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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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谣-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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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

    杨修夷黑眸蕴着极盛的怒气,咬牙切齿:“你再说一句!”

    我看向清婵,她一直望着杨修夷,注意到我的视线,她回头轻声道:“田姑娘,你少说几句,会把公子气坏的。”

    从未有过的怒焰从胸腔直冲而上,像要将我吞噬于火海之中。

    我狠狠的看向杨修夷,伸腿踹他:“快放开我!我讨厌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从今之后我就当没认识过你!我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永不相见!”

    杨修夷盛怒的目光凝在我的脸上,声音孤冷极轻,低低重复:“永不相见?”

    我深吸一口气:“对!”

    杨修夷终于甩掉我的手:“好!有多远你滚多远!你的破事老子再也不管了!你别在老子面前出现了!”

    我立即转身往后大步走去,我把背脊挺得僵直,我把头颅扬的很高,迎面的风吹得我头发乱飞,吹得我眼睛发酸,吹得我心里发疼,它还吹来了夜幕,吹来了低垂的星空。

    没什么好难过的,我终于可以感慨一句,这就是命。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眼睛一眨,忍了许久的眼泪掉了下来,很痒,我却不敢伸手去抹,我怕他们还在后面。

    “好,你有多远滚多远!你的破事老子再也不管了!别在老子面前出现了!”

    求之不得,我求之不得!杨修夷,我田初九生生世世都不想再看到你!

    我明天就走,回穹州,回望云崖,什么卫真,什么夏月楼,什么二一添作五,统统与我无关!

    我会死的干干净净,死的彻彻底底,死的丁点不剩!

    这就是命,我是个不祥女,我又连累了无辜,我害他们死相惨绝,我害天下不得安宁。师尊说的对,我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我的存在就是贻害苍生,惹四方妖动,我应该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找什么父母,找什么“未婚夫”,又去什么漠北?赶紧死吧,赶紧投胎吧,别做田初九了,别做怪胎了,别提心吊胆,成天没事瞎自卑了。下辈子做个简单的女人,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找一个可携手白头的丈夫,再为他生一窝的小孩。粗茶淡饭,陋室茅屋亦有何妨!

    我一直往前走,旷野一片寂静,风声呜咽在耳边,宛若幽冥中传来的低泣。一座占地极广的村庄出现在远处的山丘下,隐约可见屋舍俨然,构架整齐,却不见一支烛光。

    一条蜿蜒的小河穿村而过,流水潺潺,我朝它走去,在河边坐下。

    黑暗像四合的笼盖将我严实的包裹其中,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一轮惨白的弯月,晚风急掠而来,将泠泠细水吹散,荡开圈圈波纹,我伸手拂过河面,冰凉刺骨。

    河水终会同百川江河一起汇入汪洋大海,就连它都有个源头和归宿,而我呢……

    眼泪又掉了下来,像泄洪的堤坝,我捡起石头往河里丢去,一颗又一颗,带着我的满腔愤恨和不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我嚎啕大哭,哭得肆意妄为,哭得酐畅淋漓,哭得撕心裂肺。

    夜风大作,带着大片乌云从天边疾飞而过,河边的芦苇迎风招展,齐齐压下,如招鬼的灵幡,一片呼啦声响。

    我抱住自己的膝盖,从未有过的孤寂和疲倦席卷而来,我不断擦着眼泪,不断抽泣哽咽,不断在心底将这命运诅咒上千遍万遍。

    我伸手指向黑色的天幕:“你如愿了!混蛋!我便死给你看!休想再折磨我,休想再看我的笑话!来生若还是如此,我宁可魂飞魄散!”

