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持续了许久。
“那个……小风……”发出畏缩声音是左轻翼,早知道这傻小子说不出什么金玉良言,可谁也没料到他会问安似风那种问题,想要阻止,为时晚矣……
他脸如奔飞红叶,神情却如壮士断腕般坚决:“那个……那个……男人跟男人……那个……听说很痛……”
我们不晓得该如何反应,用眼光杀死他?还是直接冲上去揍他?但,我、霍方画、楚问悔没有动,只是不约而同地暴吼出三个被我们嚼烂撕碎唾弃鄙视践踏蹂躏……了一万遍字:“左,轻,翼——”
他身子立刻变成寒风中摇摇欲坠小树苗,惊恐地睁大着双眼……这时,安似风说话了,似笑非笑,吐气如兰。
“……身子很痛,可,心不痛了……”
……
“小风,你真不跟我回去?”我做最后努力,“你……一点都不爱他们吗?”
“爱?什么是爱?”他幽幽地看着我,唇角飞扬,“像你对我六哥?”
小骆
我是个孤儿,从五岁被少爷捡回楚家,我便一直一直是少爷小跟班,少爷吃喝拉撒统统都是我一手打理,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我都很清楚很明白,可是,我从小到大,独独搞不清楚搞不明白是——少爷想法。是,我从不知道少爷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即使少爷吩咐我去做什么,很多时候我还是不知道少爷在想什么,要干什么。
在我眼里,少爷是个温柔人,而且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贵气,比那些王侯公子优雅了不知多少倍。可是风少爷来了以后,少爷仿佛变了一个人。
以前少爷习惯一个人边品茶边想事情,或者边弹琴边想事情,现在少爷习惯没变,只是他时常有些呆呆愣愣,不是忘了添茶叶,便是直接把茶叶添在桌子上,更让我想不通是少爷品白开水居然还品得津津有味,有时甚至连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缝……弹琴也是如此,原本少爷琴艺在河洛就大大有名,少爷十五岁那年,还被皇上宣进宫在太子殿下寿筵上弹奏献艺,举国皆知。平日少爷在院子里弹琴,连鸟雀蜂蝶似乎都多了好多,聚在周围久久不肯散去,我觉得那个时候,院子里花也娇艳漂亮了许多。可现在,呜呜呜呜……只要少爷在院子里一摆琴,那里蛇虫鼠蚁统统举家迁移,四散逃命……谁叫少爷琴声比鬼叫还让人恐惧受惊……问题是少爷自己似乎还不自知,常常乐在其中,一弹便是几个时辰……呜呜呜呜……小骆是少爷人,小骆不能弃少爷于不顾,小骆必需在一旁伺候少爷……我心里那个苦啊,觉得自己整个就是一苦瓜!
可是这些还不算什么,让我忿忿不平在后头!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风少爷不在少爷眼前,少爷又走不开,少爷便会对我说,“去看看小风在做什么”或者“把这个带去给小风”或者“不知道小风吃饭了没有,小骆,你去瞧瞧”或者“这个小风应该会喜欢,小骆你说呢”或者“把小风带来,但是不要勉强他”……呜呜……我最讨厌最讨厌最后那一句了,到底要不要把风少爷带过来嘛?风少爷愿意就啥事儿没有,可若不愿意,别说少爷会满脸失望让我愧疚,风少爷更过分,会在整个河洛城逃得满天飞,害我只好一路拼命追拼命追拼命追……有一次差点儿追进了皇宫……呜……都是少爷啦,没事干吗要教风少爷武功……
幸而,嘿嘿,幸而有一回风少爷也受不了少爷鬼哭狼嚎了,他直接冲到少爷跟前,操起琴就要往地上砸。
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可是嘴上还得提醒一声:“风少爷!这琴砸不得,是太子殿下送给少爷……”
“怎,怎,怎么了?”我那还懵里懵懂少爷,愣愣地傻在一旁。
于是,风少爷扔下琴,直接抱走了少爷……
咳,咳,言归正传,我要说不是这个,而是有一次,在一万次听完少爷要我“去看看风少爷”后,我顺口冒出一句:“少爷还不如直接让小骆去服侍风少爷得了!”
