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染料气味。不知她是不是已经听说了自己病笃的消息,可惜不能够见她最后一面。北辰禹想着爱人黯然神伤的情景,口中仍是对长孙皇后说话:〃朕大限在即,只是放心不下凰儿另立太子的事,再也休提了。凰儿是朕唯一的骨血,朕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他说得太急,止不住咳嗽起来。长孙皇后替他抹去嘴角的殷红,空悬着的心来不及放下,就被另一种更深的负罪感所取代朕唯一的骨血,北辰禹对元凰如此珍视爱护,也许根本就下不了另立太子的决心。自己却居然怀疑他会对元凰不利,甚至纵容秋嬷嬷去向北辰胤报信虽然内心里一再否认,北辰禹的发病却多少在她意料之中,仔细追究起来,竟是她害了皇上。
北辰禹注意到皇后神色的转变,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说道:〃凰儿尚年幼,朕去后。。。。。。你循我朝惯例,临殿听政。。。。。。另有两位皇叔辅政。。。。。。当可无忧。。。。。。朕已传口谕,一半兵权。。。。。。皆归神武侯掌管。。。。。。三朝老臣,必无异志。。。。。。朕。。。。。。只担心。。。。。。三弟,三弟北辰胤。。。。。。〃他感觉到黄泉的迫近,深吸一口气,握着皇后的手越发用力,费尽力气仰起头来,直视长孙皇后的眼睛:〃北辰胤狼子野心。。。。。。不可不防。。。。。。然朕身死之后,朝内必乱边关不稳,唯北辰胤有才治之。。。。。。朕只怕。。。。。。只怕。。。。。。朝局稳固之后,他会废去元凰,取而代之。〃
长孙皇后只听得心惊肉跳,颤声道:〃三皇叔对凰儿一向疼爱,妾身以为他总不至。。。。。。〃
北辰禹打断她,哑声道:〃再是疼爱有加。。。。。。又怎比得上君临天下?〃
这句话好像一记重雷敲落在长孙皇后心尖,让她止不住浑身发汗,呼吸也不由得紊乱。北辰禹将她不住颤抖的手腕捏出青紫,去掉了〃朕〃字,嘶声道:〃含荷,我就元凰这一个孩儿,你答应我。。。。。。你答应我。。。。。。无论如何,定要护他周全。。。。。。〃他的话语到最后失了声音,只剩下口唇一开一合,直到听见长孙皇后带着哭腔允诺道:〃妾身知晓了〃,才放心地松开手去。
他感觉不到长孙皇后何时离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已将自己所说的一切刻进心里。三弟啊,北辰禹朦朦胧胧地想着,他年父子相残,你可会想到是朕今日所布之局这场争斗,只要你我之间还有一人活着,便永没有结束的一天。
恍惚间,他忆起太子继位之前,要遵循北嵎朝制出城接受三项考验。临行时候正值仲春,城外桥边,一片芍药漫山遍野开的灿烂,明晃晃的灼人眼睛。芍药又名将离,是古时赠别之物,取其入药味苦微寒,以喻别后思情苦寒。《郑风》中便有句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那年北辰胤十六岁,或者是十七,北辰禹已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片纵横恣肆的芍药,茧栗梢头笑相顾,金壶细叶围歌舞。他登基后又曾多次途径城外,却再也没见过如那日般,霍尽生命绽放着的将离,将他的记忆都镀上了一片金红艳绿,刺着他的眼睛想要落泪。北辰胤来到城外为他辞行,少年的身量尚未完全长成,还矮了北辰禹一截,跟二哥说话的时候常常仰起头来。他踏在芍药从中,扬起清远的目光,向北辰禹微笑着。
〃二哥,让我送你一程吧。〃他说。
天佑十二年九月廿八,北嵎天佑帝北辰禹崩于皇城。皇城百姓尽皆缟素,宫中传出一百零八下丧钟,在城内哀鸣三日方才散去。北辰禹留下遗诏,命神武侯掌握全国半数兵马,正式立北辰元凰为太子,又因太子年幼不能理政,令太后同两位亲王同听政事,直至太子弱冠登基之时。天锡王北辰胤奉急诏入宫奔丧,从而也结束了同神武侯的临时对调,由神武侯重回边关执掌兵符。
