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衣衫破烂不堪,白皙光洁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结满血块的狰狞口子,发髻被打乱,两鬓短发又碎又黏的贴在脖子上。
“小姐!”她气喘吁吁的跳了过来,“小姐,可找到你了,仙人已经安全了,我把他救走了!”
我一愣:“你把我师父救走了?”
“嗯。”她在我身旁坐下,看向空中打斗激烈,哗啦啦下水的水兽,淡淡道,“此人忽然冒出,应是来寻仇的吧,他的丫鬟太厉害,和他们打成了一团,我就趁机把仙人救走了。”伸手扇了扇,笑得很开心,“累死我了,喘口气。”
我掏出手帕,倾身出去接水,濡湿洗净后,回来擦在她额上:“也不知道处理一下。”
她愣愣看着我。眼眶泛红,笑道:“没时间嘛!”
“怎么伤的?”
她没有反应,一直看着我,瞳眸灵闪,忽的睫毛一颤,两行清泪滚落。
我触电般缩手:“很痛吗?”
“没有。”她抬手擦掉眼泪,看向远处。淡淡道。“被卷出去时我在空中斩了绿藤,摔出去好远摔得,醒来后刚好看到他们带着你和仙人离开。我赶紧跟上来了。”顿了顿,看向我的小腹,“小姐,我把你射下来。你不怪我吧。”
“跟孙深乘和木白木为学的弩箭机关术?”
她绽颜一笑,眼泪却还在掉。语气难得的俏皮:“是啊,我还在那边山涧里找到不少泉鸣花,小姐说的,南方山涧里有好多泉鸣花。”
她哭成这样。我垂下手:“很痛吧。”
她深深看着我,眼泪越发汹涌,颗颗滚落。我一头雾水,却无端心慌:“你到底怎么了?”顿了顿。我一惊,“难道,难道我师父……”
“不不,不是!”她忙摇头,擦掉眼泪,“仙人好好的,我只是,只是舍不得小姐。”她揉揉鼻子,低着头,“小姐,有什么想对玉弓说的么?”
我生气了:“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忽然这么反常?!”
她低头哽咽,连吸了好几口气,看向远处:“小姐没有的话,那听玉弓说。”
“先不说这个,你先告……”
喉间一凉,一颗归海钉忽的被她打入,我一怔,下一瞬,我的四肢全被她手法利落的封住了。
脑袋一空,我不解的看着她。
她双膝跪下,目光明亮如星,眼泪潸然:“小姐……”
我强力挣扎,却难移分寸。
“这一年,轻鸢婇婇她们都不在,只有我陪在小姐身边,我写信给她们的时候,都是不可一世的。”眼泪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她哭道:“轻鸢说小姐在崇正郡里有一个很要好的姐妹,你们相处时间不到半年,可是小姐却一直念着她,玉弓,玉弓也想成为小姐那样的好姐妹……因为玉弓真的把小姐当亲姐姐来看待了。”她擦掉眼泪,“小姐,我知道你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别人因你而受罪,可是,可是,这次是玉弓自己要多事……”
我怔怔看着她,强烈的不安和忧伤涌入心扉。
“玉弓辗转半生,跟着小姐这几年,是我活得最开心的日子,认识你们是玉弓之幸。”
我努力使眼色,愤怒,悲伤,哀痛……她却视而不见:“那个弩箭,是孙大哥教我的,在弩箭上涂东西,是小姐教的,我能想到用这个办法让小姐离开他们,是邓大哥教我的置死地而后生,还有楚大哥,他教了我好多剑招……楚大哥他,我一直,一直……”
她凄楚一笑,低下了头,沉默半响,她从我手里抽走手绢,缓缓铺在我的脖子下,然后摸出一把匕首,颤声道:“小姐,跟在你们身后的坏人太多了……”
