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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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第一部-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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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般怪异的毒药,配合上他常年养成的饮茶习惯,却简直好像成了为他量身定做一般。茶被端上来的时候已经下了药,正好用水的热度将毒剂完全溶化。北辰禹政务繁忙,往往将茶碗搁置一旁便忘了时间,想要饮用的时候,茶到口中才发觉已经凉透。凉茶本就偏苦,牵机溶在其中不会引起注意,他只以为是下人将茶沏得浓了。若他就此勉强饮用,毒药混在冷水中无法起效,便可逃过一劫。只是北辰禹贵为九五之尊,虽没有锦衣玉食的奢华习惯,衣食住行却悉有定制,半点马虎不得,哪怕亲自动手提壶倒水,也万不肯委屈饮用浓苦的冷茶。待他将壶中清水冲入茶盏,盏中冷热适中的水温才让牵机完全发作出来。此时茶水已经冲淡,入口虽尚有苦涩,北辰禹也已失了警觉,全当作是方才浓茶残留下的口感。

  这是一场简简单单的鸩杀,没有兵变,没有盗符,没有逼宫,一切华丽喧哗的外表都被剥落,只剩下最终同样冰冷的结局。北辰禹闲时曾想过千百种自己死于非命的可能,全没料到会是这样无声无息的轻巧。只不过这一碗再平常不过的茶水,却溶了多少分毫不差的算计谋划。

  北辰禹怔了半晌,麻木的感觉延伸到了肩胛。〃果然是你。〃他的微笑空虚地掩映在烛光里,缓缓黯淡下去,又一次开口说话。面前的人脸已不甚清晰,他徒劳地动了动手指,不知道是不是该感激那个人对药量恰到好处的把握,让此时的自己还能出声。

  〃皇上说过的,〃北辰胤立在空旷的殿上望向他的君王,北辰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平静得好像在叙述明天的天气:〃待臣回朝之日,便是皇上身死之时。〃

  

十四 更阑

  北辰胤的声音落下之后,仿佛早预料到他会这样说似的,北辰禹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他双手撑着案几,再一次想要靠自己的力气站起身来。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止不住发颤,连带着他无依靠的身体也在灯影下微微晃动。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没有失却北嵎君王的风度,用尽全力稳住身躯,不愿意因为这如酒醉一般的摇晃而让自己失了仪态。

  北辰禹的手掌方才染了血,现在拄在案上,一大片血迹便随着手掌的推移转动在桌上模糊开来。掌心被鲜血同冷汗濡湿,用不上力,因而不断从案几边缘滑落。从北辰胤的角度看来,就好像是另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拼命要将北辰禹的手拉下桌去。北辰禹同这股看不见的力量僵持着,不肯轻易服输。北辰胤在一旁专心地看,良久也没有别的动作。

  又过得一会儿,烛火照常燃烧着,发出呲呲的声响。北辰禹从来不知道火也有声音,他五感似乎正纷纷退化,唯余听觉变得更为敏锐。慢慢地,大殿里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吐纳。殿前北辰禹的呼吸急促短暂,另一头北辰胤的呼吸轻捷绵长。两道呼吸渐渐错落交织在一起,宛如纠结难解的两条烛芯,在北辰禹耳鼓处回荡缠绕,分不清彼此。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北辰胤莫名其妙地开口说道:〃两年不见,二哥竟是清减了不少。〃

  北辰禹苦笑,仍是倚着案几站立:〃朕本已不久于世,你必是知晓的此番又是何必。〃

  他似乎听见北辰胤轻笑了一下,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想象。接下来,北辰胤用一种几乎是轻快的语调说:〃你料不到?〃

  〃朕料不到。〃北辰禹承认道。他开口的时候,一股更深更汹涌的寒意涌上来,几乎让他牙关战栗。烛火熊熊的大殿里仿佛一下子失却了温度,每一次呼吸入口的都好像凛冽寒风。

  他知道自己输了,却还是想要明白输在了哪里当年决定将北辰胤遣去边关,他自然考虑过放虎归山的可能。北辰胤虽然领命戍边,却只得两小队禁卫军士随身,抵达边关之后,亲军将士又被当地驻将以种种理由调离身边。边关重地,虽然不比皇城处处暗桩眼线,却也有不少北辰禹的亲信,随时留意北辰胤的举动。北辰禹原来所担心的,是北辰胤在边关收拢人心拥兵自重,或是联络江湖人士暗中发展绿林势力,甚至在时机成熟后起兵叛乱。他安插在边关的部署虽然无法对北辰胤贴身监视,却对军中动向了若指掌,绝不给北辰胤私自调军遣将的机会。北辰禹本以为这样一来,便可完全牵制住北辰胤的动作,却不料他竟然单身一人自边关潜回皇城,还冒这么大的风险,在茶中下入极易被觉察的牵机毒药。

