水,杀进天子营,救出天子,然后调转马头攻杀袁绍,占据关中,如此则天下可定。但大将军就是不同意,他竟然下令让我撤到河东。”麴义咬咬牙,痛心疾首,“我就是不明白。我要回去问问他,问问他到底居心何在?他到底是想勤王,还是想称霸一方?我这一万多兄弟不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韩遂看着麴义,神情很复杂。良久,他低声问道:“这话,你对别人说过吗?”
麴义愣了一下,立即察觉到自己失态了。自己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一时气愤,口不择言,说过了。
“云天,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你我之间也算是有师生之谊。今天我就郑重对你说一句,你这个脾气要是不改,你我此刻就是永绝,再也无相见之期了。”
麴义脸露不屑之色,淡谈地哼了一声。
“你知道十万大军三路出击,为什么还没有救出天子吗?”韩遂知道麴义根本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于是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大将军为什么不集中兵力攻打关中,反而抽调重兵去打洛阳吗?”
麴义点点头,“大将军急于求成,恨不得一天就能勤王成功,就能平定天下。你们都说我狂妄,我看大将军比我更狂妄,他认为别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根本不堪一击,结果……”
“你错了。”韩遂说道,“这是大将军特意制造出来的局面,这次勤王根本就是一场骗局,一场欺骗天下人的勤王之战。”
麴义吃惊地望着韩遂,“骗局?”
“此次大将军勤王之举可谓声势浩大,天下皆知。”韩遂慢条斯理地说道,“但大将军其实还是不想勤王,为什么?天子已经大了,再过几年就要主政了。而这几年天子一直在长安,对长安大臣极为信任。把一个十四岁大的天子和一帮天子极为宠信的大臣救出来,对大将军和北疆而言,意味着什么?大将军的权势可能要被剥夺,北疆的中兴大计可能化为乌有,大汉社稷可能就此彻底覆没。”
“这几年,大将军一直以各种借口迟迟不愿勤王,虽然原因很多,但这一点绝对是主要原因。现在他占据了河北三州,拥有冀州之利,再不勤王,不但罪名更甚,更有可能引发内部大乱,所以他不勤王也得勤王了。”韩遂轻轻一叹,“现在你看到了大将军的勤王结果了。不是大将军不愿勤王,而是天子不要他勤王。不是大将军不尊奉天子,而是天子视大将军为叛逆。此次勤王失败,不是大将军的责任,而是天子的责任。大将军轻而易举地就摆脱了河北上下强烈要求他勤王的压力。”
麴义猛然惊醒。
“现在天下人都知道大将军勤王决心之大,中兴社稷决心之大,都知道大将军是大汉最大的忠臣。”韩遂捋须说道,“现在就算天子、长安朝廷中的大臣们,还有袁绍、刘表之流认为大将军是大汉叛逆,但河北三州的上上下下不会再有人怀疑大将军,包括长公主在内。经此一仗,大将军将确立自己在河北三州的绝对权威。”
“大将军需要的不是天子,不是长安朝廷的大臣们,大将军需要的是绝对忠诚于大汉和天子的声名,需要的是天下人的信任。有了声名和信任,他才能集结天下的力量,迅速平定天下中兴大汉。”
韩遂看看麴义,笑着问道:“你明白了吗?不是大将军让你退出关中,而是天子,是天子让你退出关中。”
麴义咬咬牙,“大将军为了自己,竟然不顾兄弟们的性命,他……”
“你不要这么理解。”韩遂劝道,“大将军虽然牺牲了几万条无辜性命,但因此他可以避免更多的战火,可以尽快平定天下,这又能拯救多少性命?”
“那将来怎么办?”麴义问道,“我们就此退出关中,大将军退出洛阳,那天子还救不救了?关中和洛阳我们可以暂时不要,但天子不能不要啊。”
“我刚才说了,这是一场骗局。”韩遂稍加思索,缓缓说道,“朝堂上的事,所谓什么国政,什么权势争斗,什么利益争斗,说到底,就是欺诈。大家互相欺诈,谁赢了,谁就能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一切。上至天子,下至普通官吏,无不如此。大将军发动的这场勤王之战也是欺诈。‘欺’是欺骗天下人,那‘诈’呢?”
麴义若有所思。
“今天的一仗,最更益的是张济、王方和皇甫鸿,受损的是其余各方。在你我两军退出关中后,关中的势力少了,留在关中的各方彼此实力接近了,形势随即也就简单了,但争斗马上也就要白热化了。”韩遂望着天边最后一抹夕阳,喟然长叹,“大将军最后肯定要救回天子,但代价一定很大。只有这样,才能让天子和河北三州的大吏们清醒地认识到,中兴大汉的路非常艰难,如此他才能顺利推行改制,顺利掌控权柄。这场‘欺诈’的重点不是‘欺’,而是‘诈’。大将军不再是当年那个在西疆纵马驰骋的悍将,而是朝廷的一个权臣了。
麴义非常感激地躬身受教。
“云天,你这个脾气要改了,而且,你切记,千万不要涉足朝堂,否则……”
“否则怎样?难道大将军还要杀我不成?”麴义笑道。
“正是。”韩遂凑近他的耳边,低声劝道,“你千万不要急于退回河东,切记切记。”
麴义脸色一变,怒气上涌,刚要开口说话,就被韩遂摇手阻止了。
“勤王大事,大将军不亲自到关中,却委你以重任,这其中的玄妙难道你看不出来?勤王失败,大将军需要人顶罪,而天子不想得罪大将军,自然也要找人来顶罪。这个顶罪的人是谁?难道你勤王失败了,回到河东还能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左将军?”
“先生,我对大将军忠贞不贰,大将军绝不会如此待我,你不要胡乱猜疑。”
“我不是蓄意挑拔,我是警告你不要自寻死路。”韩遂正色说道,“天子不要你勤王,天子说你是叛逆,你就不勤王了?你就甘心去做叛逆?大将军让你撤回河东,你就撤回河东?你是听大将军的,还是听天子的?天子如今有圣旨让你退出关中吗?”
麴义心慌意乱,一时茫然失措。
韩遂拱手告别,消瘦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淡淡的暮霭里。
第九节
深夜,北疆军撤到长陵。
简易的军帐内,麴义在昏暗的烛光下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自己已经把李弘和徐荣的联名书信读了不下百遍,现在几乎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了。书信中说得非常明白,此仗主动求败,目的有三。
一是保存实力。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