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碎石
第一章
阴霾的天穹下,一丝风也没有。森森的雾从潮湿的大地升起,泛着死白的颜色。雾气纠合聚集,缠绕盘旋,在苍茫的地上投下影影卓卓的痕迹,越来越浓,逐渐翻过山岗,向下沉沦,朝着岗下那无数具腐败的躯体飘散过去。
这些躯体各自以扭曲的姿势呈现在天地面前,或蹲或跪,或伏在残破的马车上,或插在粗大的木藜上,还有的相互扶持屹立不动,尽管彼此的刀剑都穿透了对方的身体。更多的则陷在地里,合着血泥,再辩不分明。
仍有几处焦黑的马尸在冒烟,不过火几乎已经要熄灭,使得烟看起来更象白色的阴魂,晃晃幽幽,有气无力地往上瞎蹿。放眼望去,广漠的大地上,只有食腐肉的乌鸦还在尽力撕扯扑腾,其余一切都已归于死寂。
若不是那双眼睛间或的一轮,谁也不知道在这烧焦的马车下,在这重重叠叠的尸体旁,竟还有一个活着的——或则说,还未完全死透的人。
这双眼睛躲藏在一簇散乱的头发后面,僵直地瞪向前方;头发往上,是一系脏得失去本色的破烂的麻布。麻布从头到脚紧紧裹着瘦小而枸偻的身体,无力的抗拒着阴雨寒雾。这人吃力地蹲着,两只纤细脚上没有鞋袜,挤在水汪泥泞里一起瑟瑟发抖。大地肆无忌惮地通过这双脚上夺取生命的一切,脚也因此异常的惨白,连最细小的血管也透过皮肤,显出可怕的青色。
不知道他究竟在这里游荡多少天了,双脚沾满血泥,早已冻得没有一丝感觉。接近中午时分,当翻起最后一具尸体时,他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宽慰——
父亲……并不在这死去的四千一百三十五人里。
不在这里,但并不意味着父亲没死。也许更糟,死在僻静无人的地方,连个收埋之人都没有。
但或者……或者还活着罢。仍披着厚重的盔甲,提着带血的枪,等待下一次的搏命厮杀。
他这么想着,再一次失去了方向,站在一片腐尸残肢中,心中无比的困惑,只觉得支撑着自己这么多日子以来的希望终于熬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那时节,马车上的火还没完全灭,那些零星的火苗似乎仍有点温暖,于是就势蹲下,看着火,什么念头也没有。
后来天阴下来了,地也冻起来了,雾也升起来了,他仍不知往哪里去,继续呆呆的看着。再后来,“哗啦”一声,烧焦的车架和一些分不清是人哪一部分躯体的东西倒塌下来,浸入血泥中。
火就这样熄灭了。
这声音吓了迷离中的他一跳,不过只有他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了一阵,身体却一动不动——严寒已渗入骨髓,再难动一丝一毫了。
他这个时候头脑出奇的灵光,想起了父亲曾说过的一个故事。说是大冬天,有人在雪地里站着不动,后来冻僵了想走也走不了,就那样僵死了。等到春天,人们见到他时,还站着呢。
他于是想:我这样蹲着会不会死呢?若是死了,是否也是这般蹲着,到了春天,小草野花会不会爬满我的身子,就象花冠一样呢?他就继续保持着奇怪的姿势蹲着,一面想开在身上到底是野菊好些还是紫浆花好些。
他以为这世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却不知就在他冻僵的那会儿,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出现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那少年头发篷乱,脸上蒙着白布,身上本来青白的布衣已搅得满是泥水,背着一个麻布包袱。天地这么阴沉,他却浑然不觉,头颈被细雨淋湿了,他也懒得遮一下,就任雨和汗一起流过脸颊——因为他实在没有闲着。
他忙着将地上的冻郛残尸们一具具从泥里翻起来,从腐败的肢体间搜出残存的铜币、铁戒指、长命锁、女子的簪子耳圈,统统装进包袱。运气好的话,还能在不起眼的包裹中翻出碎银金软,他便要警惕地四周打量打量,顾不得那上面的血腥泥浆,直接塞到衣服最里面去。
这行为就颇让人怀疑他是沙场的盗尸者了。然而他又不象普通的盗尸人。地上到处是积满血雨的大坑,不知深浅。少年每翻捡完一具残骸,就把残骸拖到坑边,用力一脚踢进坑中。
