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眸望向另一壁的长镜,黑眸幽深澄亮,镜中的我们在月夜梅林里斗嘴,为了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轻声道:“初九,会不会是我们今后的日子?”
我一愣,他修长的手指在镜面上一点,一圈涟漪从他指尖泛开,荡散了我们的音容笑貌。
我怔怔望着,眼都不敢眨一下。
这时,一声凄厉尖叫忽从前方廊道响起,我惊了大跳,杨修夷飞快拉我入怀,同时手腕一转,长剑蕴出,我被摁在他胸前,听得风声劲烈,嘶叫声越发密集,来者众多。
我这才惊醒,轮回之境不是善类,它除了人心累世的阴邪罪孽,它还萦绕着各种修罗鬼魅!
“初九,抱紧我。”
我忙照做,双腿熟门熟路的夹上他的腰,他微微后退。下一瞬,如利箭脱弦般猛冲了出去。
耳边风声如啸,剑如龙吟,我埋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前,他身躯敏捷。带着我冲击,闪避,后跃,凌空……
在长廊尽头落定,他陡然回身,空中清蓝剑影一晃。“啪”的一声被他横握在胸前,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吸略重,却说不尽的洒然清逸。
我脱口就道:“帅死了!”
冷峻神色瞬间不见,他浓眉微挑。语带笑意:“再来一次?”
“好啊!”
他转身朝界门走去,凉凉道。:“你当我闲的,这些浮影并不好对付。”
我噗嗤一笑,从他怀里跳下,抬眸打量四周,跟那璆歌所在的长廊并无不同。
心渐渐沉定,我微仰着头看着杨修夷:“不好对付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你怕镜子里面出现的不是你想看到的,对不对?”
他瞪我一眼,我抱住他的胳膊。认真道:“杨修夷,我的话你一定要记清楚。”我定定看着他,“……别让我白来一趟。”
他俊容一沉,哼了声,抽走手臂,大步朝前走去。
我着实不想给他添堵。让他难过心忧,可我真的害怕。
当初君琦刺他时。我那强烈的恐惧和愤怒让我对这人间毫无一丝眷恋,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爱杨修夷。可是我知道,若这个世界没有他,我一刻都活不下去。我的心就那么小,装不了太多东西,我爱他,只想要他过得好。丰叔说我和他在一起会拖累他,那我便离开,天芽说他为我荒度时日形如枯槁,那我便留下。
我有这样的念头,以前并不觉得什么,可我从未想过他是否也有。
他淡然说出那样的话,要陪我一起,一样的方式……
胸中一捧热血,几步追上去,我从身后抱住他,他停下,被我静静拥着,沉默一会儿,他回身,吻住我的嘴唇。
下一层是万骨枯洞,名字听上去毛骨悚然,却比轮回之境还要明光清迥。
说是洞,实际上是座许多墓室组成的宫殿,每个墓室大小一样,宽阔无比,有十丈之高。墓室里满是棺木,想象中凌乱堆散的尸骨都被置于棺木中,将整个墓室填的密不透风。
我们走在墓室间的宽阔行道上,感觉不到一丝戾气和煞气,只觉得心中静然,仿若月夜下行于旷野银辉间。
有几具棺木被人从墓室中拖出,棺盖大开,尸骨多数化为尘埃,只余一件衣裳和一块写着名字的玉牌。
我看向杨修夷:“真没想到,紫阙宫殿,竟是座陵墓。”
他望着其他墓室,浓眉微皱,沉声道:“你发现了没,这里的墓室排列同第一层上的壁画一模一样。”
我微愣,未曾注意过,在四周望了圈,我若有所思:“……这么说,这些人其实不是殉葬的。”
长指捡起棺中玉牌,他淡淡道:“殉葬怎会有棺木和玉牌?”