皇帝的梓宫在乾清宫里停了十七日,元凰按照祖制,身着缟素跪于主丧位,长孙族人连同两位亲王贝勒候于外部几筵殿内,行殓奠礼。朝中要员同太傅玉阶飞皆于殿外齐集,更有官阶低下者于隆宗门外哭灵。离开乾清宫后,梓宫照例要在所选的殡宫内停满百日,然后才能移往陵寝。出殡的过程劳师动众,辛苦异常,路途长达数百里。
按常理,嗣帝当要步行送殡直至皇陵。朝中大臣们都因北辰元凰年幼受不得辛苦,联名向太后上疏,请免太子亲送宝位。长孙太后准了上疏,只让元凰送灵到东华门。伯英仲远两兄弟不比元凰年长多少,也无法随行送殡。皇室之中,北辰禹再无其他后辈,唯一较他年幼的也只有北辰胤。最终是北辰胤自折身份,以后辈之礼送殡入陵,步行至沿途五处芦殿,跪迎灵驾,朝夕奠礼,亲引梓宫入皇陵安葬。
元凰还来不及从丧父之痛中恢复,就被这一大堆繁文缛节折磨得疲惫不堪。他几日未睡,待到送先帝梓宫从乾清宫移往殡宫的时候,已经迈不动步子,刚抬脚就摔趴在地下。长孙太后连拉带扯,把元凰的膝盖脚踝都磨脱了皮,硬是拖着他随棺走到了设在养和殿的殡宫。那一日里,孩子没有伤心没有害怕,也没觉出脚疼,脑袋混成一团好像灌了铅。
直到数年之后大臣们还口口相传,说当日先皇驾崩后太子居然一直都没有落泪,果然是生就的王者心肠。而元凰觉得自己是被拉进了一个无休止的噩梦,将他同以前的生活彻底割裂,就连嬉笑怒骂的感情也一并消失。初回皇城的北辰胤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苦于没有机会更没有立场安慰。他为先皇的丧事奔波操劳,在不越轨的范围内,一力承办着本应由嗣帝操持的礼仪,回到皇城月余,虽然屡次见到元凰,却不曾同他说过一句话。直至那日他在殡宫内筹备即将到来的殷奠礼,竟听见身后传来许久未闻的熟悉嗓音。
〃三皇叔你回来了。〃
十六 木樨
北辰胤回头看去,但见元凰全身缟素,立在养和殿外,身边也没有别的随从。缟服是在数日间赶制而成,并不完全合身,覆在元凰身上略显得有些长大。此时已近黄昏时分,元凰被宫人们带着东奔西走了一整天,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身上的缟衣没来得及悉心整理,松松垮垮地拖拉着,从北辰胤的角度看去,只见有几条白绢从元凰腰际悠悠晃荡下来,在即将垂入地上影子里的时候又陡然消失,浑似鬼魅一般。
方才明明是元凰出声唤的人,他见北辰胤当真扭过头来,却好像吃了一惊似的,不敢同北辰胤对视。他把目光移开去,左右飘忽,在北辰胤脸上打转,就是不肯停留在一点。他原本站在殿外,见北辰胤望着他,先跨前一步入了养和殿,正要提另一只脚进来,忽然觉得不妥,左腿便停在了半空中;顿了片刻,终于是将左脚放回了原地,连带着把原先已在殿内的右脚也缩了回去。他本想说些什么,才张嘴又惴惴地将话咬下,一直垂在身旁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又支起一只脚掌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足下的青石板。
北辰胤不知元凰这是怎么了,愣了片刻之后才恍然反应过来元凰已有两年多没有见他,莫说是他的音容笑貌,便是有他字迹的书信函纸,也未曾有过一封。纵然元凰自小同他极是亲近,此刻骤然相对,也不免有些认生。想到这一层,北辰胤便觉得胸口微有些发堵。
他是个善于自律的人,很少把时间浪费在多余的感情波动上。兴奋得意也好,内疚惶恐也罢,不论正面或是负面的情感,除了影响自身的判断决策之外,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这个世界上只有时光最为弥足珍贵,它却决不会为了人们内心的波动而驻足等待。然而元凰对他而言,却永远是个心甘情愿的例外。最初送元凰入宫,虽是时机凑巧,也有大半是缘了私心,想来自己不能登临大宝,偏要让日后北嵎帝王皆为北辰胤一脉。后来他远远看着元凰一点点长大,将心思慢慢迁注到孩子身上,当初争强好胜的心,反倒淡了。