拖着踢着,坑里尸体渐渐堆满,他的包袱也变得沉甸起来。于是少年把装满的包袱放下,掏出一个铁铲,费力地铲土掩埋尸堆。直到土堆起老高才停,略歇一口气,抹一把汗,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布袋,另选一个坑,继续他的勾当。
他做这一切时动静其实挺大,一具具残破的尸体被他拖得满地扑腾,又水花四溅的掉进坑里,有的时候还有数十只满头血污的乌鸦扑腾着跟他较劲,干涩的惨叫一两里外的人也听得清楚。不过那人冻得似乎连耳朵都麻木了,对这一切冲耳不闻。两人就在这十数丈内各忙各的:一个忙着活计,一个忙着死去。
不知不觉间,少年身旁已堆起四五袋填得鼓鼓囊囊的包袱。他掩埋好一个坑,伸手掏了半天,却再也找不到可用的包袱,终于停下手脚,看看身后高高的几堆死尸,再看看暮色四合的天,好一会儿,有些兴尤未尽的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的活差不多了,但是从尸体里扯出来的刀剑,他需要仔细考虑一下:这几个月,大赵石祗被冉闵打得到处乱窜,也只有把下面的汉人杀得鸡飞狗跳出气,还连下数旨,严禁汉人藏匿刀枪,违者与犯乱论处,诛灭九族。由于不知道冉闵大人什么时候可以从山南道那边打过来,能不能打过来,大多数铁铺刀行只得关门闭户,外出避祸,留下来的除了收打些铁犁锄头之类的东西,连镰刀的生意都不敢做。所以好刀剑反而没人要,又抢眼,搞不好被赵军见到,非要了小命不可。
少年思索半天,只有含恨将收集的刀剑埋在一个尸堆里,再费力地搬来一块大石头做标记,以待日后来寻。他围着土堆转了几圈,只觉那石头招眼,颇有些“此地无银”的意思,当下又不余余力地在那土堆旁垒起一个更高的土堆,安上一块更大的石头。
这样一来,除非是傻子,否则谁也会先去撬那较大的土堆。若是大的土堆里都没有,谁还会去寻小土堆的晦气?少年端详边天,脸上颇有得色。
干完这一切,他乐呵呵跑上一个小山丘,赶在天全黑之前再仔细观察一下,盘算明日动手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辩明了方向,他快活地唿哨一声,冲下山丘,扛起包袱,正待动身时,突然一怔。
有个什么东西在不远处闪了一下。
这光亮在已经模糊的夜色里一点也不打眼,但那少年立时如见了腥的猫般眼珠发光,一反手甩了包袱,弯腰寻来。
他几步跳过伏尸的水坑,跨过腐败的战马残骸,踢散烧焦的马车,掀起焦烂的尸体上下打量,把粉碎的战旗扯来扯去,就差在地上刨一层土起来——没有,什么都没有。
怪了。少年搔搔脑袋,在原地旋了几圈,顺手扯开麻布,突然吓得浑身猛一哆嗦——有双碧幽幽的眼睛从那破烂的麻布下直直地看出来,与那些死去的人的惨白的眼睛相比,更如暗夜里的鬼魅。
少年浑身寒毛炸窝,偏偏喉头发堵,一声也发不出,往后跌跌撞撞冲出去几步,脚下一绊,摔了个四脚朝天。他拼命乱爬,腰间被不知是骨头还是木钉的东西顶得青痛他也顾不上,只管抓着一件事物就冲那东西拽过去,“砰”的一声,在麻布上弹起老高,这才看清扔出去的是一只冻硬的手臂。
麻布被手臂砸得一抖,掉了些冰渣也似的水珠,那眼珠子却动也不动。
乘这当会儿,少年已在血泥地里倒着爬出去老远。他狂跳的心几乎从脖子里冲出来,哆嗦半天,终于摸到一根木头。他拼出老命扯出来,原来是一支枪头。他看着枪头隐隐的血色,定了定心神。
因为隔得有些远了,那眼中的骇人的光已不容易看见,少年躲在木桩后面小心翼翼地打量。望了一阵,他在泥地里捡起几块石头,没头没脑地拽过去。石头落在地上溅起老高的血泥,砸在马车上“砰砰”直响,砸在那事物上却只发出难以辨别的“扑扑”声,如中败絮。
少年呆了呆,突然又是一个激灵——那事物动了。
跟着结结实实地扑倒在泥里。
“呱——呱——”
道曾放下锄头,抬头望去,暮色里的森林只余下粗糙的剪影,早已辩不出寒鸦的所在,但他却象见到似地裂嘴一笑,道:“好吃吧。吃够了早些回去,明日还有的是。哎。”
他合起手心哈了口热气,往冻得有些麻木地脸上用力撮了几下。今日的活总算快完了。他这么想着,猫下腰,将最后一坛骨灰放入坑中,站直了,双手合什,默默颂经。
风卷起败叶,在一排排垄起的土丘周围四处盘旋,仿若游魂;寒鸦们干涩的长叫此起彼伏。道曾颂完超度经文,双手“啪”的一拍,郎声道:“咦。生而有灭兮,常生常灭;常生常灭兮,何所何取;诸法无常兮,因缘所系。不若归去,不若归去!”
