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上) by 淇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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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上) by 淇奥-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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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还巴巴地派小人们来帮手,您老就别较劲了吧。” 


        梁章森老先生却死死的揪着罗湘绮的另一只胳膊不放,又气又急,呼呼喘息着说:“就是魏忠贤亲自来了,也要讲明白道理才能抓人。我的学生好好的,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抓去了…。” 


        梁章森身后有几个书院的年轻教习,此时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上来帮忙,却又心中恐慌。 

        那锦衣卫闻言更加不耐烦:“什么不明不白?你这老家伙看到没有?”说着用脚尖踢了踢身后被两个衙役像拧麻花儿一样扭在那里的一个人,张仲允看过去,那人正是先前被他藏在后园的杨般若! 


        “这个小子,就是那大贪官魏大中的小儿子魏学洢。妈的,老的难缠,小的更难缠。他老子明明已经认罪伏法,后来病死在狱中。这小子和他哥哥偏偏要说他老子是冤枉的,写了上万言的血书四处散布,妄图找人翻案,还恶意诋毁九千岁魏忠贤魏大人…”。 


        “你们血口喷人!我爹爹明明是因为向天子谏言揭发阉狗恶行,反而被逆党陷害入狱,惨遭酷刑而死…”。那个平时温柔平和的人,此时却双目如同喷火,声声控诉也如杜鹃啼血,惨不可闻。 


        但是话还未及说完,却被那锦衣卫一掌批在脸上,顿时鲜血顺着嘴角直流了下来,点点滴在浅蓝色的衣襟上。那是罗湘绮亲手给他穿在身上的。 

        伤病在身的人那经得起这样狠手,霎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中恨急,喘息半日却说不出话来。 

        那锦衣卫恨恨地哼了一声,接着说到:“这小子倒也奸猾,他的哥哥已然伏法,他却几次三番逃出我手。妈的,一个小毛孩子倒叫老爷我费这么大劲儿!” 

        说着转向罗湘绮:“还有这个小子,居然敢窝藏乱党。听说你还是什么罗主簿的公子。哼!你们罗家本来就和东林党是蛇鼠一窝,你那族里不是已经有一个进了东厂的镇抚司了吗?你要是骨头硬,就别在这撒赖,也和老爷去走一趟吧。”说着就要亲自动手来拉罗湘绮。罗湘绮也不争辩,只低头紧紧抿着嘴唇。 


        那早先扯着罗湘绮的衙役与罗主簿甚为熟悉,本来就对罗湘绮下不去狠手,这时见锦衣卫亲自来动手,自己就顺势缩在了一边。 

        罗湘绮的外衫给了生病的魏学洢,此时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夹衣。被他们这一拉扯,消瘦的肩膀和胸膛都露了出来,在夜晚的凉风中不住颤抖;脸色也变得一片苍白,毫无血色。 


        站在院门口的张仲允看到这个情形,只觉得又惊、又怒、又怕、又心痛,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涌上了脑门。惊的是自己藏起来的杨般若居然是魏大中的儿子!虽然刚才知道被骗时,还有些难过和委屈,但是看到他的倔强和凄惨,这时也只剩下了敬佩和同情。 


        怒的是锦衣卫居然这么猖狂,而众衙役也黑白不分、助纣为虐。 

        但他自己毕竟只是个年纪幼小的孩童,看到这么多气势汹汹的男子恶狠狠地拿人,纵然不齿于他们的恶行,但是心中也生出许多畏惧。一时手心、背上全是冷汗,双腿簌簌发抖,很想就此跑开远离这可怕的境地,但是看到罗湘绮被拉扯受苦,只觉得痛惜无比,却又无论如何不愿离开。更何况,罗湘绮本来就是因为自己才被牵扯进来的! 