我眼眶泛红,哀怒的瞪着她,冰冷的刀刃割破我的脸颊,她哭道:“仙人在你们来时的斜坡上,路上有两个破酒缸子,他在后边的林地里,我设了一个困阵,破阵的材料在酒缸子旁。”她吸了吸鼻子:“我会一路北上,所有的坏人会被我引去,小姐一定要跟我相反。”
我闭上眼睛,眼泪潸然。
脸皮被完整剥下,她稍作处理后,缓缓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再把染血的手绢塞进怀里。
我双眸悲辛,她避开我的视线,将我的右手用腰带缠在枯藤上,取走右腕上的归海钉后她转过身去:“小姐,别怪玉弓。”
我无声痛哭,她留下匕首,轻盈一跃,灵活的跳上了一个高坡,清瘦身影微微一顿,回眸朝我看来。
我右手发疯似的挣着腰带,她双眸不舍,背过头去擦掉眼泪,长脚在崖壁上一蹬,借力又朝更高处跃去,再也没有回头看我。
我心碎的闭上眼睛,肝肠寸断。
崖坡陡峭,掉下来只需一瞬,上去却花了近一个时辰。
我抓着一块凸石撑起身子,贴地一滚,仰躺在了崖边,大口喘气。
山风猛烈。远处水兽不知疲累的同假卫真斗到现在,我手指微动,想要抓着什么,却什么都没有。
茫然的望着浩渺天空,我缓缓皱眉:“玉弓,你不要出事,千万不要。”
山地很大。我找了好久才找到我们的来路。师父睡在阵法里,吐息安静,一旁的地里埋着两只叫花鸡。香味很浓。
我把破酒缸子砸碎,拖着底座去洗干净,边熬汤煮水,边在一旁编织藤架。
黄昏暮色。我的加厚耐磨藤架终于大功告成,我拖着师父小心翼翼的下了山坡。打算回去渔村附近守着,等烛司他们从阵法里出来。
沿着河水往下走,我在一块磐石旁停下休息,敲打着发疼的肩膀。说不出的疲累艰辛。
泉水清澈,沙石净朗,水里的女人脸色惨白。眼圈发黑,鬓发凌乱。这副尊荣跟在殇女身后混个扛招魂幡的差事,绝对没问题。
鞠了捧清水拍了拍脸,摇醒师父问他饿不饿,他撑起身子,声音嘶哑:“渴了。”
我用酒缸残瓦舀了点水递给他,随后搭木架准备烤热玉弓留下来的两只叫花鸡,师父忽的一顿,偏头看着我:“九儿,那边什么声音?”
我听了好久:“有么?”
他看向右侧,微微皱眉,凝神屏息,倏尔神情一变:“快去看看!”
我白了他一眼,木枝戳穿叫花鸡,放在木架上,边升火边道:“此处荒山野地,就那边一座小渔村,能出现在这儿的不是妖怪就是鬼魄,要么就是那群混蛋,凑什么热闹。”
“我怎么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还让你站……”
两个打火石一下子塞进他手里:“你来!”我匆忙起身,没跑几步又折了回来,石头飞快在师父身边搭了个护阵:“你现在身子虚弱,可别到处乱走啊。”
他一脸陶醉的闻着鸡肉:“去去去,快点回来,不然这只鸡没你的份了。”
我转身离开:“两只都归你了!”
跑出去好远,我才总算听到了师父口中的动静,一个女音冷声笑道:“你以为我会乖乖屈服?你第一天认识我田初九么?”
我握紧拳头,加快疾奔,夜风吹来,是假卫真的声音:“你今天若敢死,我必在三日内摧毁长虹涧,毁尽曲南七州,让此处千万苍生为你陪葬!”
“哈哈哈!可笑!”玉弓笑得张狂,“你们这几个什么尊上,今日便睁大眼睛看着,我田初九已经彻彻底底的死在这儿了!”
一片心惊,我张嘴大喊:“玉弓!”
长风迎面吹来,呼啸过耳,前面天地渐渐开阖,我拼尽全力的奔跑和呐喊:“你们阻止她!快阻止她!我跟你们走!我在这儿!”
原清拾怒骂:“月牙!停下!”