最后一声发出,四周呱呱之声不绝,百多只寒鸦扑楞楞飞腾起来,从大片的坟头上一掠而过,越过山了头,向着北面山峦的黑影里飞去。干涩的叫声远远传来,良久方息。
道曾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似乎有些怅然,可是眼神淡淡的,也说不上如何介意。他望了一眼天际,不知何时已是云淡风清,十多天微曾露面的月亮也悄悄在树梢探出了半个头,便裂嘴一笑,道:“归去又如何?”举起锄头刨土填坑。
“和尚——和尚——”“砰!”“哎哟……”
道曾继续铲土,头也不回地道:“小靳,什么事值得如此慌乱?难道在山上遇见了虎狼?”
“不是啊和尚,是……是……”
有人一边应着,一边飞速地自林中奔出。那人看起来真是奇形怪状——脖子上挂着两只沉甸甸地大口袋,腰间亦绑着同样两只布袋,里面不知装满了什么,跑起来“叮叮铛铛”的乱响,好似一辆挂满破铜烂铁的牛车。
他吃力地猫着腰——除了因为脖子上挂的包外,还因为背上背着团漆黑的东西——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一跳一跳地跑着。就这样背着挂着吊着,他的手仍不空闲,手腕上系着根绳子,将一只布袋拖在身后一路扑腾。
他奔到近前,费力地甩掉手上的绳索,蹲下来放倒背上的事物,拖着身上的包袱手足并用爬上小丘,扑在地上,累得大声叫唤。
道曾停下活计,笑道:“小靳,你仍是这样地不知足。贪念缠身,何求洒脱。今日怎会有这样的收获?”
“啊呀。”那少年扯下包脸的白布,抹一把汗,一脸掩饰不住的得色,喘着气道:“今……今日我向北走,果然……果然又被我发现一个战场。嘿嘿……死的人……死的人总有两千吧。嘿,前村的王铁匠硬说羯人是往西走。我就不信!有冉闵大人的大军在西面,他们敢?哎哟,累死了累死了……”
道曾看他两眼,突然脸色一变,放下锄头走过来,沉声道:“人?”
“哎和尚,难道我小靳做事还会错么?”少年老大不耐烦地道:“人统统都埋了啊。我小靳自从跟了你,老早就……那个叫洗心革面……”
道曾手臂直直伸出,指着坡下那团麻布裹着的事物,疑惑地道:“人?”
