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可能考虑到她宝贝口袋里的蜜饯以后只能给他跟李今朝吃了,袋子太鼓无法时时换新货,于是又拿出一颗塞到他嘴里。
他嘴里已有两颗果核了,又来一颗,他快笑倒在地上,但怕伤她的心,他还是任她喂着。
嘴里一直维持酸酸甜甜的滋味,他连早饭都还没吃,可是,他就喜欢大妞这样疼他。
「大妞,只要你肯回来,我都会在这里等你,一直。」他微微笑着。两年后——
「咦,怎么回事?对面那艘船是怎么回事?」有人叫着。
十二岁的小少女愣愣看着对面直冲而来的大船。
那船本是保持一段距离,忽然间像是失控一样直直撞了上来。一时之间,在满人群的小船崩裂开来。
本来跟着她一块的师兄弟要拉住她,但整个甲板遽裂,一时人人自危,抢着抱住船桅,因此冲散他们。小少女反应慢了半拍,一下子就被挤滑道船边。
「大妞!」师兄弟素知她的愚笨,没人帮她,她跌落海里的机会太高。「大妞,抓住。」有师兄扯下腰带,抛向她瘦小的身躯。
对面大船的长鞭打断了那腰带,随即又击向大妞。大妞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整个人翻落海里。
「大妞!大妞!」师兄弟大惊失色,不顾自身安危,连连滑至船边。
海面竟然有人挡住他们下海。
分明有备而来!是针对云家庄?还是针对大妞?
大妞不会泅水,一入海里就吞了好几口海水,她拼命想要往上窜去,但左右都有人压住她。不但压住她,还拉着她往深处游去。
她死命挣扎,但海里手脚完全无法伸展。海水猛灌进她的口鼻,她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这些人却充满狠劲直拖住她。
有人自她发间抽出那支簪。
那时兰青给她的!那是兰青给她的!
她愤怒又害怕地奋力抵抗,但她无法呼吸,胸口好痛,脑子好晕……好晕……她满面涨红,痛痛痛……兰青兰青好痛……
那些人不放手,大妞目力模糊了,隐约看见有名男子游过来,解决那些要害她的人,但她没有办法呼吸,到极限了!
刹那间,她耳膜鼓胀,异常清楚,连海水流动都清晰可闻,心脏跳动自急促转而渐慢,紧接着,在完全停止之前,心脏突地一跃。
就那么一跃,仿佛自她嘴里跳出,直奔天上。
轰的一声,她亲耳听见某样东西炸开来了……
好像有人在她面前喊着「大妞」,但她双眼看不见了,那轰炸声过后,她也听不见了,她唯一的知觉是脑里在流动……一点一滴在流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脑里一直往外流……再缓缓回流进她的四肢百骸里……
原来,炸开的是她的脑子。
「妖神兰青。」「妖神兰青。」
准备上船的青年一顿,当作没有听见。
「你看,你女儿的簪子呢。」
蓝衣青年闻言,骤然转身,碧玉簪正在他眼前晃动着。
那是两年前给大妞的!
「妖神兰青,」那人笑道:「咱们盯你很久了。如果不是我们一直找机会确认,还真看不出你就是兰家的妖神兰青。你怎会变成这样?连点媚态都找不出来,你是怎么练功的?眼神正派到我差点以为找错人了呢。」
兰青不动声色扫过一眼,不少打扮成老百姓的江湖人藏匿在附近。是他太心急回家见大妞,所以忽略了危险吗?他寻思片刻,又看向那支碧玉簪。
「哪儿的人?找兰某有事?」兰青神色自在地问。
「你连咱们都看不出来吗?」
兰青眯眼打量,面露异色。「兰家人?」
「算你平凡日子过得还不算太久。兰青,家主有令,要你回兰家。」
「我已被赶出兰家,家主有令,与我何干。我女儿呢?」
「自是请上兰家做客了。」那人笑道,把玉簪扔给兰青。
兰青接住端详,内心一阵寒凉。
大妞上兰家?他想都不敢想结果,这簪子大妞宝贝得紧,如果兰家要抢人,云家庄必不会放过,极有可能兰家见大妞傻气,暗地拐了她走。
既然是拐,暂时应是无事。但,不能让大妞留在兰家太久,现任家主性格扭曲丑陋到会让大妞承受最可怕的事,大妞多留一刻岂止是危险!
