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卢耶猛地推了一把他,阻止他说下去,抢着道:“这个……战事确实越来越混乱,小人出来了几个月,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过王爷还在据险坚守,而且慕容氏和丞相姚弋仲也是打着勤王的旗帜来的……”
阿清道:“你不用隐瞒什么,我虽然在外面,可是情形大致也知道一些。我们族人被如此屠杀,大赵……基本上已经算是名存实亡了。各路诸侯?说得好象是来援救的,其实不过是打着勤王的旗帜,来乘乱抢夺天下的。唉,襄城……也不知道还能挺多久……”
石卢耶见她眼中隐隐有些泪光,小心地道:“那,郡主,我们还要回襄城么?”
阿清走上两步,弯腰钻过一簇灌木,往崖下望去。天已经黑了,风刮过崖顶,很有些刺骨,她禁不住全身缩了一下。几里之外,卫村的灯火隐约可见。在那灯火阑珊之处,有个地方,应该很温暖吧……
良久,阿清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呢?死在外面,和死在襄城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你们两个去招集其他的人,到下面的卫村来,明日跟我一道回去。我们羯人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石卢耶与禾肋一起跪下磕头道:“是!”
阿清骑着马,一步一摇慢慢走着,马蹄踏在青石路上,“咯咯”的脆响。有个人站在钟老大府门前向她的方向探头探脑地看着,但是府门口灯火通明,她这边却隐在暗中,看不分明。那人正待跨前几步,小钰忽地自门里蹿出,拉着他叫道:“小靳哥,阿清还没回来么?”
小靳摇头道:“不知道。你别闹,我正在听那边的马蹄声。”小钰也侧头听了一阵,道:“哪有马蹄声?”小靳搔搔脑袋,道:“怪了,刚才还听见的。”
小钰道:“小靳哥,外面风冷,你进去吧,我来等阿清。”小靳道:“你身子比我差多了,还来逞强。快回去回去。”伸手推他。小钰顺势抱住了他,道:“我不!我也要等阿清。”小靳道:“你真是麻烦……别抱着我好不好?”小钰笑道:“你不是喜欢我这么抱你吗?”小靳叫苦道:“什么时候!”
小钰放开了他,跨出门槛,坐在石阶上,拍拍身旁的石阶道:“来,坐下来等。”小靳没奈何,只得坐在她身边。
小钰用手指缠绕着丝带玩了一会儿,道:“小靳哥,那个老黄……老黄真的死了么?”小靳道:“是啊。”
小钰道:“我被蛇咬了,如果不是他救我,大概现在已经死了。可是……可是他杀了石全哥哥……我……我真不知道该谢他还是恨他。”
小靳道:“他就是这样的了,一会儿发疯,一会儿又清醒,所以杀的人救的人,对他来说统统不算得数。你不要多想了,都过去了。听钟大哥说,他的弟弟石付好象还在东平城内,你该还记得吧。”
小钰恩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道:“其实……其实我只记得石付大哥的名字,他的样子我都不记得了。我现在能想起来的,也就是出了城之后的事。哎……我什么时候才能记起以前的事来呢?”
小靳道:“也无所谓记不记起来,你不记得也许更好……”正在这时,里面有人叫小靳,小靳大声回道:“来了!”对小钰道:“走,回去。”
小钰摇头道:“你去吧,我要等阿清。天这么黑,她回来要是认不出是那一扇门,走过了怎么办?”
小靳拍拍她脑袋,道:“乖,那就等一会罢,我去去马上就出来。”说着转身进去了。不多久,又有一名家人出来,似乎劝小钰进去,由他来等。小钰坐着不动,道:“阿清又不认识你,她骑马跑得飞一样快,一下过去了怎么办。我不进去。”那家人劝了一阵,小钰反而嫌他罗嗦,推他进去了。
马儿站得久了,忍不住打个响鼻,向前走了两步。阿清忙拉紧了它,摸着它软软的鬃毛低声道:“不要动……”她心中乱糟糟的一团乱麻,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你再站下去,石阶露寒,你妹妹可挨不住。”
阿清这一惊非同小可,没想到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自己身边。她刹时运气在手,抬头看去,黑暗中,隐隐有个黑衣人蹲在身旁的墙头。那人望着钟老大府门前灯火的眸子幽幽发亮,不咸不淡地道:“你还想等着看什么呢?”正是萧宁的声音。
阿清见了他不知为何反而松了一口气,放松手臂,低声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你跟踪我?”