结果,少爷顿时两眼放光,说:“我怎么没想到……好!就这么办!”
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狂哭:“少爷啊……您不能这样对小骆啊……呜呜呜呜……小骆从五岁就伺候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呜呜……”
“别哭啊,小骆,我不是不要你。你是我最信任人,不派你去照顾小风,我不放心!那你倒说说,除了你还有谁可以胜任?”
我一听,立马擦干鼻涕抹干泪,跳到少爷跟前,谄媚地进言:“少爷啊……不是还有藤笙么?”
“他?嗯,是个人选,不过,他脾性……”少爷沉思了一会儿,有点犹豫不决。
“肯定没问题!藤笙他武功好,遇事冷静,人也机灵,虽然脾气硬点儿,可他最敬重少爷。您命令和吩咐,他哪次不是豁出命去做?只要您让他明白风少爷对您……重要,他绝不敢也不会怠慢。何况,风少爷他本就丰姿俊朗,让人心生怜意……我敢打赌,藤笙他一定会照顾好风少爷。”
少爷眼波一转,笑意横生:“说得不错。既然风少爷是这般如此,你为何不愿意去跟他?”
我头无端端生疼生疼,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其实,我也不是不愿意。风少爷很多时候虽然疯疯癫癫,可他长得实在实在是太美了,我常常会想宫里娘娘也不过如此,甚至那什么武林第一美人,也决然比不上风少爷,这样一张脸,就算天天看,时时看看,刻刻看,也绝不可能生厌。只是,只是,那次之后,我看见风少爷那张脸,便会忍不住直打哆嗦,我,我,我害怕啦……
少爷、风少爷和我都住在望天小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少爷每天深夜都会溜到风少爷房间待上一个时辰左右,然后再回自己屋里睡觉。好奇心果然能杀死猫……我有一天夜里实在忍不住,就偷偷摸到风少爷窗下,划破窗纸往里张望。
少爷坐在风少爷床边,一动不动,好像只是盯着风少爷发呆。好没意思说!沉闷地差点没憋住我呵欠,就在此时,少爷动了,俯身覆向风少爷,两个人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咳,咳,我想少爷是在亲风少爷吧……
然后,少爷起身离开了,我躲在窗下大气不敢喘,直到半点声音没有,我才敢站直。忍不住又朝风少爷屋子里瞧了一眼,呜……就是这一眼,差点儿要了我小命!他,他,他,风少爷他不晓得何时已坐起身,乌亮乌亮眼珠在黑乎乎屋子里闪着精光,突然,那精光射向我,里面浮动着许多我看不懂却让我毛骨悚然东西,然后,我看见了一排白森森牙齿,好白好白说……
“小骆?”少爷声音把我从恐怖回忆中拉回,呜……背上又湿了……
“呃,那个……我舍不得少爷么……”我干笑。
于是,放歌楼第一杀手藤笙成了风少爷影子。
虽然,藤笙表面上什么也没说,可是,放歌楼厨子告诉我,那一天晚饭,他吃掉了一只麻油鸡,一只盐水鸭,两斤五花肉,三斤卤牛肉,四只猪蹄膀,五斤黄花鱼,六坛女儿红,外加七个馒头……
猪都没他能吃!
不去管他!少爷才是我日夜关心对象。嗯,自从那个叫萧图人来过楚家后,少爷心情就变得极其糟糕,人也跟着瘦了一圈儿,该死萧图!
这回我倒是知道原因,因为风少爷家人。少爷是怕风少爷会离开……他吧?
“少爷,要不要派人查查?”我不忍心少爷一直这般焦虑不安,胡乱出主意。
少爷表情好复杂哦!