  北辰禹不是没有想过,以北辰胤的手段武功,若要寻一替身在边关拖延数日,孤身入宫行刺,那简直如同探囊取物般轻易只是他一直认为以北辰胤的冷静同智慧,决不会冒险行此只为一时泄愤、却无任何后续好处的蠢事纵然北辰胤能杀了他,其后也会有元凰继位;即便再退一步,北辰胤又对元凰下了杀手,亦还有伯英仲远两兄弟是太子顺位。千算万算,要想用暗杀这种方法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得到皇位,在北辰胤而言绝对是无法达成的期望。他若想要掌有天下,除了大大方方的兵变,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然而如今的北辰胤,偏偏就做了这一件北辰禹以为他绝对不屑为之的〃蠢事〃。北辰禹努力克制住身上同丝茧一样重重包裹起来的寒意,用仅剩的理智思考:〃朕料不到杀了朕,尚有元凰;杀了元凰,尚有伯英既不是为了皇位。。。。。。〃王者呢喃着,呓语般的猜测他从来也看不透的,北辰胤的心:〃你,竟恨朕至此?〃

  北辰胤没想过要回答北辰禹的问题,他本来以为自己只会站在这个男人面前,静静看他倒下。当北辰禹这样问他的时候,王者昔日挺拔的身体尚未完全站直,仍是伛偻着半扶着案几,他抬起头来看着北辰胤,鬓角的雪丝在烛光反射下格外明显。这样的神情让北辰胤想起曾经那么疼爱欣赏他,却为了北嵎安定而不愿把皇位传给他的先皇。先皇驾崩那年,他正得十六岁年纪。先皇把他唤入寝宫,勉力支起身来,曾经充满慈爱无奈的眼睛变得昏黄混浊,却还是不错神地注视着他。他在床沿来来回回地摸索着,怎么也碰不到孩子的手,最后还是北辰胤伸手过去,握住了父皇。先皇还当他是小孩子一般,紧紧拉住他,絮絮嘱咐道:〃朕知道,朕是委屈了你。。。。。。新皇登基后,你们便是君臣,明白么?以往做兄弟的时候,任性胡闹,哥哥们会让着你。做了君臣,便万万不能了。。。。。。胤儿,你可明白?〃

  其实北辰胤自小懂得谦恭忍让,莫说任性胡闹,便是公然同哥哥们意见相左的时候都很少有。他听先皇这般说着,并不辩解,只是点点头,认真应了一声。先皇听见他答应,松了一口气,握着他的手放缓了力道,身子慢慢滑回榻上。少年乖巧地靠在床边,没有惧怕离开的意思。先皇的眼睛半张半合,再无法将视线凝聚在幼子日渐清俊的脸庞上。他确定自己还握有孩子的手,轻轻地再次开口:〃朕不放心把天下交给你,你怪朕吗。。。。。。〃

  〃不怪。〃少年北辰胤迅速坚定地回答,〃长幼有序,儿臣从不怪父皇。〃

  北辰胤不知道父皇是否还能听见他的回答,他见父皇无力地垂下眼睛,胸口的起伏逐渐平息,他明白父皇大限已到,一声不吭地跪在榻前任他攥着自己的手。那只曾蹭过他脸蛋的粗糙大手徒劳地曲了曲,想要把孩子的手握得再紧一点,最终失却了温度僵硬成一个苍凉尴尬的弧形。在御医们奔走相告慌乱成一片的喊声中,北辰胤清晰地听到父皇最后其若游丝的词句吞吐:〃。。。。。。不放心将天下交给你。。。。。。如今却叫朕。。。。。。如何放心舍下你。。。。。。〃