萧宁叹道:“姑娘,真不好意思跟你说,这是我家的宅子。你站在我家宅院外已经很久了。家人告诉我有位姑娘在墙外发呆,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阿清脸上发烧,担心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随即温怒道:“你来多久了?怎么不提醒我,很想看我的窘状吗?”
萧宁道:“也不是很久。不过你心神确实太乱了,竟然连我上墙来也不知道。”阿清恢复了镇静,想了一下,道:“少来,你肯定猜到是我,所以故意不用轻功,偷偷爬上墙的。哼,我说没听到风声,倒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呢。”
萧宁低笑道:“姑娘果然聪明。在下也是不想扰乱姑娘的幽思。你……有麻烦了?”
阿清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看着自己的眼里有一丝极力掩饰的紧张,心念一动,轻轻道:“傻子。”这话出口,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与他都是傻瓜,只是远远地躲在黑暗中,不敢跨到那灯火里去。她忍不住又是一笑。
萧宁见她说破自己的期待,随即又笑起来,一时惶然,正要开口辩解,阿清道:“这里真是你家?”
“是,这只是我家在此的一个歇脚处,外人并不知道,我爹……也不在此。姑娘如果不急着回去,与其骑马枯等,不如进来坐坐?在下这里略备有好酒。”萧宁说着,大起胆子伸出手。
阿清见到他眼中的诚挚,不由自主也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只觉他手心都是汗——借势悄无声息地蹬上墙头。墙上果然靠着一个木梯,两人走下梯子,早有下人闪身出门,牵了阿清的马进来。萧宁对一个家人道:“拿我的帖去钟老大府上,就说清姑娘在舍下做客,晚一点我亲自送回去,叫他们别担心。”那家人应声而去。
阿清道:“你既然知道我和小靳都在这里,道曾也一定在,为何还不动手去拿?论到武功,我可不是你的对手。”
萧宁躬身道:“姑娘过谦了。姑娘请放心,在下既然在醉四方放手,就不会再有妄念。我爹背疮发作,已回江南修养。现在战局越来越纷乱,我们萧家已决定彻底退出江北,今后都不会再管这边的事务。道大师的神踪,在下既没有兴趣知道,也没有闲心说与别人听的。这边请。”
萧宁在前引路,把阿清领进后院。这宅院从外面看普普通通,后院里却别有洞天,一个巨大的荷塘,中间一座江南风韵的茅亭,却没有桥相连。亭中灯火通明,看样子已备好了酒菜。
阿清道:“一个歇脚处也这般雅致,果然是门阀大家呢。不过,在家里都要用轻功么?”萧宁道:“让姑娘见笑了。”拍一拍手,“吱噶”一声响,荷塘里一名家人划了艘小舟过来。萧宁请阿清上了舟,自己划浆,上了茅亭。
茅亭里的石桌上已摆好了酒菜,并不丰盛,只是些寻常小菜。不过要在这江东乱世做这些江南才有的花样,也算不易了。菜肴兀自散着热气,想是阿清上了墙,这边才备好的。阿清笑道:“让下人们等久了,抱歉之至。”
萧宁脸上一红,索性也不再狡辩,道:“反正左右也无事……你请上坐。你下午便出去,这阵子一定饿了。这是我家乡的特产香糯糖藕,你尝尝。”
阿清也着实饿了,当下老实不客气地尝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酥糯,清香可口,不禁点头。萧宁忙道:“这一样是……”阿清道:“别介绍了,听着麻烦。”自己一样样尝起来。萧宁待她都尝了一遍,拿起酒壶道:“这是黄酒,但不知道姑娘能酒否?”
