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上) by 淇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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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上) by 淇奥-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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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仲允亲笔所书的条幅: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各在天一隅,会面安可知。… 

        张仲允看见那个背影,没来由地觉得心惊肉跳。 

        那个人听到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 

        什么同乡,什么同族,全都不是。那人赫然就是罗湘绮本人! 

        虽然身量拔高了许多,但眉目却宛然依旧。 

        张仲允不由得头晕目眩,睁大了的眼睛,摒住呼吸,呆立在门口,只怕眨一眨眼,吐一口气,动一动脚,那人就会像轻烟一样,消散在黄昏的日光里! 

        只见那人微笑低声道:“允文…。” 

        是他!真的是他!除了他,再没有人会这样地唤他。虽然声音低沉了好多,不再是少年的清亮。但那声调,那余韵,除了他再无第二个。 

        张仲允几步冲上前去。他想跪在他面前忏悔赎罪,谢他相救之恩,却又觉得此举太过生分做作,而且他对他的恩义,又岂是一跪能还得完的? 

        他想张开手臂,把他抱在怀里,痛诉这些年的思念和折磨。但看他立在那里,像神祗一样无暇无尘,又岂是他这凡夫俗子所能亵渎的? 

        更何况他们中间,还间隔了八年的风风雨雨、山山水水。 

        手臂抬了起来,却不知该在哪里落下。 

        罗湘绮却抬起手,把张仲允的两只手牢牢握在手中,晃了又晃,说到:“允文,是我啊…” 

        张仲允的手在颤抖,腿在颤抖,嘴唇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喃喃道:“阿锦,真的是阿锦。阿锦,阿锦,阿锦…”似乎除了阿锦这两个字,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言语。 


        两个人的泪水,终于都夺眶而出,滴在了紧紧相握的四只手上。 

        十二、不安 

        最初的狂喜和激痛过去之后,两人才有心情慢慢打量对方。 

        虽然眉目依稀仍是当年那个俊秀少年,但八年的岁月还是在罗湘绮身上增添了许多张仲允所不熟悉的素质。 

        当年的罗湘绮,既有着少年的灵动,又带着些读书人的含蓄,整个人就像一幅工笔画一样温润柔美。 

        如今的罗湘绮,面貌清越依旧,但眉目间却像是笼罩着重重的山水,让人一眼望不到边际。明明是嘴角含笑,黑黑的眼瞳中却似含着无尽烟雨;明明举手投足沉稳优雅,却好像随时都会临风飞去。 


        望着这样的罗湘绮,张仲允心中生出许多的不安。他忙去把罗湘绮的残茶泼掉,沏上自己常喝的雨前。又把自己的坐垫拿来,给罗湘绮铺上。…围着罗湘绮团团转了半日,却怎么也消除不了这种不安。八年,难道八年的别离造成的距离这么难以抹平? 


        罗湘绮望着张仲允,心中也感慨良多。八年的时光,让一个团团脸的孩子,长成了身材挺拔,肩膀宽阔,眉目俊朗的青年。只是这眼中的热切,还是那么温暖,那么熟悉。 


        一时张仲允张罗完了,两个人总算安坐了下来,却又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仲允刚开口问:“那一年…”。 

        却被罗湘绮打断:“墙上的那首《行行重行行》是允文所书么?” 

        “正是…”。 

        “哦?允文的笔力大有长进呐。韵势跌宕,风神洒落。学米芾神似却又不拘泥,难得。” 

        “我不是学他…”我学的是你,因为见字就如见人。但后半句话却没有说出口。“阿锦,…”。 

        “府上伯父伯母大人都还好吗?伯让兄早就结亲了吧。” 

        “是啊。早娶了一妻一妾,孩儿已经有两个了。” 

        “是吗,是男是女?” 

        “一儿一女。” 

        “呵呵,伯让兄真是好福气啊。” 

        … 

        张仲允本就是个聪明人,几翻对答下来,已经看出罗湘绮十分不愿提起当年的事情。这让张仲允又是焦灼,又是心痛。不知道他当年受了什么样的苦楚?这些年有有着怎样的遭际?阿锦啊阿锦,这些你都不愿意让我知道么?是怕我内疚么?还是不愿让我分担? 


        但是张仲允不愿违拗罗湘绮的意思,他不愿提,他便不提。只是讲一些读过什么书,到哪里参加的科考,何时中的秀才、举人,这次春闱考的什么题目,最后如何意外得知自己第一次参加会试就得中进士等等。 


        罗湘绮也自述了参加科考的经历,比张仲允早了一科,是三年前中的进士。 

        其间不多时老仆端上几样小菜,两人随便用了晚饭,继续促膝而谈。虽然张仲允最想知道的事情还是没有答案,但是能这样面对面的聊天,已经让张仲允觉得如在梦中了。 


        两人见面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抬头看窗外却已经是月上中天。罗湘绮便说要回去。张仲允哪里舍得,定要让他在这里安寝。罗湘绮却说明日公事繁忙,宿在这里怕赶不及。张仲允只得依依不舍地送他出去。 