作为父亲,他亏欠元凰太多孩子第一次抬头,第一步下地,他都不在身旁;孩子受了委屈,得了赞赏,他也只能在隔天宫外的传闻中听说。北辰胤不曾见过小孩子偷吃点心得逞后心满意足的笑容,也不曾见过他攀上香樟又被树枝叉住不敢大声呼救的窘样。他虽然关心目睹着元凰的成长,却自始至终是个局外人。
很多事情一旦决定就无法更改,一旦错过也再无法追寻。北辰胤的原则里没有后悔,只竭尽所能想将最好的交给元凰。他愈觉得亏欠,便愈发想要弥补。而今一切权谋机巧翻云覆雨,虽然一样是为元凰的前路扫平障碍,却已同他偷龙换凤的初衷相去甚远,而大半是出于一个父亲对于孩子几近宠溺的疼爱。
北辰胤正想叫元凰不要害怕,却见元凰扯了扯衣角,吞一口唾沫,有些不确定地试探着开口道:〃我是元凰。〃
北辰胤不明所以,笑答道:〃我当然知道你是元凰。〃
元凰无声长吁了一口气,松开手指,素白衣角已经被捏成皱巴巴一团。他身体前后晃动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怕你记不得我了。〃
北辰胤这才了解元凰为何一开口,只先说了名字。他方才微窒的心突然间迅速塌陷下去,好像建在流沙上的城堡,只余下空落落的一块,没有别的东西填补。他垂下眼睛,仍是对元凰笑笑,用温和的声音说,〃怎么会。〃
元凰像个大人似的,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又没了话题。以往他一见到北辰胤总是讲不不停,如今却不晓得要怎样继续,又或者从何处说起,总觉得是隔阂生分了。他抬起眼睛,看到养和殿正中停着的大行皇帝梓宫,稍稍舒缓的脸色又冻结起来,咬着嘴唇低下头去,良久才憋出一句:〃三皇叔还是原来的样子。〃
〃啊元凰倒是长高了许多。〃北辰胤顺着他的话接道,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他同元凰这一番对答,怎么听都像是两个半大孩子面面相觑着无话找话,全然没有长辈的威仪。然而他又的确没有哄小孩的经验,想不出要说些什么才能打破冷场。他本想问元凰好不好,又觉得在这样的问题在当前情形下显得格外讽刺。北辰胤审时度势的本事,笼络人心的手段,莫说北嵎诸臣,便是中原人士也多有耳闻,偏偏到了元凰面前就一筹莫展。这种令他啼笑皆非的尴尬,便是在元凰束发成|人的多年之后,也依然没有多大的改变。
元凰听北辰胤说他长高了,露出一个很像微笑的表情,又显得有些拘谨局促。他想不出话来说,却又不肯离开,背着手站在殿外面,轻轻咬着下唇,不时低下头去。他几次犹犹豫豫想要跨进殿来走向北辰胤,到最后都成了原地打转。这样子就好像是一头被主人抛弃后又重新拾回的小动物,想要亲近撒欢讨主人开心,又怕已失了当日的娇宠反倒弄巧成拙。
皇帝的殷奠大礼定在明日,届时不仅是皇亲国戚,便是周边四族都要遣使吊丧,一干事宜本应由嗣帝承办,现下都由北辰胤亲自打点。皇族的葬礼同祭祖的大典一样,都是评判国家威仪国君德行的重要标尺,大到祭奠的次数时间,小到每次仪式银烛摆放的位置,都是严格的规制,万万出不得纰漏。北辰胤尚有许多事情有待料理,又见元凰怕生,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话,便朝他点点头,又顾自回转身去,吩咐众宫人悬灯挂联。
元凰见状问道:〃这是在准备先皇的殷奠礼么?〃
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他口中曾经的父皇已经成了〃先皇〃。刚开始的时候他死活不愿意改口,拒绝承认父皇殡天的消息,如今却是未经思考,如此自然的脱口而出。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懂事地向北辰胤道别:〃那我先回去了〃,迟疑片刻,又追加道:〃等三皇叔忙完,能来东宫看我么?〃
北辰胤点头应承了,看着元凰转身走远,脚步有些踯躅,缺了这个年纪孩子当有的雀跃爽利。他不知道这是北辰禹死亡所带来的突然转变,还是元凰早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放弃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等他确认完毕所有事宜,月色已趁着无人注意洒进来,替养和殿新添上一层雪白纱帐。北辰胤将宫人们都遣回去休息,只留下几人轮值守夜,准备依约去东宫探望元凰。