阿清吃得尽兴,道:“能!”萧宁忙替她斟了一杯,自己也端起杯,两人一口干了。阿清吐着气道:“好酒!你这里荷塘夜色挺不错呀,倒当得起这酒的清醇。”
萧宁淡淡一笑道:“附庸风雅而已。”
两人的话都不多,各自憋的心事也大同小异,当下喝起来,竟是无比畅快。转眼见一壶酒已见干了。阿清道:“还有吗?”
萧宁见她脸颊飞红,已经有些醉意,怕她等一下失态,况且自己一向素食,也从未喝过这么多,便道:“酒……不宜太多,尽性了就好。在下有上好的茶,还请姑娘品一品。”拍一拍手,自有家人过来,收了酒宴,摆上几小碟糕点。另有一童子推来一个小车,那小车看上去就是一个小柜,几排抽屉。
萧宁也不多说,变戏法般的从看似窄小的抽屉里不停地拿出一套套的茶壶。他在桌子上摊开茶具,用茶勺一根茶一根茶的挑选,选出四、五种茶分别装了壶,推开柜子最下面的一扇小门,里面竟有个炉子烧着水。他加水洗茶、泡茶,待沸水收了,再一一盛上桌。这些细致的活,亏他做得似模似样。
阿清见他做这些事时,一脸自得,道:“若非与你几次交手,就这么与你对坐,真不能相信是个持剑走江湖的人,倒象……象个文人。”
萧宁道:“姑娘却没有猜错,在下世代文士,只是到了近三代才沿袭武学,在下父亲——”说到这里自然的一拱手“将武学一脉发扬光大,在下不才,不及他老人家万一。”
阿清笑道:“我不信,你父亲那点功夫,还没有你……”
萧宁截断她道:“姑娘,在下不才,尽可品评。家严在上,还请姑娘自重。”
阿清还是第一次被他顶回来,呆了一呆,道:“好稀罕么?不说便不说。”偏过了头,自看夜色。
不多时,萧宁砌好了茶,那童子在桌上摆了几只精致的翠玉茶杯,萧宁提起茶壶,一个杯里注一种茶,送到阿清面前,一一介绍道:“这是雀舌,产自巴山深谷,一年才出十斤。这是杏潭春芽,这是天目白茶,乃崖林之间偶然生出,非人力可致。正焙不过一二株,一年所造也只二三锛。这个……这个是白叶单枞,姑娘不妨尝尝。”
阿清闻了一下,赞道:“好淳的茶香。”端起杯子一一尝来。她每尝一杯,旁边小童便递上白水漱口,好尝下一杯茶。阿清道:“恩,确是雀舌新芽……这杏潭春芽也好……天目白茶我倒没尝过,果然清润……这个……”看了萧宁一眼:“这恐怕不是白叶单枞吧。明明是白芽兰。叶、芽分别这么大,况且色泽也不对。这茶水橙黄明亮,哪里是单枞的红亮之色?”
萧宁恍然大悟道:“是么?姑娘果然是个中高人,只不知这白芽兰的来历,在下有否荣幸得闻一二?”
阿清看定了他,灯火跳跃,她眸子里光泽如水,轻轻笑道:“你少蒙我,不过想引我说话罢了。自己的茶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萧宁被她艳色所慑,一时气为之竭,脑中一阵空白。阿清酒劲有些上头了,闭了眼,手撑着头,鼻子里哼哼地道:“傻子……都是傻子。”
萧宁忙挥手叫下人退去,屏神静气的等着。阿清晃了一阵头,又睁开眼,道:“恩?你在看什么?”萧宁忙道:“姑娘,品茶……尝点湘莲最好。”端上一小叠湘莲。
阿清呆呆地吃几粒湘莲,只觉鲜甜爽口。她记起两年前与父亲一道觐见陛下时曾吃过。原来在北方贵为贡品之物,只是江南世家们寻常茶后小点。她心中不觉感慨良多,出了一会儿神,柔声道:“你不必对我殷勤。今日之会,我很感激,不过以后大概永远不会再有了。你是门阀大家,还是回江南享福去罢。”
萧宁静静地将茶具一一排好,茶壶也一一用滚水加温,良久,方道:“能蒙姑娘不弃,与在下对饮,该感谢的是在下……”阿清摇摇头截住他:“其实那日若非你偷得令牌,我与小钰根本没有机会出城。我……我还没有谢你呢。”
萧宁道:“姑娘又误会了。在下只是替人送送令牌而已。”阿清一呆,道:“那……是谁?”