“清酒陌上尘……”
我看向棺木里的衣裳,了然:“我就觉得奇怪,彭盼已经冥归于尘了,那些祭祀之礼有什么用,原来这孤星长殿不止是为了彭盼一人而设,那这些会是什么人呢?”顿了顿,“不会是当年神魔大战时战死的神兵吧?”
沉默一会儿,他“嗯”道:“可能。”
这么言简意赅,略显冷漠的回答让我很不满,我回过头,他端详着玉牌,黑眸幽深如潭,眉眼凝重。
“杨修夷,你发现什么了?”
他看我一眼,淡淡将玉牌丢回棺木里,看向其他地方:“觉得有些怪异,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那就别想了。”我叹道,“还记得逐鹿潭下面的那个陵墓吧,就是学这座孤星长殿的那座,那堵墙后面埋着成千上万的尸体,那时哗啦啦倒下来,害我以为万骨枯洞这儿也会有密密麻麻的尸体。”
他牵起我的手:“走吧。”
看着那些棺木,我心中一股悲凉。
也许那个陵墓主人没本事进到这紫阙宫殿,只听说有万骨枯洞,所以就瞎学一通。
结果他的瞎学一通,却至无数苍生于不幸。
而什么样的世道。可以让一个人轻易夺去千万人的性命呢?
生于安乐世道的我根本无法想象。
“初九,其实一念成佛,很容易。”杨修夷淡淡说道。
我一顿,抬头:“怎么忽然说这个?”
他静望着身前的路,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看触动他的是什么。”
“啊?”
他语声低沉:“初九。极少有人面对无辜弱者惨遭凌辱而不愤慨,更勿论生灵涂炭,苍生大劫。你先祖曾经是善是恶已无从考证,可是他最后将化劫带至凡界,并非恶事。”
我双唇微抿,他停下脚步。看着我:“你能理解他么?”
我摩挲着他的手背:“为什么忽然跟我提他?不论先祖做什么,我都不觉得有我什么事……”
他淡笑,朝前走去:“是没你什么事,不论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总是我的初九。”
我笑起来。十指相缠的手指缠得更紧些,很快就得到他的回应,被他握得更紧。
他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你是他后人,若你都不理解他,他会显得,很可怜……”
“你钦佩他?”
他笑着我看我一眼:“我回答嗯,然后你又要问我如果是我。会不会这么做吧?”
我立即好奇问道:“会不会?”
“不知道。”他随意一哂,在我额上亲了口:“没有意义了的问题,别问。”
进到第四层前。我们在界层的廊道下停下休息,我问起溟海元宝山和初杏山涧湖底甬道的事,他一件一件同我讲。
那日他们重新挖了回去,左边那条已经被封了,右边那条是个宽阔溶洞,里面呈满我月家族人的牌位。和永不熄灭的香火烛灯,同样可以通往外边。这条也是那日姜蓉和云顾淮将我绑出去的那条。
而中间那条。出去后是我们那日掉下的湖潭。
听到这我不由出声:“那湖潭,在中间那条?”
“怎么?”
我想了会儿。神秘兮兮的瞪他:“不准看!”
他不解的皱眉,我背对着他,从怀里摸出小册子,看了他一眼,确定他老实后,我才开始翻页。
翻完一愣,回头:“真的是中间哪条?”
他背靠着墙,闲闲抄胸:“你古古怪怪的,在做什么?”
我一顿,那日被他们从那条甬道绑出来,看到了月家的族人牌位,都是新设的,我以为羲和姐姐和丹青姐姐所说的礼物就是它们。
“不对啊。”我收起册子,“那你有没有发现什么礼物?”
“礼物?”
这表情就是在说没有了,我在腿上支起腮帮子:“羲和姐姐那日同我说,中间那条甬道有她和丹青姐姐为我准备的一份礼物。”
他眉梢一挑,我脸红了:“难,难道,就是让我们那什么……”
说完,小心朝他看去一眼,他似笑非笑的望着我,黑眸亮亮的,我一瞪,他轻咳一声:“老夫老妻了,害什么羞。”
“……”
长臂一伸:“过来。”
我听话的靠过去:“……你要不要这么霸道。”
他一笑,在我脸上亲了口。
我又问道:“那为什么要来永城呢?”