  少年时候的场景同眼前的大殿迅速重合,北辰胤看着面前勉强支撑的兄长,想起先皇也曾在同一架桌案上审阅奏折。他的心猛地没有防备的柔软下来,将目光从北辰禹身上移走。

  北辰禹对元凰的喜欢疼爱,并不比自己来得少,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当北辰禹痛下决心要扶伯英为太子的时候,也许正是怀着当年先皇对自己那种无以排解的矛盾同痛心。他当日将元凰换入宫去,只想到自己的孩子他日定能长成为替北嵎开疆扩土的圣明君主,却没料到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元凰身为北辰禹的独子,如今竟也落入同他当年相似的难堪境地。

  他此番要维护元凰的帝位,却也害了孩子自幼失祜。日后元凰若是得知真相,竟会是谢他多些,还是怨他多些。北辰胤想起两年前元凰在城外送他时候拼命挥手的样子,他硬下心肠不肯回头,分明听到背后的风里夹带着吹来元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想到这里,北辰胤有一瞬间失了神,心便一点一点得疼痛起来。

  北辰禹见北辰胤忽然移开目光去,神情变得柔和,却一直没有回答方才的问题。他疑惑不解,整顿下呼吸,正要再次开口,北辰胤也在这个时候决定告知王者想要知道的真相。他收敛起心神,用如常的语调淡淡回应道:〃伯英继位,不正是皇上想要的么?〃

  北辰禹一怔,换立太子之事虽然尚未在皇城公布,朝内私下已传得沸沸扬扬,他并不惊讶北辰胤得知此事,却不明白北辰胤为何突然对此事如此在意。他从北辰胤声音的暗示中明了这才是他决意行刺的真正理由,想要理清这其中的关键。他隐隐约约间似乎抓着这了盘根错节的源头,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手指缝间挣脱溜走。他的头剧疼起来,不知道是药力的发作,还是本能地想要拒绝即将被揭穿的丑陋事实。

  〃你是为了元凰。〃北辰禹几乎费尽全力才强迫自己艰难地开口,却不仅仅因为身上愈发肆虐的寒冷麻木。出口的已不是一个问句,而是带有绝望无奈的陈述。

  〃是。〃

  似乎没有想到北辰胤会如此简单直率地承认,北辰禹又怔了片刻,好像一时记不起想要说的话。他已经完全地站立起来,身体却比方才摇晃得更为厉害。他抬眼看着北辰胤,像厌恶又像恐惧什么似的将目光跳跃开去,盯住北辰胤身后的空凉闪烁不定:〃。。。。。。难道凰儿竟是。。。。。。竟是。。。。。。你。。。。。。〃

  药力发散得很快,他已经无法将一句话完整地说完。他顿住了声音,不可置信地望着北辰胤,随后悲凉地缓缓摇了摇头。鲜血在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无可抑制地涌出来,不是一滴一滴,而是成片的渲染绽放在北辰禹明黄|色的袖袍。衣袍上金丝勾勒的数条飞龙被暗红色遮住了双眼,这一次北辰禹再没有力气抬手去擦。

  〃含荷。。。。。。〃他双唇微启,叫出被自己冷落多年的女人的名字:〃你。。。。。。竟负我。。。。。。〃他的声音低下去,双肩因为用力克制而颤抖,仿佛只要这样轻声说话就可以将心中的愤懑抹杀。寂寞孤单的春庭,百无聊赖的少妇。。。。。。长在皇家,深宫内的秽乱龌龊他亦时有耳闻,却绝料不到最是严谨自持的长孙含荷,居然行此大逆悖德之事。

  北辰胤长眉微蹙,立刻打断了他:〃皇上想错了元凰是我同眉姬之子。当日太子夭折,皇后不敢禀明皇上,遂于我订下李代桃僵之计。〃他停顿了片刻,目光转为森冷深贽,又略带叹息悲悯地看着得知真相后,惊讶却又如释重负的王者:〃结发十数载,皇上竟能将枕边人想得如此不堪天下虽大,又哪里还有皇上可信之人。〃

  北辰禹神色一黯,却并没有反驳北辰胤的话。他喑哑地咳嗽起来,一面踉跄地想绕过案几走到北辰胤面前,他用一种北辰胤不能理解的,干涩中带着自嘲的语调最后询问:〃如此说,那头黑颈天鹅。。。。。。果是《鸿鹄歌》么?〃

