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与安详,是这座小城的节奏,好像一座老式座钟,按照自己固有的韵律,稳稳摆动。
遍及大陆的战火,在这里找不到丝毫踪影。
“幸福有多种含义,平安无疑是最大的一种,”达克低声道,“可是,它能持续多久呢?在一片混乱中,独善其身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这句话引起了旁边圣殿武士的注意,冷冷的钢铁面甲下传来一声不满的哼声。
达克无奈地笑了了一下“这是现实啊。”
圣殿武士冷笑“看起来五大三粗,却有颗脆弱的心。”
达克摇头“脆弱的是这里啊。”
“尽管诅咒吧,异端,看能不能把任何一座十字架咒倒。”
达克愕然“原来,是把我当异端来对待啊?这是逮捕么?”
面甲下传来一阵轻笑“你以为呢?如此后知后觉,看起来不那么聪明么。”
“我只是个掌握了一点新奇技术的作坊主,为图平安买了个队长位子——还是副的。这跟异端怎么也扯不上关系吧?”
“装傻不能减罪,装疯或许能。不过,被保罗所长点名的家伙,装疯会得到特殊照顾哦。”
“如果大家的心愿是人人都过上这样‘幸福’的生活,按照目前圣教这种做事方式,显然是爬到树上去找鱼。”
这句话把圣殿武士逗笑了“还是个有趣的异端呢。我就喜欢跟你这样快死的人说话。”
“为什么?”
“因为你们没机会告黑状和胡说八道啊。”
“您不是一个刻板而顽固的人呢。”
“如果指信仰,很抱歉,我是。异端必须死。”
“但您拿不出我是异端的关键性证据。我重复一遍,按照这种做事方式,除了造就一大批新塞尔维特来证明教廷的愚蠢和无能、把胆怯的民众推向异端一边之外,就只剩下迂腐的忠诚。”
圣殿武士嘴角抽动一下。
这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异端。
没有装腔作势的恫吓,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没有故作镇静的胆怯,有的只是带有一点点悲悯的平静。
毫无顾忌地用尖锐的言辞来批评圣教,这是嫌死得不够快?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吗?
这种感觉真讨厌啊,好像被站在高处的人俯视一样,偏偏,这家伙说的似乎还有那么点歪理。
魔鬼的伪装?这样的异端,可是条大鱼呢。
“既然有做新塞尔维特的觉悟,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乌尔比诺的穷汉派咄咄逼人,已然成为反对派的领军势力;大陆上烽火连天,但头破血流的都是些同样信仰圣教的小国;几大传统异端势力表面镇静,内部却迅速整合阿拉孛半岛重归统一,新特诺蒂兰王国异军突起,北海联盟传统势力被以技术发家的新贵取代,圣教的根基多兰德王国偷偷摸摸喊出了‘教随国定’的口号……面对这变革的浪潮,僵化的、一成不变的体制该如何应对?”
年轻的圣殿武士目瞪口呆。
一个作坊老板,会有这种见识?
作坊老板的话还在继续“我以为当前圣教的要务不是强调正统性,而是要宽容,把所有圣教徒统一在宽容与慈爱的旗帜之下。打来打去,死一堆人,最后剩下的那些,能不能顶住异端的扩张?”
这句话让圣殿武士抓住了尾巴,反驳道“没有统一的思想和意志,如何能坚强?”
“那至少要快刀斩乱麻,而不是打成旷日持久的烂仗。而且,现在打仗的双方都是圣教的信徒,战况越激烈,圣教就越令人嫌恶。你们关注的只有各自的立场,民众却会把灾难归结于圣教本身。”
“一派胡言!”
“我无意改变任何人的想法。是不是胡言乱语,您只要出去走一圈自然明白。我的全部立场,只在于能和我妻子平平安安活下去。或许,这也是珐蒂冈以外大多数人的想法吧。打翻的鸟巢下不会有完好的卵,现在,保守派——抱歉,这么说有些不恭,或许可以称为传统派?它和改革派的争斗正把大陆搅成一个名为混乱的巨大漩涡,如果不尽快结束无意义的纷争,就会把越来越多的‘异端’国家吸进来,只怕到最后,得利的将会是真正的异端。”
“住嘴,什么叫无意义的纷争?你这个满脑子邪恶思想的家伙!”
“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如果求生这种人类最基本的需求都被视为邪恶思想,只怕找不到几位虔诚的战士吧?当初克莱姆森元帅在耶卢撒冷血战殉国的时候,有没有问过,被保住的斯内尔港里,有几个异端?几个圣徒?”
“你这个该下地狱的……”
一只苍老干瘪的手轻轻关掉了通讯法阵,房间里静寂无声。
一位老人呵呵笑了“凯瑟琳还是太年轻,招架不住啊。”
有人也笑道“果然不出我们所料,这个异端狡猾得很。没关系,他终于落网了。”
另一人马上表示反对“罗安塔院长,我觉得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他的观点虽然离经叛道,但要说异端未免有些苍白,我们没有决定性证据。”
罗安塔阴阳怪气道“特里森院长,作为神学院的领袖,您对所有学识渊博的人都抱有极大的好感,是的,我承认,刚才他举的塞尔维特的例子相当狡猾,不客气地说,那把火是圣教永远的痛。但这并不能成为异端的脱罪声明。”
罗安塔寸步不让。
老东西,谁怕谁?