小靳一呆,跟着在自己脑袋上“啪”地一拍。还未等他跳起身来,道曾已如一道轻烟般掠下小丘。小靳抢上一步,叫道:“人僵了,不过好象还有口……”
话音未落,“呼”的一声响,小靳的小脑袋刚来得及一缩,道曾的身影再度掠过他,扛着那事物往山坡上一处庙宇如飞而去。劲风带得小靳一趔趄。
“……气呢。”半响,小靳冲着那远去的青影有气无力地道。他抓抓脑门,转身收他的包袱去了。
“小靳,熬点热汤来!”道曾的声音远远传来。
才刚开始清理第二个包袱的小靳恼火地抬起头,胡乱应了一声。他看看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破铜烂铁,咕哝道:“好,今晚又要收到三更天了。哎,跟和尚为伍,始终潇洒不起来。”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很快便弄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姜汤,小心地捧着步入大殿。
这庙很有些久远了。道曾说过,是什么前强汉时建造的。汉朝,不就是被宦官败坏了的么?小靳别看年纪小,见识倒不少,知道宦官就是太监,而太监都是些不男不女的妖怪。一个被这样的妖怪败坏的朝廷,还能强到哪里去?所以小靳听到道曾说“强汉”两个字,颇不以为然,连带着庙宇也不大相信是那时建的了。只是莲花台上供奉的佛像模样与小靳平日里见过的都不同,或面目狰狞,或骨瘦如柴——道曾说是西域龟兹国的工匠塑的。看他辩得一脑门的油汗,权且信他一次罢。
小靳与道曾初到此地时,庙已经坍塌大半,只余两间偏室还能勉强容身,别说和尚、香火,就连耗子都没见到一只,已荒芜多年。幸亏小靳自号“天下第一贩”,与被他号作“天下第一痴”的道曾真的是珠联璧合。一个赚钱有方,专好收集破布烂巾、黄铜废铁,经他巧手搭档,漫天神侃,砖逢里抠油,方圆十里八里内的钱统统刮干收尽;一个广布佛道,日日超度亡魂,收埋无主尸骸,无论是大富贵门做法启事,还是贫贱之人乞福求儿,一律来者不拒,大小通吃。
就这样大半年下来,小靳赚足了砖木,道曾也邀齐了信男痴女,将这大殿重修缮一新。每逢初一、十五,也还有好些香火,成为数百里内最大的寺庙。
道曾嘴上不说,小靳可知道他心里乐开了花,暗自计划把偏殿也建起来时,就敞开大门,广收弟子。好罢,小靳可也不是傻瓜,暗自琢磨,等道曾开始收徒纳众,自己一代豪杰,可断断不能做小和尚头,当立马拍屁股走人,五湖四海,游他妈去。
他端汤进来时,道曾正盘膝坐在床边,左手守腹,右手虚捏,在床上躺着的那人头顶游走。小靳知道和尚正运功替他疗伤,不敢打搅,轻脚轻手地将汤放在桌上,踱到道曾身后屏气观看。
只见那人漆黑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耳朵比小靳的招风耳小了不止一半,眉毛却是极细极直的剑眉。小靳摸摸自己额头上小时贪顽烧牛尾巴时烧掉一半的秃眉,打心底叹出一口气。
他再往下看,是一只又翘又棱的鼻子,鼻子上一层细细的汗珠。再往下,是一张失去血色的小嘴,虽在昏迷中,一排小虎牙仍倔强地露出,紧紧咬住下唇。
小靳心中一怔,不由自主跨前一步,再往下看,那人起伏不定的胸前,分明微微隆起。一挂狼牙翠玉项链格外醒目。
“娘们?”小靳吓了一跳,不觉伸手在道曾光头上敲了几下。
“喂,喂……和尚!”
和尚也沉重地吁出口气。
“是……羯人丫头呢。”
小岚,爹爹要走了。
小岚,你还活着吧。
我们大赵……我们的大赵已经灭了。爹没有办法,爹拼尽了全力也没有办法……真的没办法了……
汉人恨我们……因为我们这些昔日的奴隶们起来夺他们的江山,掠他们的人民。汉人的猛将冉闵,这个投奔到我们赵国的阴险的豺狼,陛下一死,他就露出血牙,颁布了杀胡令,要杀光我们羯人……他有着魔鬼一样的武力,所向披靡,他率领的军队比草原上的狼群还要凶猛。这个人是比鬼首山上的魔王还要残暴的厉鬼,是的,他还会杀下去,他的手从来就没有软过。
爹既然身为羯的战士,无论如何也会与家国共存亡,就算死,也会如雪山一样站得笔直。爹会和所有羯族勇士一起,与汉人在战场上一决胜负。不管结果如何,我们胡汉之间的恩怨,一定要做个了断。
世道若是永远这样纷乱下去,我们与汉人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