「回兰家么?好,走。」
那人愣了下,马上又笑:
「我还以为要花点时间说服你,说不定还要跟你打上一场呢,没想到有女儿的人,就是不一样。」他自袖间抛出一颗药。「怕你中途作怪,还请你为了你女儿多多配合。」
兰青凑近闻着这颗白玉药丸。只是迷药,吃下去最多半昏半醒几天而已。
「你的女儿一发现兰家没有你,成天都在那里哭。你也知道家主的脾气,能留住你女儿的命多久……」他话未完,就见兰青吞进药丸。
那药立刻见效,兰青极力稳住自己,几名兰家人上前扶住他虚软的身躯。那人扬起眉,慢吞吞道:
「妖神兰青真不像是妖神兰青了……不好意思哪,家主的命令是杀掉兰大妞,绝不留活口。」
兰青猛然瞪着他。
那人耸肩,道:
「家主讨厌有兰家私生血缘流落在外,我们杀她还真费了一番功夫,趁着她出来接你是,将她送进河里喂鱼,不然这簪子哪这么容易拿得到手……」
大妞不会泅水!她不止不会泅水,她连打赢一个同龄小孩的能力都没有,何况是对付这些手段残忍的兰家人?
「咱们好几人都被云家庄除去,幸好那傻瓜大妞还是溺死了,兰青,你是逃不过家主的。」那人哈哈大笑:「上回你被家主下了凤求凰,这次又要怎么整你了呢?你想平安过活,只要家主在的一天,你就是在做梦了!」
大妞!
兰青双目通红,咬牙切齿,猛力扑了上去。
「大妞,你记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谁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够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认真去看,终究会明白一切的!」
「你只要记得一件事……你兰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条毒蛇,害死我们的毒蛇!」
「大妞……如果这次能活着,我把恶习都改了……你跟我,找一处……像家人一样生活,好不好?」
「大妞,面煮得好不好吃?这面,我煮得再好吃,也要你喜欢才行啊。」
「你今朝姨的毒解了,我帮忙送药到闻人庄去,这次回来,大妞就可以陪我了,这面摊老是一会儿开张一会儿关门,生意哪可能会好,大妞要十二了,接下来要长可就快乐,大妞愈大愈疼我,我真欢喜,大妞你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大妞!大妞!」
好慢……眼里流动的场景好慢,从她小时候开始,一幕幕切换到她十二岁,每一幕每一句都缓慢地涌出她的脑子,清楚展露在她眼前后,又徐徐流回她的脑里。
爹临死前的表情变化、娘死前的泪水,兰青忍受屈辱带她夜逃……好奇怪,为什么十二年来的每一块记忆都如此深刻地浮现在脑海里呢?
现在她不知身在何方,仿佛一直透过大妞的眼,回头看着过去世间的变化,看尽每一个人的异样表情,记住每一个人曾说过的话,甚至几年前一句微不足道的话,此刻她都能背诵出来。
她是怎么了?是要死了吗?
以前,今朝跟她提死亡时,她以为就跟爹娘一样消失不见,但现在她却好像被人打通脑脉,明白什么叫死亡。
是谁教会她的?为什么她懂得了?