第五十章 花戏雪() 
醒来时,我趴在了一堆芦苇上,日高风酥,花香幽幽,我茫然的眨着眼睛,好半天才恢复清明。

    浑身莫名的舒适,连黏稠的衣裳也变得干爽,但总觉得哪里不对,终于发现是我的左袖,上面的血渍竟全淡了。

    我看向河水,再看向芦苇的倒向,不由对自己汗颜,许是昨夜睡相太惨,掉到了河里,然后又浑浑噩噩的爬了上来。我不禁失笑,怎么跟夏月楼睡在一起时,我就没这么霸道。

    不过,衣服被洗了也好,袖子上的腥气淡了便不会招揽妖物。我的命是师父他们给的,理应死在他们手里,我可不想便宜那些妖怪,用我的血助长他们的修为。

    摸着有些发饿的肚子,我四下张望想着寻些吃的。舔了舔唇瓣,烤鱼就不错。

    河水清澈见底,河底沙石一览无余,我在河边蹲了半天,一条大鱼都没有,净是些比我手指还短的小鱼和成群的小蝌蚪。

    当我耐心快耗光的时候,终于游来了一条肥美鲜鱼,我隔空将它移起,但它活蹦乱跳,实在不好掌控,我神思稍微一散,它便啪塔一声掉回了河里。

    “不准跑!”

    我慌忙卷起袖子,弯身捞它,不料脚底一滑,整个人栽了下去。

    “咳咳咳!”

    我像只落汤鸡一样爬回了岸上,冷意沁骨,饶是春景明媚,天高云敛,我仍禁不住浑身发抖,我捡起一粒石子朝水里丢去:“可恶!”

    未想我这石子一丢,竟在水里砸中了那条大鱼,它浑浑噩噩的停在水中,鱼鳍微微动着,看来被我砸的七荤八素了。

    “噗嗤!”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慌忙将奄奄一息的它隔空移了上来。

    由于一些巫术里有涉及到搭木架,所以我专门练过,搭起来极为熟练。但是生火就难了,我捡了两块比较干燥的石头,蹲在木架前,噼啪开撞,未想这次运气太好,几下就擦出了火花。

    大鱼被我残忍的架在了火上,毕竟是我亲手杀生,我有些于心不忍,便随口为它念了几句往生咒,完了觉得自己很虚伪,忍不住补充一句:“你不会觉得我惺惺作态吧……”顿了顿,我自言自语:“应该不会,反正你也听不懂。”

    有高悬的日头在,我的衣衫干的很快,我边烤鱼边四下张望,目光触及那片芦苇丛时,忽的又徒生了许多凄凉。

    望云山于天霞山脉东南处,山下有一泊玉阳湖,为长流江下流分支,以山为屏,湖水澄净见底,盛产白鱼,湖畔浅水处,芦苇丛丛,临风摇曳,生生不息。师公常用这些芦苇编织席草和篮筐,师尊喜爱吟风弄月,芦苇被他用来刮编宫灯和屏风,师父就没那么厉害了,他只会编些花鸟虫鱼,专门来逗我开心。他们三个老头,还有杨修夷都极喜欢吹笛子,所以每年五月下旬,我都会下山采集芦苇,为他们撷取笛膜。每次同师父云游出山,回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也是那成片雄壮美观的芦苇。

    我又啪嗒啪嗒的开始掉眼泪了,好想师公他们,尤其是我师父。他虽然老不正经,对我很凶,经常跟我抢吃的,捉弄不过杨修夷便拿我出气,但我知道他对我是很疼爱的。有一年我被一只蛇精捉去关了半个月,那妖怪每日吸我血,砍我手脚吃,对我又打又骂,将我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我被救了出来,却因元气大伤昏迷了整整两个月,再醒来时,师父他瘦骨嶙嶙,像具包着皮的骨架,整个眼窝都陷了进去。他抱着我一直哭,说我是个让人操心的死丫头,为什么不干脆死个底朝天,半死不活的让他放心不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哭,我还打趣说,老王八的眼泪真值钱。

    我擦掉眼泪,难过的将烤鱼翻了个面,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佐料的缘故,除了焦味,一点香气都没有。