最终,他幽幽地开口:“不……无论他是谁?什么身份?我都不会放手!”少爷眼睛瞬间亮得晃眼,“而且,如果他信任我……他会自己告诉我……”
他?谁?风少爷?我又糊涂了。
恍惚之中,仿佛听到一声绵长叹息远远传来……
楚问憬
除夕,夜宴。
这在楚家,是个惊人消息,下人们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楚家主子们要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呵呵,多少年了?自从楚家主母,我们娘亲过世之后,就再也不曾出现过这种温馨场景。嗯,有六年了,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包括娘亲去世,包括爹丢下楚家云游四海,包括问悔以病弱身体接下放歌楼,包括我开始掌管整个楚家生意……
并不是说我们楚家四兄妹感情不和,主要还是我和问悔实在太忙,忙着树立各自威信,忙着巩固各自地位。我们四兄妹性格一分为二,一半来自父亲精明强势,一半来自母亲天真温雅。不过并不是如此简单地一分为二,比如问悔,他绝对是个矛盾存在,表面上儒雅温良,骨子里却透着精明冷厉。而且,他是我们之中唯一继承了爹绝世武功人,所以,他也是放歌楼唯一继承人。
今年会出现与往年不同除夕之夜,一是因为爹回来了,二是因为那个疯疯癫癫孩子。小风,应该说是一个奇特存在。
那天,问悔带他到爹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砸毁了爹几件古董,呵呵,要知道那几乎是爹跟娘成亲之后仅余嗜好。等爹两眼发直四肢僵硬茫然无措幡然醒悟正待暴怒之时,他轻飘飘扔下两个字“假货”便潇洒离去。
然后是大哥。他随手翻了翻大哥引以为傲自选诗集,一声怪笑,顺手撕了……大哥一介书生只气得脸红脖子粗半天没崩出一个字,他也不废话,随口吟了一首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呵呵,让大哥至今颓丧沉溺。
接着是我。等我闻讯赶到时,他已经毁掉了我打算在河洛商会期间穿所有新制衣裳。我跟爹和大哥一样没有开口机会,他三下两下便在纸上画出几张衣服和头发样子,对我一丢:“照着做!”结果,那几个样式引领了整个磬郢秋季着衣风格,甚至传到了夏晏和乌朱,同时,让楚家布料及成衣生意,利润翻倍,哈哈哈……
最后,据说他捣毁了问忻牡丹园,据说他劈头盖脸地骂问忻,到底是想养花还是虐待花!结果,问忻愣愣地任他捣腾了一整天,据说明年四月,楚家牡丹园终于要开出牡丹花了,据说还是河洛从未有过品种,名曰“金阁”。呵呵,明年河洛花会问忻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事后,我曾一脸难以置信地问小风:“你怎么可能会懂那么多?”
他两眼一翻,嗤笑道:“我是疯子,又不是笨蛋!”
是啊,谁再把疯子等同于傻瓜看看,我灭了他!更何况,小风哪儿是一般聪明啊,否则我那精明地跟猴儿似三弟怎么会如倒贴般地被他死死地踩在脚下……唉……家家有本难念经,问悔,你好自为之吧。
我一看眼前这架势,忽然恍悟,原来楚家人人都是天生商人。
唰——
唰——
唰——
唰——
爹、大哥、我和问忻不约而同拿出四只红包递到小风面前,正在努力撕啃鸡腿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爹,大哥,二姐,问忻,你们这是做什么?”问悔有些头疼地问我们。
“嘿嘿,那个,这个……不过是红包嘛……小风不是外人,该给……嘿嘿……新媳妇进门都给……”爹笑得尴尬,老皮不停地抖动。
“是啊,是啊,爹说得对……啊?!”原本只顾点头附和我们仨儿齐刷刷看向我们那老糊涂爹……
“咳,咳,我只是打个比喻,没,没有别意思……哈哈……哈哈……”什么烂比喻嘛!