        锦衣卫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不顾白发苍苍的掌教梁章森的痛骂和哀求,一掌将梁章森推出去老远摔在地上,硬将罗湘绮扯过来。 

        眼看罗湘绮就要被他们带走,这时张仲允再也顾不得自己内心的恐惧,猛然从人群外边钻了进去,抓住那锦衣卫的手臂,张口就是一咬!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锦衣卫没有防备,一下被咬个正着。只见他“啊”地大叫了一声甩了一下手臂,罗湘绮和张仲允同时被甩了出去。锦衣卫勃然大怒,抬步上前就对着张仲允猛踢。 


        第一脚下去张仲允吃痛大叫出声;第二脚直直地踢在胸腹之间,张仲允却再也叫不出声来,痛得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嘴里“嗬嗬”地抽气,觉得肝肠几乎都要碎裂了。 


        罗湘绮见状顾不得自己的跌伤,合身扑过来紧紧地把张仲允护在身下。那边那几个衙役和教习,见把人踢得不好了,再加上本来就看不惯锦衣卫的所作所为,就忙过来连拉带劝地把他给弄开。 


        张仲允那一口咬得着实不清,把那锦衣卫痛得一边不断挥舞着手臂,一边大骂不止。 

        那边地上张仲允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对那锦衣卫嘶声叫道:“人是我藏的,衣服也是我给的,你不要冤枉好人,要抓就抓我吧。”一边说还一边想把罗湘绮往背后拉。 


        锦衣卫更是火大:“你当老爷不敢抓你吗。你小兔崽子等着,看老爷不扒了你的皮!” 

        正闹得不堪,忽见罗湘绮拉过挡在他身前的张仲允,“啪”地一下,在他脸上打了一个脆响的巴掌,红红的指印顿时冒了出来,这一下子把张仲允和周围的人都打愣了。 


        只听罗湘绮道:“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胡闹。我说了不愿与你交好,你再纠缠讨好也没有用。你赶快家去吧,别老是跟着我。我有正经事,没功夫和你小孩子扯淡。”说着拼命一推,硬把他推倒梁章森和几个教习那里。那几个教习忙忙地接住了。 


        罗湘绮又自己走到锦衣卫和几个衙役面前:“人是我藏的。我们罗家子弟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不要欺负老人家和小孩子。想抓便抓,倒要看你这个奴才养的奴才,阉狗养的狗,能横行到几时!”罗湘绮故意把话说得恶毒,就是想把那锦衣卫的怒气引到自己身上来。 


        那锦衣卫果然气得脸色发青,牙咬得咯咯直响,也不再去管张仲允叫些什么,用手指着罗湘绮的鼻尖道:“好…,好…!哈哈…哈哈…!”怒极反笑:“我也倒要看看你这样的身子板,你倒能硬气到几时!呆会就让你知道老爷的厉害。走!”说着拎着罗湘绮便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大步走了出去。一众衙役也押着魏学洢跟了出去。 


        张仲允尤待继续辩解,要去换回罗湘绮,但梁章森和几个教习,早七手八脚地把他按住,紧紧捂着他的嘴。张仲允无论怎样挣扎,也难以挣脱,眼睁睁地看着罗湘绮被那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人擒走了。 


        张仲允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痛恨自己的年幼,痛恨自己的怯懦、文弱和无力!被捂着的嘴不能出声,只有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从他的拼命睁大的眼睛中掉落。但不管他怎么样努力睁大眼睛,入目的也只有空空的门洞和在风中不断飘摇的灯笼… 


        那些人,早就走远了。 

        等到几个教习终于放开张仲允的时候,他却早发不出声息——原来已经痛昏了过去。 

        九、流年 

        天色灰蒙蒙的,四周的景物也是一片昏黑。张仲允急切间不断地寻找,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大铁笼子,笼中挤满了人。尽管如此,张仲允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笼中的罗湘绮。 