    吃饱了我就要赶路了,自古江河皆自西向东而流,顺着这条河道一直往下流走一定能走出这片旷野,如果它汇入的刚好是长流大江,那么我很快就能回望云山了。

    我烤鱼的技术着实比我的针线活还烂,外面的肉已经整个焦掉了,里面居然还没熟,鱼头因为我的木枝叉得不对,烤着烤着,忽然脑袋一歪,整个掉进了火堆里。呛人的烟味直扑咽喉,咳了我好久。我实在不忍心再折磨这条鱼了,索性不烤了,我在河边捡了块尖锐的石子,用河水洗净,刨掉它外边的鱼鳞。

    这时一个男音响起,语声无奈:“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抬起头,一愣,忙伸手擦掉还没干的眼泪:“半脸胡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伸手指着我的鱼:“它怎么惹你了,你要这么折腾它……莫非你男人是条鱼精,负了你的心,所以你拿他同类开刀?”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向被我用木枝压在草地上,几乎变形的鱼:“人饿了就吃东西,有什么不对么,我又不是尼姑和尚,我没说自己不吃荤啊。”

    “你这叫虐待。”

    “我还没开吃呢。”

    他叹气:“这条鱼已经不能吃了,白死了。”

    “啊?”

    他伸手指向远处:“那边有个村庄,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我正要点头,忽然福至心灵的想到,他几次三番救我和帮我,一起吃东西的话无论我是不是心甘情愿,表面上都应该抢着付钱,这在他们山下人眼里叫人情世故。但我身上的银子不多,只够坐船行江的路费,我都做好风餐露宿的准备了,哪还有银子请人家吃饭。

    我轻咳一声:“那个,我身上没钱……”

    他浓眉一挑:“我请你?”

    “不行!”这人情再欠下去的话,万一牛头马面到时说我前世有债未还,强逼着我下辈子给他当牛做马,变成他餐桌上的猪肉鸡腿怎么办。

    “那我借你钱总行了吧。”

    我仍是摇头,师父说过,饶是山穷水尽也要遵从两点原则,一不受人钱财,二不向人借财。

    我举起烤鱼放在嘴里咬,又苦又腥,难吃的要命:“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笑,白牙被一团胡子团簇其中,剔透的晃人眼睛:“死了很多妖怪,我闻着味道来的。”

    我点点头:“你也是个玄术道士?”

    他敛了笑意,眸光亮亮的:“不是,其实我是……”他尾音拖的老长,我又吞了几口鱼肉,不耐烦道:“是什么?”

    他又笑了,摇头:“不告诉你。”他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盯着我的鱼肉:“这个样子了你也吃得下?”

    我低头看向手里焦黑一团的鱼肉,这不算什么,更难吃更丑的我不是没吃过,十岁那年的记忆虽然恍如隔世,但我依稀记得我还在路边啃过野草和鞋底。不过这些年生活好了点,我养了些坏习气,比如挑食和浪费。这些都不算光彩。我跳过这个话题,问他:“你叫什么?”

    “名字?”

    我皱眉:“不然呢?”

    他眉梢微扬:“要是我不说呢?”

    我横了他一眼:“我,田初九。你?爱说不说。”

    他仰头哈哈一笑,学着我的语气:“我,花戏雪。”

    我“嗯”了一声,将最后一根鱼骨头吐掉,然后爬河边去漱口,想了想,我边洗手边说:“花戏雪,谢谢你几次救我和帮我,我在宣城开了个店铺,叫二一添作五,我房间里有个衣柜,里面有两百两银子,你要是没钱了就去取吧。”

    “你若有诚意,为何不自己取来给我?”

    我伸手在衣裙上随意一擦:“我得走啦,后会有期!”

    “你去哪?”

    “穹州。”

    “你一个人?”

    我奇怪的看着他:“你看我身边像有别人么?”

    他盯着我好半会儿,忽然扬唇一笑:“真巧,我也去穹州,我们一路。”

    我一顿饭都请不起,还跟他同路?我面不改色的说:“忽然想起我不要去穹州了,就此别过!”

    “那你要去哪?”