突然,一只油腻腻手以不可思议速度抽走了我们手中红包。
“藤——笙——”
有风吹过。小风那个影子笔直地站立在他身后。
“喏——你年终奖——”
“啊?”呵呵,原来藤条也会有呆滞表情。可是,呜呜……小风也太大方了吧?藤条杀一年人也不见得能赚到那么多钱……
“小风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吧。”我问悔弟弟,你还真是二十四孝……情痴诶!也照顾照顾姐姐我心情嘛,好心疼……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礼,他也收了,我也就不客气了。
“小风啊……”果然不愧是父母兄弟姐妹,再一次不约而同。
“呵呵呵呵……”小风笑得灿烂。他灌落一杯酒,脸上瞬间生出桃花朵朵。
“藤笙,你还在发呆啊你……”
只见藤笙重重吸了一口气,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副卷轴,在我们面前铺展打开。
什,什么?我呆住。
是一副画。画中一少女婀娜婉约,只见她年约二八,花容姣好,眼波流转,红唇微勾,煞是灵动可人!秀发云鬓,洁白绒球缠绕其上,活泼娇俏。身着纯白束腰长裙,塑出美好身段,上身披一件短极露腰红色镶白狐裘紧身小袄,让她小蛮腰更显细致。最令人惊艳莫过于她长裙下摆上一朵赤金色正开得娇艳欲滴牡丹,与周围满园各色牡丹交相辉映,却硬生生高贵出几分,优雅出几分,妩媚出几分……
那,那,那,竟是我……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也可以如此……小女人……悲喜交加中……
真是好大惊喜!
“小憬!小憬!呜呜呜……是我小憬……”爹乐极生悲地呜咽惹得我直翻白眼。
“看看老大见新年,怕见新年,要见新年。牡丹梦里接新年,鸡唤新年,鼓打新年。安排何事报新年?易得新年,难得新年,不如善事报新年。佛写新年,经写新年……”我家老大哥喃喃念着什么。
我定睛一看,是画上题诗,那落款处一方形状奇特印,嵌出古怪字体,隐约可以辨认,乃一个“疯”字。
问忻小弟同样呆呆傻傻,愣愣等着画中我裙子上花:“金阁牡丹……金阁牡丹……”
“你诗词……你服饰……你牡丹……老爹!这画就归你了……呵呵……新年礼物哦……”小风一个个指过来。
“你早就准备好了?小风,为什么我没有?”我立马噗哧笑倒,问悔啊问悔,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你也没给我……”小风理直气壮地反驳。
问悔哭笑不得,定定看了小风一会儿,手中已然多了一个盒子。
“给我?是什么……”小风忙不迭地打开盒子,瞬间光芒四射。
我们几个眼光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过去。是颗深海珍珠,它有拇指般大小,隐隐透着紫色光华,穿在一根似金非金、似玉非玉链子上,煞是神秘特别……
“怎么可能……”小风颤着手拿起那颗珍珠,表情复杂,眼神迷离,“定海神玥……”突然,成串晶莹璀璨从他眼中掉落下来……
“小风!”别说问悔大惊,其他人同样吃惊。
小风是有些疯癫没错,我们也都看过他又叫又跳,哭哭笑笑模样,但,那时他,仿佛只是纯粹发泄,令人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可是,他此刻哭泣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与以往不同,我们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在痛……而且,好痛……
我们一时手足无措,问悔更是恨不得从未拿出过这颗珍珠,现在却又收不回来。
许久,小风抬起头来,泪痕犹在,笑意翩然,这次第,怎一个美字了得!
他一头扑到问悔怀里,“谢谢你……问悔……”趁我那三弟还未回神,红唇已然贴了上去……
轰——
震傻了一干人等。
藤笙
祥武十二年三月,磬郢太子即将大婚。
太子妃是夏晏当今皇上亲妹妹同为皇太后所出八公主安似雪。
神卫将军左轻翼奉皇命为迎嫁将军,至鹿州迎接公主到来,随行还有右相霍方画以及放歌楼主楚问悔。霍方画虽非皇上直接下令,却是太子所托,何况是本朝右相,太子大婚又关系到夏晏与磬郢未来走向,万万不可大意,所以,皇上也就默许了。至于放歌楼主,还是太子请霍方画出面邀约,要知道放歌楼在武林中影响,遍及整个天下,而非圄于磬郢。那里出最犀利杀手,也出最周全保镖。
足见太子对这桩婚事重视。
早就知道楼主是绝不可能丢下那个小疯子,也好,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追随楼主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