圣教九部中,除了独揽生杀大权的裁判所,权力最大的就是管理所有信徒的圣理部。虽然自己现在还不是圣理部部长,但随着竞争对手马格南的倒台,自己升任圣理部部长只是早晚的事。区区神学院的一个学究头目,也敢和自己叫板?
特里森冷笑“证据呢?只因为几个无关痛痒的小道具,和一点点浑水摸鱼的小伎俩?罗安塔院长,如果他是异端,为什么要送给我们马格南这样一份大礼?”
“不审一审怎么知道?”
“昨天刚刚决定对功臣进行嘉奖,今天就抓人审讯,圣教的法度岂能当儿戏?”
“儿戏?儿戏就是我们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危险分子当上了缉捕队的副队长!”
“够了。”
随着老人轻轻一抬手,两人立即停止了争吵,恭恭敬敬道“大主教。”
大主教怀特迈尔慢慢站起来,踱了两步,道“既然已经到了裁判所的保罗所长那里,相信很快就会有确切结论了吧,我们还是再等等看吧。”
。
第二十五章 裁判所里的异端(1)()
“对达伊炼金作坊进行彻底调查,把达克的老婆抓来,不,请来;还有跟他密切接触过的原斯特凡街缉捕队一干人等,也必须隔离审查——单独谈话。什么?资格?我是圣理部的代理部长,他是个虔诚信徒,难道我没有调查他的资格?笑话!”
罗安塔懒洋洋地倚在靠背舒服宽大的软椅上,右脚脚踝架在左膝盖上,得意洋洋地抖腿,宽大的靠背遮挡了他的正面,他正给通讯法阵里的手下布置任务。
“罪名?这是圣教内部的正常调查,谁也没说达克副队长犯事啊,对,是请,请过来。具体怎么做你看着办。坛坛罐罐?留着,或许用得上。我直说吧,东西留着,没准什么东西会成为关键证据;人呢尽量客气点,别逼得狗急跳墙。嗯,好,就这样。”
结束通话,罗安塔舒舒服服地朝后一躺,软椅发出低低的吱呀声。
前程似锦。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不管你是邪恶的异端还是胆大妄为的炼金术师,到了我这里,只有一种身份垫脚石。
这时,垫脚石正坦然走进裁判所的会客室。
红木雕花椅子采用了远东丝国的式样,精致银器的镂空外罩出自提拉半岛匠人之手,平淡无奇外表后隐藏的珠光宝气足以让任何有见识的富家子弟动容,达克扫了一眼,不动声色。
他的表现引起了两位暗中观察者极大的兴趣。
“保罗,这就是你的对手啊。颇有几分胆色的样子呢。这个年纪的人,一进裁判所大门打哆嗦的可不少。”
保罗微笑了一下“连假模假样的恭顺和敬畏都懒得摆出来,要么是个无知者无畏的蠢货,要么是个心机深沉无所畏惧的家伙。好了,特里森,你在这里看着,我去会会他。”
“在我出现之前务必留他一命,技术是无罪的。”
“我可不确定那些莫名其妙的技术会不会给他带来罪名,尽量吧。”
当百无聊赖的达克第二次去观察陈列在柜子里的圣杯仿制品时,保罗所长终于推门而入。
“你好啊,年轻有为的副队长阁下。”
“见到您很高兴,保罗所长,您不像坊间传言所说的那样可怕,相反,我感觉您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达克说着,向他施了一礼。
保罗朝一旁的椅子抬抬手“坐。如果我说坊间传言未必是空穴来风,你会因此改变态度吗?要知道我只要挥挥手,你眼前天堂般轻松愉悦的景象会瞬间变成地狱。”
达克笑笑道“我毫不怀疑。因为这是您的职责所在。疯狗保罗的名号,相当响亮。”
保罗面部肌肉线条变得僵硬了,口气也变得淡漠“下三流小酒馆最阴暗角落里的醉汉,或许会冒出一两句类似的粗话。年轻人,这种不雅的名号,直接传进我耳朵的次数,不多。”
“一方面说明您的仁慈与大度,另一方面,说明您被刻意与民众隔离的时间已经相当不短了。”
“嗬,我都不知道,跟我交谈的是一位敢言直谏的言官,而不是一个待审的嫌犯。年轻人,有时候,不亢不卑是种冒犯,你在快速消磨我的耐心。”
“然后呢?用卑躬屈膝和唾面自干来显示我的卑微和无能?天哪,您不会以为,这样的态度会有助于解决问题吧。”
保罗的目光变得锐利“除了教皇,你是第一个在我的地盘上跟我这样讲话的人。我很好奇一小时之后你会不会后悔。”
“恕我冒昧,您的地盘和您的地位,都是神赐予的,您是神的仆人,您一切行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神的利益,对吗?”