        行到中庭,只见月色澄明,人在月光中行走,就好像走在水中一样。 

        罗湘绮走到院中那几株海棠树下,突然停了下来。 

        此时已经是四月中了,海棠的盛时已过,只剩下半树残花。 

        罗湘绮仰头看那海棠,又回头望向张仲允。 

        月亮的光华似乎都被吸进了他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瞳看起来有一种清凉柔和的光辉。 

        张仲允的魂魄似乎也被吸了进去。 

        他轻轻微笑了一下:“其实在夸官游街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只是人太多,不好上前相认。” 

        张仲允听了这话,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又像是重新掀起了一场风暴。他居然早就看到了自己… 

        罗湘绮又轻笑了一下,转身欲走。 

        却被张仲允一下子攥住了手。 

        许是夜凉如水的缘故,罗湘绮的手指冰凉,似乎正在微微地颤抖。 

        “阿锦…” 

        “今天太晚了,明日有公事,后日再来望你。”罗湘绮说着,轻轻挣脱了张仲允的手臂。 

        送走了罗湘绮,张仲允就像做梦一样飘回到自己屋里。 

        这一夜几乎未曾成眠。 

        是真的吗?是他真的来到了自己的面前,还是另一个白日梦?就像以前做过的无数次… 

        张仲允不时的在暗中摸索罗湘绮的名刺,甚至几次重新点上灯,反复看那上边他的名字、官阶和居处。 

        是的,不是做梦。是他真的来了。 

        只要他回来了就好。虽然还不知道他何时改的名字,怎样从狱中脱险,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只要知道他还在人世,甚至还生活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够了。 


        张仲允一时之间,觉得对九天的神佛都怀着一种莫名的敬畏和感激。 

        十三、聚首 

        一路上静默无言。 

        只有“得得”的马啼声从车前传来。 

        张仲允和罗湘绮正坐在马车里,从西山往城东的丁香胡同驶去。 

        罗湘绮只说带他去见两个人,并没有更多解释。张仲允也不多问。 

        罗湘绮现在就坐在他身边。马车颠簸的时候,他们的膝盖还会碰在一起。这时罗湘绮就会对他微笑一下。 

        这样就够了,张仲允心里已有说不出的满足。 

        前日初会之后,罗湘绮说隔日来望他。在等待的过程中,张仲允从来不知道从日出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日出,会有这么漫长。 

        虽然八年的时光,是一段不小的距离;虽然两个长大成|人的青年,不能再回到小时候的亲密无间;虽然想到这距离,这陌生感,张仲允就会心里有微微的刺痛… 

        但是,现在他就坐在他身边。而八年的距离,用一生的陪伴,能不能够弥补? 

        其实,在从清晨到日暮,又从日暮到清晨的等待里,张仲允想了好多的事。关于他们的别离,关于他们的重逢,关于——他们的感情。 

        在看到罗湘绮的一霎那,自己心中颤抖的狂喜,张仲允很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就如同他在从青青少年变成沉稳男子的过程中,就早已经参悟到,自己当年的依恋,这八年来的苦苦寻觅、思慕如狂,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中间,有恩、有义——他的回护之恩和相救之义,是他万死也难以报偿的。但是,这比山岳还要重的恩义虽然令他挂怀,但更加难以忘记的,却是如秋水一般绵延不绝的情意。 


        他知道,当年的劫难,和这八年的流离,定然给罗湘绮带来了难以言说的伤痛。如果他不愿意他知道,他便一定不会主动探询;如果有一天,他愿意让他分担,那么,他宁肯替他承受所有的痛楚和难堪。 


        当年,罗湘绮用他的坚毅和勇敢,保护张仲允免受厄难;如今,张仲允要用他的坚韧和博大,守护罗湘绮今后的人生。 

        无论怎样都可以,只要他能够喜乐平安。 

        他甚至不愿意勉强他接受他的感情,那为世俗所不容的感情。 

        他知道,世人可以允许男人嫖妓、捧戏子、弄小倌,却容忍不了两个男子之间的倾心相恋,尤其是两个都有功名在身的男子。 

        偷惺、偷情,那种偷偷摸摸、猥猥琐琐的样子,本身就是对世俗规范的逃避和乞怜,所以还比较容易获得世人的谅解;而禁忌的感情,越是认真,越是为世所不容,因为那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战,它让世人怀疑自己所选择的生活方式的价值,怀疑自己辛苦赚得的东西是否值得。 


        张仲允自己并不在意世人的垢病、讥笑;但是他非常在意罗湘绮是否生活得舒适称心。 

        他要义无反顾地对他好,但不愿这种好成为他的负担。 

        阳光从车门斜射进来,罗湘绮秀美的侧脸沐浴在日光中,看起来有一种晶莹的光泽。张仲允看着这一幕,心里被一种温柔的酸楚涨满着。 

        马车最后在丁香胡同一个朴素的院落门前停了下来。 

        马车还未停稳,门口的侍童就飞奔进去传信。两人刚下车,就看见一前一后两个人从院中迎了出来。前面一个着青衫的,上前来对着张仲允就是一揖到地。张仲允连忙还礼。待两人都直起身子的时候,张仲允才看清楚,这人原来是个故人。 