“主父前辈。”
“砰”的一声,阿清长身而起,带翻了凳子,回退两步。她恶狠狠地看着萧宁:“你胡说!”
萧宁并不着急,似乎早料到阿清的反应。他不紧不慢温好了茶,又倒一杯,一边道:“主父前辈亲自嘱托我将令牌送到姑娘手上,幸不辱使命。否则我又怎能有那种令牌?”
阿清呆了半响,方道:“他要做什么?偿债吗?他杀了我那么多族人,想救我一命就偿还干净?哼,打的好算盘!人命岂可如此相抵?”
萧宁道:“非是抵债。主父前辈说,此生孤寂,别无他嗜,唯好窨尔。然而这么多年来,真正的知音除了李农大人外,就是姑娘了。所以愿倾力相助一次。”
阿清脸上渐显羞愤之色,咬牙道:“不必!我跟他毫无投契之处,这份人情绝不领受!麻烦你去告诉他,无论如何,日后我必亲取他的性命。”
萧宁默然了一阵,淡淡地道:“只是如此的话,姑娘,你的心愿算是了了。”
“什么?”
“就在你们出城的那天早上,在下守着主父前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说,无用之躯,尤不能让姑娘亲手刃之,实在过意不去呢。”
“……”阿清咬着唇:“死了?”
萧宁端着茶杯一一闻味,看看火候到否,好一会儿才道:“是。主父前辈吹窨动了内息,姑娘的那一踢力道极重,加之肩头伤口破碎,很难止血。主父前辈没多久就放弃了医治。”
阿清道:“死得太便宜了!”
萧宁道:“主父前辈也说,太便宜了。他说自己生为汉人,却为羯臣十数载,末了又相助羯人,实在有些不划算。”
阿清厉声道:“他生为汉人,投入我大赵为臣,却又犯上叛乱,残杀赵国子民,卑劣至极!”抓起面前的茶杯摔出去。
萧宁手一抄,接了过来,不慌不忙地道:“主父前辈跟在下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年,天下大乱,匈奴人刘渊自称汉刘禅后人,乘势攻克晋阳。晋阳城中三万百姓在门前挂出‘乞活’旗帜,于是刘渊放任百姓出城,成为乞活军。后来你们高祖明皇帝连克襄城、洛阳,逃亡出来的汉人也陆续加入乞活军。于是石虎奉命讨伐。那一年夏天,汉江、黄河、洛河全部干枯,甚至不需渡船直接趟水就能过河。石虎手下大将孙镜帅十五万铁骑,将六万乞活军围在洛河河谷,三天鏖战,血水将枪、盾都漂浮起来。终于只剩下两千人被擒。孙镜下令全部活埋,但是内中一员将领出来,以血起誓,愿终生为奴,以救部下性命。孙镜怜其勇武,答应了他。从此他只为这个誓言而活,无论是杀汉人、羯人、鲜卑或是氏人,从未手软。”
“这个人,就是姓主父的?”
“是,姑娘,主父前辈并不后悔杀人,可是也不后悔助你。他唯一遗憾的,只是未能再吹奏一曲,以慰知音。”
阿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正色道:“很可惜,我不是他的知音,永远也不是!多谢你的茶,以后有机会再回谢吧。”转身就走。
萧宁叫道:“姑娘,且留一步。”阿清道:“怎么,你还有什么指教么?”
萧宁道:“姑娘,有一个人,不知你可认识?请过来一见。”纵身跃过荷塘。他见阿清仍站在茅亭里,招手道:“来罢,或许你会感兴趣。”
阿清迟疑一下,跃过荷塘。萧宁屏退下人,引她走到后院一间小屋前,推开门,道:“请。”
阿清警惕地探头看了看,却见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只听见有一人低微的呼吸声。萧宁顺手从门边拿过一盏烛灯,轻声道:“里面一向没有灯,你拿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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