    “益州。”

    “我益州似乎也有事尚未处理。”

    “秉州呢?”

    “也顺路。”

    “……那你去益州或秉州吧,我得去穹州了。”

    他大笑:“我很可怕么?你要这么躲我。难道有人同路不是好事?你一个女孩子在路上不怕被人欺负了去?”

    我边走边道:“我这么丑,我不去吓别人就客气了,还怕被人欺负么。”

    他扬声叫我:“喂!你走错路了,穹州往那边去!”他又伸手指向了那片村庄。

    我抬头望去,村庄极大,在阳光下特别的宁和安静,村子四周有大片葱郁茂盛的林木,亭亭婆娑,漾绿摇翠。但不知为何,这村庄给我的感觉实在过于诡异,我怎么都不想过去,看到它我就觉得压抑发闷。

    我问:“非得从那边去么?”

    “这是近路,远路的话,绕着河道朝那边走,得走上两天。”

    我思量了下,遂掉转脚步朝村庄走去。花戏雪一步跟上,我无奈的摸向自己的钱包,看来我得爬回望云山了。

第五十一章 山野荒村() 
越靠近村庄,压抑的感觉就越强烈,日头分明很大,我却觉得有股寒意悄然钻进了我的肌理,逐渐渗透我的四肢百骸。

    比起我的忧心忡忡,花戏雪显得很轻松,他不时望望天,哼哼调,连脚步都变得轻盈许多。

    你能想象一个虎背熊腰,膀大腰粗,半张脸都是胡子的男人,踩着跳跃的莲花小步,哼着轻灵的渔家小调在你身边打转么?

    ……我现在真怀疑他是卫真的弟弟了,可能比卫真病的更为严重也说不准。

    听他哼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我终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能不要瞎哼哼了?”

    他朝我望来:“不好听么?”

    我现在哪有心思去管他好听不好听,我指向那个村庄:“你就没发现有些诡异么?”

    他很自然的点头:“发现了啊。”

    “啊?”

    他一笑:“没人嘛。”

    他一语惊破,我顿时大悟。

    对,这就是我觉得古怪的地方,一路望着它走来,一个人影没见到不说,连只小鸟都未曾从它上空掠过,寂静的可怕。

    我咽了口干唾沫:“真阴森,我都有些不想进去了。”

    “不进?”他歪着脑袋看我,“你要走远路?”

    我摇头,想了想,说:“你已经救过我不少次了,如果到时候有什么危险,你不介意再带着我跑路吧?”

    他似笑非笑的望着我,神情莫测,我继续说:“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虽然我没有可以施阵法的器材,但我可以念咒文稍稍抵挡一阵,争取逃跑的空隙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听了我的话,转过头去,伸手支着额头,莫名其妙的笑了半天,终于朝我望来:“好。”

    他这笑颇有无奈和嘲讽的意味,我有些恼:“你笑什么笑?我是认真的。”

    他含笑斜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哼着调子朝前走去。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已经可见村口了,当真一片寂静,空无一人。

    毫无生息的村庄我去过三个,两个因屠村而全村尽亡,村民横尸街道,门窗溅血,骨肉漆地。一个因灾荒而举村搬走,临走之前锅碗瓢盆尽数带光,连门上的铁环也不放过,整个村荒凉萧条,只剩泥屋瓦片。

    但眼前的这个村庄却没有任何狼藉的场面,它就像安静睡着了一般,渺无人烟。

    我在村口停下脚步,胸闷得愈发难受。

    花戏雪问:“怎么了?”

    “我歇一会儿。”我朝一旁走去,一屁股坐在了石墩上,靠着一旁的棺材,伸手支着脑袋。

    紧跟着我忽然跳了起来,棺材!

    我转过头去,在那片繁盛的林木后面,竟是上百具棺木!阳光落在赤松木外黯红的漆色上,反射着森寒的幽寂。

    长风扫来,树木齐齐摇曳,树影横伸婆娑,如扭曲的畸骨,在光天白日之下,竟透着一片阴森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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