        罗湘绮身穿一身鲜亮的红衣,在那一堆面目不清的膧膧黑影中间,显得格外夺人眼目。张仲允快步向那铁笼跑过去,罗湘绮在笼中也看到了他,隔着栏杆向他伸出手来… 


        但是还没有等张仲允跑到近前,那铁笼竟然向前滑动了起来。张仲允仔细一看,原来是四五个丑陋的恶鬼,一边狰狞地大笑,一边拉着铁笼向前跑。 

        张仲允心中被滚油泼过一样地焦急,只想追上去把那铁笼砸开!可是虽然他已经使尽了全力,那铁笼还是越跑越快,越离越远,渐渐隐入到一片蒙蒙的黑雾中去。罗湘绮的一身红衣,此时只能看见一个红色的小点,远远在一片灰黑色的背景中跳跃着,像一团明亮的火… 


        “阿锦!阿锦!…”张仲允大声喊叫,然而无论如何,却再也喊不回那个人来。张仲允不由得放声痛哭,胸中满溢着冰冷的绝望,和无尽的痛悔。 

        正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忽然四肢一挣,张仲允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原来还只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客店里。泪水不知不觉间打湿了枕头。 

        张仲允坐起来,斜靠着板壁,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月光从窗缝中悄悄探进屋中来,在地上描绘出一条银亮的线。 

        前几日放榜,张仲允知道自己高中了进士。喜报送到了他寄居的客店中的时候,一店的人都觉得自己也跟着沾染了喜气。客店老板喜滋滋地要免去他的店钱,说他给店里带来了好运道,来年大考的时候,肯定有更多的举子愿意住到他这个吉店里来。张仲允谢了他的好意,还是如数算了店钱。 


        进士及第,对一般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荣耀。天下读书人那么多,真正熬出头的能有几个?大多数人皓首穷经,却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家里有钱的,还可以拿钱捐个贡生出来。没有钱的,只能布衣终老。 


        但即便如此,每年来应考的读书人,还是如过江之鲫。更有那不服输的老童生,一考再考,只盼哪一次能够跃过龙门。毕竟,十年寒窗,只为售与帝王家。不考官,读书人还能干什么?所以,每年乡试,尽有孙子和爷爷在一个考场的。穷心尽智累死在考场上的例子,也并不罕见。 


        今年的状元,竟然是七十多岁的白发老翁!传言皇帝钦点他为状元,很有些体恤他五十多年辗转科场之意。可这样的老翁怎堪重任?只能御宴之后,放回家养老罢了。 


        傍眼和探花,也有三四十岁的年纪了。惹得一众闲人,只嚷嚷今年的夸官游街,怕没有什么看头。 

        幸亏还有他这个二十出头的英俊进士,在队伍中排得虽不靠前,但惹来的眼光却是最多。夸官之后,不少有未出阁女儿的官员士绅,都来打听这个新科进士的家世出处。 


        这些荣耀,虽然也令张仲允欣喜。但是,却仍是驱散不了他心里的阴霾。 

        他觉得这并不是他应得的。 

        有许多事,其实是他替他做的。 

        自那日被擒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张仲允昏倒后被送回家,气、累,加上被踢打,整整昏睡了两天。等他第三天醒来,听闻罗湘绮等人已经被解往苏州了。张仲允闹嚷着要去苏州找罗湘绮。他的父亲虽然也已知道,实际上是罗湘绮代张仲允受了过,但又怎么能让儿子自投虎口?只得狠心把张仲允锁在家里,自己联络罗主簿,让罗家找人,他来出钱,打算派自己的大儿子张伯让带着大笔的银子去苏州疏通,看能不能把罗湘绮弄出来。但罗家现在已经是墙倒众人推,牵扯到锦衣卫和东厂的案子,谁敢帮忙?更何况,魏党在江浙的势力早就看罗家不顺眼,没事也正要找出事来,有小事更要往大里闹。连罗主簿自己也被免了职,更不要提罗湘绮。 