  废立太子一事,北辰禹最先只同长孙皇后说过,皇后要护着元凰,自然会将消息报给北辰胤知道。他当日千里迢迢奉上双翮并举的黑颈天鹅,并非是求北辰禹给他一展雄才的机会,而是念在兄弟之情,给北辰禹送来了最后的警告,要北辰禹放弃废去元凰的打算。

  北辰胤听北辰禹如此一说,神色稍缓,眼中露出微微不解的神情,低下头去轻声叹道:〃皇上既知是《鸿鹄歌》,为何却不罢手。〃

  北辰禹听在耳里,忽地笑出声来。因为毒药的关系,他的笑声嘶哑难听,中间间杂着丝丝的抽气声,回荡在幽森大殿里显得尤为刺耳,全没有往日的温和沉稳。他一直笑到没有力气,弯下腰去,眼角溢出泪水。

  这究竟该说是他同北辰胤心有灵犀,还是说他二人注定一生背道而驰。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莫过于北辰胤;而最了解北辰胤的人,除他之外也再没有第二个。自他被立为太子到登基至今,竟有一大半时间,全花在揣测北辰胤的心思之上。他常常也猜不到三弟的打算,就好比他故意让玉戒尺同弄潮生交恶,好比他在西佛国边境唤自己的那一声〃二哥〃,好比他深夜入宫在茶里下毒,好比他一早就将自己的孩子换入宫中。最后这一曲《鸿鹄歌》,他终是悟中了,看破了,却偏偏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锦盒中那粉雕玉砌般的鸿鹄,是北辰胤煞费苦心的隐晦暗示,亦是他二人不能同处世上的最后宣判。

  北辰胤略为诧异地望着止不住大笑的北辰禹,直到他浑身脱力地依靠在案前。北辰胤沉默片刻,最终走向前去,将北辰禹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撑起北辰禹的身体。

  北辰禹偏过头去,北辰胤的脸就近在咫尺,鼻息俯仰相闻。他现在终于能看清楚北辰胤的表情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平静漠然,往常冷峻的眼神此时被细致的睫毛层层遮掩,在大殿颓然的烛火里看不真切。北辰禹不经意间忆起先皇曾说过三弟的眼睛最像他的母后祯妃,北辰胤小时候还曾因对男孩而言过分浓密的睫毛而被两个兄长打趣。

  〃让臣送皇上最后一程吧。〃北辰胤低声说,目光投向前方。

  〃啊。。。。。。好。〃王者允诺道,完全倚靠在另一个人身上。

  前往皇帝寝宫的路不长,以往逢着天气好的时候,北辰禹喜欢屏退宫人,独自漫步回宫。如今一路上也没有别的人迹,想来是被北辰胤事先打点的周全。幽深的走道两侧只剩长明不熄的宫灯,在夜风轻拂下碰击着发出声响,搅碎夜的沉寂。恢弘的廊柱静默立在周遭,投下虚无巨大的阴影,看不到柱角上精心雕刻着的祥云缭绕,龙飞凤舞。

  夜色并不浓重,北辰胤抬头望去,但见银河斜挂,北斗暗沉,清尘收露,冰壶低转,只剩到弯然一勾,撒落满地玲珑,衬出天色甚是浅淡。北方玄武三宿,室、壁、危分悬空中,交相辉映着如霜冷月,愈发将黑暗冲得稀薄。危宿三星本主天府,此时忽明忽暗,星光颠沛涣散,正是天下易手,主星陨落的大凶之兆。

  北辰胤扶持着北辰禹往寝宫踱去,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长短不一的身影在宫灯下分离又重聚,逐渐稀散幻化入夜色中去,终究掩映在一起分辨不清。北辰禹靠在他的肩上,呼吸低得几乎听不到。他的脚步由亦步亦趋地勉力跟随,到后来踉跄蹒跚,直至最后完全在地面拖沓。

  北辰胤踽踽前行,步伐缓慢稳重却绝不停滞。北辰禹听不见另一个人脚步落地的声音,仿佛那人的每一步都是踏在云中,整个宫殿里只回响着自己凝滞不成章法的步点。

  渐渐地,北辰胤感觉不到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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