保罗的脸拉长了“我见到过各种各样的说客和辩士,说实在的,年轻人,你的嘴巴比他们逊色得多,如果再提不出让我信服的观点……你不会以为这里是个喝咖啡聊天的地方吧?”
“当然,这里是捍卫正义和真理的最后阵地,是信仰最坚定、最不可动摇的堡垒,也是拯救迷途羔羊的长鞭。”
保罗楞了一下。
他不是聋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裁判所的名声?
黑死病肆虐时,死在它手上的“被污染者”跟病死者一样多,有些乡村,只因为几句不尽不实的传言就被屠戮一空。
猎杀魔女运动,“魔女”的血染红了每一个猎魔人的白色法衣,各种各样虐杀方式层出不穷。
异端感化运动,所有提出过与神创论相悖观点的家伙,人人过刀,家家过火。有些人的名誉到现在都没有得到恢复。
数百年来,裁判所把一批批异端送上了火刑柱,毫不客气地说,它几乎可以跟屠场划上等号,名头可以止小儿夜啼。
前边还一脸牛气冲天,现在突然冒出这种溢美之辞?
软了?
无论如何,总归是个好的开始。只要鸡蛋裂开了口,里面的东西唾手可得!
令他意外的是,年轻人提出了一个他未曾想过的答题方向。
“裁判所代表秩序,最混乱最残暴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
“秩序?”
“是的,秩序。以异端感化运动为例,抛开所有立场,只看它的结果,死了很多人,对吗?”
保罗微微点头。
“我调查过统计数据,运动达到最高峰时的被处决人数,反而比运动开始时还要少,您知道原因吗?”
保罗沉默不语,在不太熟悉的领域,还是藏拙比较好,特别是,这个年轻人的思路与众不同,一旦不小心,很容易被他纳入他自己的谈话节奏。
达克没有让他等太久“因为裁判所的贡献。”
保罗哑然失笑“裁判所?”
异端感化运动到了后期,几乎所有的死刑判决都是裁判所作出的,火刑柱简直像一片片森林,焚烧异端的烟雾和火光笼罩大陆。被冤杀者不计其数。
贡献?这可是连神职者自己都不太愿意提起的话题啊。
“正是,因为有了裁判所,所以一开始那种滥杀无辜的现象得到了有效制止。到了后期,只有经过裁判所的裁决,才能处决异端。”
“唔,你的意思是……”
“那种一脚踹开邻居大门,指着鼻子说一声你是异端,然后把人绑起来活活打死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无可讳言,仍然有不走运的家伙被当做异端处决,但至少,大多数人在疯狂的杀戮和血腥的狂热中保住了性命,裁判所功不可没。还是刚才那句话,残暴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
保罗吃惊地站了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从这个角度来评判裁判所的所作所为。
这家伙还是个异端么?似乎,有些道理啊。
“但我仍然要对裁判所说不,很多人都在说不。因为它蠢透了。”
保罗耐心地坐下来,抬抬手,示意继续。
好吧,异端,请继续花样作死。
不,一个人看表演未免太无趣了,他对通讯法阵呼唤道“请神学院特里森院长来一下。”
。
第二十六章 裁判所里的异端(2)()
“宗教不只是人们在教堂里实践的东西,它就是科学、哲学、政治、个人身份和拯救的希望;宗教不是一种个人爱好,而是一种永恒普遍的真理——在黑死病肆虐时,在猎杀魔女运动和异端感化运动弄得人人自危时,它就是如此。”
听完手下的报告,罗安塔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屁股“异端是这么说的?”
手下毕恭毕敬答道“一字不错。”
“然后呢?”
“特里森院长的表情很复杂,然后,他问‘当时如此,现在呢?’异端答道‘要听听民众的呼声,想想民众的需求。神可以高高在上,神仆却不行。否则,我们所珍爱的东西就有沦为权贵争权夺利工具的危险。’”
“嗯,很圆滑的回答。后面呢?”
“很抱歉,大人,我们的人化装成倒咖啡的仆役进去,不敢停留太久。或许稍晚些时候可以从通讯法阵操作员那里得到些什么……”
“对这件事你怎么看?”
“属下以为,保罗所长和特里森院长都是虔诚的信徒,不太可能会被一番简单的说辞改变想法。”
“能四平八稳地走到今天,两个老家伙自然有他们的处事方法,异端始终是最危险的敌人,只要这点不改变,他们就永远不会改变!继续盯着!”
“遵命。”
手下刚刚出门,另一名手下匆匆而来“大人,意外情况,那个达科拉还留在屋里。”
罗安塔感到意外“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出来?”
“特里森院长进去后,似乎谈了更多具体的内容。暂时也没有要出来的样子。”
罗安塔的眉头皱了起来。
两个老顽固,疯狗保罗绝非浪得虚名,特里森虽然是个脑袋灵活些的老学究,但骨子里是个虔诚的狂热分子,现在,他们竟然对一个异端这么感兴趣?
怎么办?是加速调查行动,还是稳一稳,跟那个达科拉暂时化敌为友?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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