我发足力跑,终于看见他们了。
远处峡谷下,七八十人将一个纤细女子围在峭壁前,却不敢靠近。
夜色如墨,女子周身覆着月华,如似聚敛了天地间的所有光芒。
我扶住枯松,大口喘气,就要喊话,嘴巴却忽的被人捂住,一个女音低声道:“没用的,这一整圈都被设下了静心阵,你说什么,他们听不见。”
我拼命摇头,去掰她的手:“唔唔,唔唔唔!”
玉弓抬头,淡淡看着清澈夜空,而后一笑,平举起右手,一团紫色光焰结在她手心上,生出数根萦光长藤,自她右手开始缓缓缠绕。
我睁大眼睛:“放开唔!唔唔!唔唔唔!”
长藤蔓延极缓,我看向一块石头,微弱神思还未凝结,便被一股灵气给轻易拦截。
脸上挨了一记重重耳光,女音怒道:“你清醒点!这是日月同辉咒,她没救了!”
眼泪颗颗掉落,我声嘶力竭,又蹦又跳,近乎崩溃。玉弓神情痛苦,五官皱成了一团,却紧咬唇瓣不愿嘴中鲜血流出一滴。
最后,萦光长藤彻底抱拢了她,“噌”的一声脆响,长藤骤然缩紧,她惨烈大叫,所有芒光顷刻消失无踪,连带玉弓一起,连片衣角都没有留下。(未完待续)
425 止于至善(四)()
河水汩汩,撞在沙石上激起水花,清寒料峭。
苍松古道旁,清瘦男子盘地而坐,一袭宽大的白色衣袍,委地极长,背脊端挺如竹,青丝在衣上散开如墨莲。
他轻轻擦拭着古琴,听到动静,抬眸望来,声音泠如阑珊清宵:“拦下了?”
女子点头:“是。”
“回去了?”
“是。”
男子垂下头,轻拭长弦:“你如何同她说的?”
“我说她所扛已够重,莫将他人意愿所造成的后果压在自己肩上,亦莫怪自己无能,任谁都敌不过千方百计的暗算密谋。”
“嗯。”男子淡淡擦着,不再言语。
我躲在女子后面,遥遥看着他们。
良久,男子收起锦布,纤长手指在弦上一拂,琴音清润碎玉,他起身:“走吧。”这时微微一顿,转眸看向一条幽径。
我循目望去,刹那心颤,呼吸为之一滞。
一个窈窕女子缓步而来,暗白长衣,深蓝面纱,负在身后的手捏着一根玉笛,夜风拂起她的衣袂,风姿如柳,翩然入画。
“稽离说你还活着,我不信,看样子,你活的还挺好。”
女婢面色如冰,冷步上前,卿湖淡淡道:“锦琴,退下。”
“尊上……”
紫君在他前方停下脚步,眉眼笑如弯月:“杨琤救得你?”
“是。”
“你们交情果然不浅,你因他而深恩负尽,连亡国屈辱都可放下,他为你赴汤蹈火,丝毫不顾你是他心爱女人的灭族仇人。现在,你又千里迢迢跑来救他的女人,真是兄弟情深啊。”
卿湖始终面色清淡:“我从未拿起过,无谓放不放下,来此也不是为特意救她,闲逛至此而已。”
“从未拿起过?”紫君一笑,“你娘亲死前说的话。你幼时挨的打。这些竟都未到你心里面?是不是活得太久,都记不住了?”
卿湖抬眉遥望远处,没有说话。
沉默一会儿。紫君淡淡道:“月牙儿死了。”
卿湖知道真相,却微微一愣,眉梢轻挑:“她死了?”
“是,否则你救得便不是你好友的妻子。而是一匹会咬死你的狼。”
卿湖唇角一勾,随意道:“哦。那你呢,你是来送我,还是抓我?”
紫君举起玉笛:“这不是剑。”看向他的古琴:“你要去哪?”
“闲云之鹤,随遇而安。”
“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吧。”
“是。”卿湖看向小路尽头:“就此别过。”
紫君叫道:“等等!”
“还有何事?”