        虽然有些吃惊,但并不在意料之外。这个人就是当年被张仲允藏在废园中的杨般若,真正的名字是魏学洢——被阉党陷害致死的东林七君子之一的魏大中的幼子。 

        当年初见的时候,魏学洢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如今虽然成长,面貌并未多变。但,刺眼的是,他的左颊上,从太阳||||穴直到下颌,添了一条长长的伤疤。虽然年岁已久,伤疤只呈现出一道浅浅的白色,但仍然醒目地提醒着那曾经的不堪回首。 


        魏学洢的笑容却温暖亲切依旧。他一面上下打量着张仲允,一面感叹道:“允文真是长大了。以前比我和士奇都要低那么多,现在却比我要高出半个头来,比士奇也要高出一个头尖呢。” 


        张仲允起先愣住了,要思索一下,才明白他说的士奇是罗湘绮的新名字。 

        “般若兄…不,学洢兄,好眼力,一下就能认出小弟。许多人都说小弟和幼时相比模样变了好多。” 

        “呵呵,你可以继续称我般若的。般若是幼时祖母给我起的||||乳名。杨也是祖母的姓氏。”说着又忙着向张仲允引荐身后的人:“允文请来见过户部郎中史可法史大人。” 


        张仲允向他身后看去。那个人看样子大概刚过而立之年,生了一幅奇特的相貌。身材高大,手臂和腿都比一般人要长好多,眉毛浓黑,眼睛细长,厚唇,方下巴。身上穿着一件灰色长袍。 


        严格说来,这人并不是一个相貌出众的人,甚至还可以说有些丑。 

        张仲允和罗湘绮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张仲允像一株年青的松树,身姿挺拔,眉眼俊朗,有一种清新而坚毅的气质。 

        罗湘绮年幼时风流秀曼,而此时历经风霜,原来秀美中所带有的妩媚,俱化成了一脉蕴藉洒脱,容颜如玉壶之冰,神态如空谷幽林,飘云惊鸿一般难以捉摸。 

        而魏学洢面目观之可亲,笑容仍如春水般沁人心脾。 

        但是这个人,和这三个形容出众的人站在一起,却一点也不显得逊色。虽然没有过人的仪表,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磊落豪侠之气,让人一见之下就胸怀为之一宽,仿佛自己也生出了一种睥睨天下的气概。 


        张仲允心中暗道:“此人是个英雄。定然不会久困椟中。” 

        他此时却还不知道,这个人,会是大明的最后一道长城。正是他的殉难,宣告了中华历史上又一个朝代的彻底完结。 

        十四、把酒 

        四个人到书房落座。 

        张仲允注意到,在行走的过程中,魏学洢的脚步颇为不稳,原来他的右脚竟是跛的!张仲允心中黯然,但面上并未表露出来。 

        进入书房,见四周满满堆的皆是书。奇怪的是,北向对着门,还放着一张供桌,桌上无香,却放着三杯清酒,一只白色瓷瓶,瓶里插着几枝芦苇。更奇怪的是,这用清酒和芦苇供奉着的,不是神龛,更不是牌位,乃是一个紫檀木的小箱子。 


        张仲允早年经历变故,性子变得越来越沉稳。只除了牵涉到罗湘绮,很少有事情能让他动色。因此心中虽然诧异,但也不多问。 

        四个人在一起谈谈讲讲,甚为相投。与魏学洢言谈之中,张仲允才了解到,原来那一年苏州民乱,慌忙中,狱中的要犯被抢先提走,而剩下的人犯,不管是因为什么罪名被抓进来的,则一股脑趁乱冲出了大狱,罗湘绮和魏学洢也裹挟在其中逃了出来。 


        当日的情景,真是一片混乱。许多百姓手无寸铁,本是凭着一腔热血要清除贪官污吏,救出那些被诬陷的君子。但是却遭到手持利刃的官兵的绞杀和痛击。这下引来了更大民愤,以致官民互殴,人马相践踏,死伤无数。 


        罗湘绮和魏学洢皆有伤在身,行动甚是迟缓。眼看就要倒在乱尸堆中,幸亏一个来寻儿子的老汉,看这两个少年十分可怜,冒死把他们带回家中藏了起来。苏州大乱之后,阉党忙着收拾残局,没有时间深究他们的下落,他们才得以逃生。 


        不敢在苏州久留,伤势刚好了一点,他们就北上到了河南祥符,投奔了魏大中好友左光斗的学生史可法。史可法本就是忠肝义胆之人,虽然家贫,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们两个。这样过了两年多,魏忠贤倒台,大家才重见天日。 


        后来他们辗转跟家人联系。魏学洢这才知道,他的大哥魏学濂,已经被东厂迫害致死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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