她的脑袋被炸开后,许多杂乱的东西归回原位了,脑里如清风彻底拂过,就像是……以前有东西将她的脑子遮蔽住,不让她懂得一切,现在她什么都懂了。
「兰大妞?」
不,她不姓兰,也不能姓关。大妞是她的乳名,她的名字是爹取的,她记得是……是……
「江叔,船家说,有个好看的青年没上船,现场死了不少人,最后他被打伤带走了,听形容,是那个叫兰青的没错。」
她动了动。
「大妞?你是兰青的女儿大妞吧?」抱着她的人叫着。
她眼睫不住颤动,慢慢张开了眼。
视野里还是有些模糊,几颗大头在她眼里晃来晃去的。
「大妞?大妞?」
她无力地合上双眼,耳边的呼喊逐渐远去,她只惦记着一事,遂费尽力气嘶喊着:
「……兰……兰……青……」
四周蓦地寂静,仿佛声音自世界隔绝开,她的意识四散,再度陷入飘渺的昏迷中。
《兰青》,完。6
低微的喘息,在黑蒙蒙的石牢里回荡着。
腐烂的异味袭面,像是他自出生以来这样的气味就一直缠着他,什么是新鲜的空气、明亮的阳光,他早已经完全遗忘了。
喉口的腥甜一直存在,全身痛着、面上痛着,神智朦胧几乎散去。到底已过几个昼夜他不去想,任由虚飘飘的神智越过刚硬的石牢奔向天际。
怎么他 还没死呢?数次,他这么想着。为什么还没有死呢……他不想吃苦啊,还不如顺从图些快活,他照样在江湖上生存得很好。
他的手指动了动,接近他的老鼠因此四散。
没有上药,他面上的那一刀有些化脓了。这一刀……这一刀……是在岸边他想同归于尽换来的。为什么要同归于尽?
哗啦啦,盐水淋上他的面容,他的身体,他痛得在地上打滚。那种火烧的痛,每天重复着,断骨的痛、烙印的痛、鞭打的痛,甚至不堪入目的凌辱,兰绯每天挑一种新花样折磨他,折磨到他痛不欲生,仅存一息才放手。
『还活着啊……点灯。』
微弱的烛火亮起,兰青慢慢张眼,看着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兰青,我来告诉你坏消息。』
兰青没有说话。
『你的大妞死了呢。』
大妞?他想起来了,大妞!大妞!他同归于尽,是为了大妞,他吃苦是为了大妞……大妞……他忽然笑出声。
『你笑什么?』
『……今天死了明天又活,这种事骗三岁小孩吧。』他哑声道,随着他话一出,嘴里溢出鲜血来。他不怕这些痛,最怕心里煎熬,偏偏兰绯擅于此道。这么长的日子里,在兰绯嘴里大妞反复生生死死,他还是笨蛋吗?由得他这么骗……
大妞她活下来的机会不大,她不会泅水、反应又迟慢,怎能逃出兰绯的毒杀……大妞大妞,他已经哀悼过了,他不痛不痒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忽明忽灭的烛火在面具上交织成恶鬼的形影。男人轻柔地说:『你也不能怪我啊,云家庄放出的风声一下活一下死,连我也搞不清楚了,不过,这次确实有证据。拿进来。』
兰家弟子捧着玉盒进来。
『打开给兰青看。』
兰青本想不理,但又忍不住瞥向那玉盒。
盒里是一颗小孩头颅,面目早已不清,但看得出是十一、二岁的模样,他不以为意轻笑一声,正要合目,又发现玉盒里尚有一个夹层袋子。
他心一跳,那脏袋子沾着湿泥,正是当日大妞身上的袋子。
他手指微颤,费力地拿起那层夹层袋子。兰家弟子在兰绯的示意下,将烛台移到兰青面前。
兰青颤抖地打开袋子,里头杂七杂八都是小孩用的,还有蜜饯、耳环……耳环是大妞的没有错。
大妞早就死了,他也哀痛过了,够了,这是兰绯的诡计,将大妞的尸身遗物分日来折磨他。上次已有碧玉簪为例,不是吗?