他才行得没几步路,便听到旁边木樨丛中不同于风过声音的簌簌响动。他猜想是误闯入内某种野兽,却还是警觉得转头看去,却见到北辰元凰费力地扒开树丛走进他的视野。元凰磕磕绊绊地走出来,见三皇叔正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错开视线小声辩解道:〃我怕你不会来找我。〃
入夜的皇宫远不如白日里阳光照耀下的温暖,就连地面都散着寒气,在月色的反射下,仿佛布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青苔。夜还未深,霜露都刚刚在叶梢上凝成。元凰穿着白袍,发辫上沾了水汽,孤零零立在比他还高的木樨树下,双手垂在身前,相互搓揉着保持温度。他从树丛里出来的时候,有几丝头发缠到了较为低矮的枝丫,结绕难解,被他用力拉断了。那几条被牵扯的树枝反弹回去,摇落尚攀附在枝头的点点粉金桂华,连带着初成的夜露,洋洋洒洒地铺了元凰满头满脑,同元凰的发色倒正是相配。
这孩子在风露中一声不吭地等了北辰胤数个时辰,到头来却是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他见北辰胤一时没有反应,只好又咧嘴对北辰胤笑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没有等多久。〃
北辰胤招手让元凰走近,一面单膝着地跪下,好同元凰对视。他这才发现元凰确实比他离开时拔高许多。现在他蹲着的时候,略仰起头才能平视元凰的眼睛。
〃怕什么,〃他说,〃我北辰胤答应你的事,几时食言过?〃
其实从小到大,他真答应过元凰的事情寥寥无几。就算前往边关时候答应过要很快回来,也并没能够真正做到。元凰听了他的话,却无由觉得心安,又觉得自己这样不信任三皇叔很是不该。养和殿的宫人们都陆陆续续地散尽了,偌大的殿前只剩下北辰胤同他,映衬着背后鬼气森森的青帐白幔,在温柔的夜风里妖娆。元凰见周围再没有其他人,才放下了一直端着的嗣君架子,在北辰胤的注视下,悄悄的脸红了:〃我怕,你从边关回来以后,就不是原来的三皇叔了。〃
〃怎么会呢,〃北辰胤笑着安慰他说:〃一个人只生了一颗心样貌可能会变,心却是不会。〃他说道,拉过元凰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暖着。北嵎秋末的气候算得上温和,元凰的手有些冷,却并不刺人,好像是在露台上放久了的玉镇,带着一种温润的寒凉。
〃父先皇,就变得不一样了。。。。。。〃元凰说,好像在外头受了欺负的小孩儿,好不容易强憋着委屈回家,要找父母撒娇诉苦。他说到一半就没了下文,仿佛仍是不敢相信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此时背对着养和殿,看不见殿中呈放的金匮,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反射出一种稚嫩空洞的神气来,让北辰胤看着心疼。
〃父皇好像突然不喜欢我了,〃他喃喃地说,望着北辰胤想要问一个答案:〃最后他都不让我陪在他身边。〃
没等北辰胤答话,元凰忽地抽出小手,张开臂膀环住了北辰胤的脖子,将头靠近他的肩膀。与幼时的习惯不同,元凰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双手只是虚环着,身体微微前倾,好像随时准备着北辰胤把他推开。北辰胤伸出左手去圈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将孩子的小身体拉近自己。元凰得了北辰胤的响应,这才放心地将身体完全依靠进男人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