“凡界之事将了。我不日便要回去,以后我们可能再无机会相见,共奏一曲如何?”
卿湖朝前走去:“不了。”锦琴转身跟上。
身影渐行渐远。紫君一直看着,忽而朗声道:“若你从未认识过杨琤。那该多好。”
卿湖没有回头,淡淡道:“他亦说过此话。”
长风沉吟,木叶萧瑟,夜鹰扑着翅膀纵过云霄,俯瞰大地。
恍恍惚惚的回去,师父静静靠着竹藤,眼眶通红,烤架上的两只鸡没有被动过,我问:“不饿么。”
他看向烤架,木枝滋滋作响,一团小火燃了起来,轻声道:“等你一起。”
我在他身边坐下,抱住膝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意思。”
“嗯……”
眼泪淌落,我看向另一处,抬手抹掉,师父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
一直沉默着,直到鸡肉的香味飘散,师父递来:“吃吧。”
手臂像凝了水银,我垂下眼睛,泪水滑落,颓然道:“师父,玉弓,死了……”
“我本来想拿自己去换她,让她回来照顾你,可是我被人拦下了,拦下我的人是……”我恸然低哭,“我不想让我的仇人来救我,我死都不稀罕……”
“丫头。”
“我已经活不长了,玉弓不该为我这样,她还那么年轻啊。”
师父语声哽咽:“莫哭了。”
抬手接过木枝,张嘴咬了一口,搁的太久,细嫩的野鸡肉变得粗硬,肉汁也没了,入味略苦。
“……我看看能不能运气好打点什么野味回来,小姐你早点睡吧,醒了等着吃我的手艺……”
眼泪越发汹涌,我捏着木枝,埋在膝盖上放声痛哭。
怕那些尊上还在,我不敢再带师父去渔村了,一日一夜,除了溜出去找吃的,大多时间都是枯坐在师父旁边。
师父嗜睡,睡相仍很差,我把他的胡子打了六七个花堪结,再在他脸上画了两只小乌龟,他丝毫不知。
我尽力不去想我的孩子,可有时就会忍不住,那小家伙以后会是什么性子,跟我一样胡闹发疯的,还是跟杨修夷一样沉稳喜静,是欺负师父?还是被师父欺负?我不知不觉便笑出了声音。
还有杨修夷,他一定已经知道我们出事了,这不是千山万水的距离,这是异界之隔,他在那边会急成什么样呢?
心中酸痛,我们已经那么久没见面了,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恍如人生苦旅,最艰难的两日终于被我熬过。
第三日晚上,我支着拐杖守在渔村外的阴暗角落里,待听到烛司的骂声后,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行迈靡靡的走出去,喉咙干燥,语声嘶哑:“烛司……”
木臣大叫一声:“闪开,有鬼!”
结果,从元宝山出来就一直苦撑着不敢睡觉的我,被他潇洒起身,凌空一脚,将我“啪”的一声踹飞了出去。
倒地后吐了一口稀薄血水,竟微微泛紫了,可见这具身子被反噬的有多糟糕。
“初九!”
花戏雪飞扑过来抱起我,我紧紧揪着他的衣裳,用尽所有力气:“我,我师父,用,用春风骨去找他,快……”
“初九!”
眼泪滑下,我眷眷不舍的看着他,可终究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缓缓的闭上了。
世界陷入黑暗,我听到他们疯了似的喊我,我想循着声音追去,可却越追越远,跑入了另一个世界,空旷幽黑,寂寞清冷。
这辈子应该就这么到头了。
弥留之际,心中唯一的执念。
真可惜,杨修夷,我们真可惜。(未完待续)
请假条()
426 望云山(二)()
雨水淅淅沥沥,月色下雨雾如烟,房中青灯如豆,书柜上的书籍典册在地上落下斑斑倒影,几件洗的干净却黄旧的小衣裳整齐叠在木箱上,有着淡淡的曲沉香和皂香。
我靠在床头,静静望着窗外,卿萝抱着两个炭盆进屋:“饿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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