正因大妞早死,所以他没有感觉了。
『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云家庄将她葬在哪里,兰青,我对你很好啊,特地挖出她的尸身,可惜,日子久了,她身子已腐烂,我把她的头割下专程送给你。』
兰青目不转睛,看着大妞的头颅。忽然,他笑了。『兰绯,你这丑八怪,你就尽量折磨我吧,把你的人生都用来折磨我吧,只要我活着,你的人生就烂得跟条臭蛇没两样。兰家上下谁不知道家主之位本该是我,你这 位子是抢来的,没人会给你这种丑八怪。我在云家庄多年,早将一切告诉春香公子,江湖秘史里兰绯家主之位不过是虚位,这项事实将流传后代,每个兰家人打从心 里瞧不起你……』
烛火摇曳,映出兰家弟子个个面色苍白,兰青这话分明是要拉兰家人陪葬。
兰绯一脚踢向他。兰青无力挡住,整个背撞上石墙,这里的石牢许多尖物,锐利的石尖儿狠扎进他的背肉里,他却早已麻痹不痛了。
兰绯冷笑:
『你想寻死我偏不让你死,把刑具拿进来。兰青,最近我特地为你弄到一本古书,看了那本书我才知道所谓的酷刑都是清粥小菜,今儿个,我让你尝尝重口味的,击鼓!』一顿,他看兰青完全不响应,仿佛是死人一样,他眼一眯,忽然一脚拐向大妞的头颅。
眨眼间,兰青扑前,抱住那颗腐头。
那一脚重重踹在他鲜血淋漓的背上。
兰绯眸里炙光大盛,仰天大笑道:
『兰青,你的弱点果然是关大妞!连死人头都不肯让它碎去吗?如果不是我事后察觉不对劲,还真以为她是你女儿呢!你想寻死,却不愿咬舌自尽,这代表什么?你 内心还是怀疑关大妞活着啊。你跟她感情真这么好?我听说关大妞是个蠢孩儿,还是那关长远给你什么甜头,让你把所有感情都奉献给他女儿?你也有感情吗!来 人,施刑!』
兰绯转头跟弟子说着,没料到兰青竟然还有力气扑向他,像条疯狗一样咬上他的腿肉。
兰绯吃痛得几乎要一掌杀了他,但他绝不让兰青轻松地走,他忍痛让人拖走兰青,咬牙笑道:
『兰青你也有今天!我要让你看不见听不见你将承受的痛苦,来人!蒙住他的眼睛封住他的耳朵!』他一脚踢开大妞的宝贝袋,里头的蜜饯散落于地。有人噗哧一声,偷笑出来。
『她在搞什么啊?』
夜深人静、几名云家庄弟子偷偷攀在墙头,偷窥那个不是云家庄弟子的小姑娘。
说是小姑娘,不如说是刚苏醒的小娃娃——对他们而言,确实如此。
这个娃娃已经十二岁,本来是个哑巴傻蛋,虽然拜春香公子为师,令他们又羡又妒,可是,她是个傻蛋他们能说什么?
云家庄弟子该是体贴善良之辈,所以,他们能帮这个傻蛋就帮……就跟帮自家妹子一样。哪知年前她差点被淹死,一醒来后会说话了,好像也没以前傻了,但,春香公子还是她师父!
这让他们深觉不公平!
现在大家的起跑点都一样了,凭什么她能拜春香公子为师?她有什么资格?云家庄名册上没有她的名字,这表示春香公子不打算把她编入云家庄里!他们云家庄弟子没有一个能拜在春香公子名下,凭什么她的待遇比他们好?
『嘘,小声点。』曾是她师兄的弟子一脸不屑,指着亭内托腮闭目的春香公子。『春香公子在休息呢,别吵醒他,要不然大家都不好受。』其实春香公子人很好,不太会责骂他们,但他们要是被发现偷窥一个小笨娃总是会没面子。
『春香公子在休息,小笨娃却还在练功,这表示连春香公子都不想教导她了,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我白天路过,看见她练的招数跟现在相同,白痴也早学会了,好丢脸哪!』
云家庄弟子深有同感,有人看见她练到脚打结,跌了一跤,赶紧捂住嘴偷笑。她那一招,连他偷看也早学会了,偏她还不会!
年前那一场大灾,在场云家庄弟子也受到重伤,幸亏当时有人相助,才让这笨妞逃出生天。
据说,那场『船难』幕后主使者是北方某家,足有半年时间云家庄几乎不得安宁,数字公子们全不在庄内,他猜都潜去那个某家了,可惜最后无功而返。
他记得当时笨妞被叫进厅里,也不知在谈什么,最后,她还是留在庄里练功,直到今天。
跟没练一样。攀在墙头上的弟子们每次一看见她又练错,就忍不住幸灾乐祸。活该,有什么资质就该去学那等级的功夫,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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