        没几日张伯让就灰溜溜地从苏州回来,只说银子花了不少,却连人都没有见着。其实人虽救不出来,但还是见了一面的。好好的一个俊秀少年,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了。本来他的罪名,还不至于要遭受如此酷刑。但他当日为了转移锦衣卫对张仲允的注意,对那个校尉“奴才的奴才,阉狗的狗”的辱骂,却让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只是这些话,张伯让从来不敢让张仲允知道。 


        张仲允被关在家里,不知外边情形,日夜忧心如焚,哭闹着要去苏州。张家父亲张德洪,本来就是有些火爆的性子,刚开始还会宽慰,后来看哄不住,也变得又急又怒,直骂张仲允无事生非,要不是他多事藏了魏大中的儿子,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也不会让家里白花了那么许多银子。又说罗湘绮出事,那也是因为上边有意要整治他们罗家,谁让他们一条道走到黑,一定要和东林党混在一起。就是不因私藏魏大中的儿子而获罪,也会有其他事端出现,叫他不要吵闹不休,免得把自己也牵连进去。张仲允哪里听得进去,由此几乎闹得父子反目。 


        又几日,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苏州发生民变! 

        起因是周顺昌的被逮。周顺昌因魏大中一案受牵连,被魏忠贤的干儿子之一、苏州知府毛一鹫抓捕。那周顺昌深得苏州人爱戴,而毛一鹫的行径素来就为人所不耻。周顺昌的事情是一条引线,一下子使得老百姓深埋的怨愤爆发了出来。狂怒的民众打烂了府衙,冲进大狱,想把周顺昌等一干人救出来。但是锦衣卫得了消息,抢先下手,将周顺昌几个要犯先行带走,剩下的从犯有的被杀,有的在官兵和百姓的争斗中死于非命,还有的在混乱中不知所踪。 


        知府毛一鹫,趁乱藏在粪坑之中,才逃得一条狗命。魏忠贤在苏州的生祠,也被拉倒、拆毁。 

        魏忠贤听到消息勃然大怒,恨不得血洗苏州。后来被人以怕酿出更大祸患为借口而劝止,因为此前山东、山西、南越已经不断有流民打出了反旗。魏忠贤听了劝告,最终把带头闹事的严佩伟等五人斩首示众了事。 


        民变被压制了下去。周顺昌被押解上京,最终死在了东厂手下的镇抚司中。 

        而罗湘绮则一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息全无。 

        张仲允也曾经亲自到苏州去寻。但民变当日一片混乱,谁会知道一个从犯的下落?苏州人因此事吃了大亏,加之东厂眼线广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自然也没有人愿意再去详谈当日情形。 


        当时的群情激愤、死者的鲜血、生者的哀号,就好像凭空从历史中消失了一般。只剩下百姓一片无言的沉默,和贪官污吏的红楼欢宴,夜夜笙歌。 

        张仲允回家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之后,那个天真活泼的孩童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沉默寡言的忧郁少年。每日的事情不是读书习字,就是对着院子发呆。 

        知他喜欢读书,他便日日诵读不辍;他写的七律工整和谐,填的小令妩媚多姿,他的诗作便也多为七律和小令;他长于书法,尤善行草,他便几乎磨穿了砚台。只是他的行书是俊秀洒脱,而到了他这里,则变成了草书的恣意张狂。 


        不张狂,怎消得了这胸中的痛呵!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才过弱冠的天启皇帝突然驾崩,因为没有子嗣,他的兄长朱由检登了大统,号为崇祯。这样一来天下都拭目以待,看这个新皇帝怎么收拾烂摊子。等了半年没有动静,人们的耐心几乎要消磨尽净了。忽然传出魏忠贤被流放出京的消息。一时人心大快,各路豪杰都磨刀霍霍,就等魏忠贤出京。哪知才走到阜城店,他就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张仲允起初充满了希望,又到处打听罗湘绮的消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写信到还乡的罗主簿那里探询,却只得到罗家老夫妇已随出嫁的女儿迁往北地的消息。再问地址,却没有人确切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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