顿了顿,他皱眉道:“阿雪的字……”
“嗯?”
他失笑,俊朗无比,无奈道:“那日我刚同邓和讨论过棋谱图纹,发现永城平道是个关键,刚讨论结束,恰好发现阿雪留下的记号……他的字实在……不仅我,丰叔和邓和也一眼就说是永城。”
我汗颜:“……所以,我们能在永城碰面,也挺不容易的。”
“嗯,到永城后,我派人在城中等你,就去了南城平道。”
想起师父那日黑黢黢的模样,我一笑:“挖煤?”
“……是挖地道。”他白我一眼,“通往长虹涧的地道。”(未完待续)
400 集体去魔界()
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去招惹长虹涧,地道也不是他们要挖的,而是那群来调查曲南应龙的师公和尊伯们。
曲南灵气大盛,受影响的并非只有那条应龙,长虹涧里的妖魔鬼怪亦如是。
大摇大摆进去长虹涧是给自己找不自在,靠火药或巫阵什么的炸开地道也是不理智的,所以杨修夷他们到了平道时,就撞上了那么一堆大大小小捏着锄头的胖子,咧着一口白牙亲切的冲他笑。
他们理所当然的被抓去干苦活了,挖了两天,收到碧狼先生的流喑纸鹤,得知我快到永城了。
再之后,就是昨日的变故,怕血气大散引出长虹涧的妖魔鬼怪,师公他们把挖了一半的地道又慌里慌张的堵上。堵的过程,应龙出现,东南天际灵气翻涌,隐现海市蜃楼,他们这才将目标锁在了溟海的那座孤岛。
借着溟海灵气,他们乘风千里,上了孤岛后发现一群人神神叨叨的围在后山坟场又蹦又跳,索性就浑水摸鱼了进去。
我感叹的绞着指上的头发:“那地道,你们挖了一半,又给堵上,你们真是……”我看向杨修夷,“吃饱了撑的啊。”
他表情颇为无奈,给我一个他也不想折腾的眼神,顿了良久,沉重道:“……师命难违。”
我摇了摇头,背过身子:“别看啊。”
从怀里摸出小册子,搂在我腰上的胳膊一紧,他倾身压来,吐息细细痒痒的贴在我耳边。徐沉道:“初九,你有什么,是我没看过的?”
脸哗的烧起来,他的大掌从我小腹不安分的滑了下去,知道他只是逗我。我还是紧张的一把按住他的手:“别,别闹了!说正事。”
他沙哑一笑,在我脖子上落下一吻。
我翻了翻册子,神色变得严肃,回头道:“化劫封印在溟海之底,这场灵气大散……会不会同它有关?”
黑眸凝望着我。他缓缓点头:“会……”
心下一咯噔,我讷讷道:“那跟我,也有关系……”
双肩无力垂下,自溟海孤岛开始,我的身子被煞气和戾气蚕食。生命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加速流逝。
冷意蹿过四肢百骸,难道,难道化劫已经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了么?
杨修夷摩挲着我的指骨:“初九,师父他们会将裂缝封印,灵气无法再溢出,这件事,过去了。”
我望住他的眉眼,他知道我在担心什么。灵气外涌一事是过去了,可还有过不去的事情,比如化劫。
我真的累了。闭上眼睛,沉沉靠入他怀里:“我还是睡觉吧,脑壳疼。”
他在我唇上亲了亲:“好。”
下一层是三千凶灵,在我睡着时,杨修夷背着我直接过了,他说没有多可怕。十年前师公和那群喜欢瞎折腾的朋友曾来过,被他们清理的差不多了。
我好奇里面是什么样的场景。他略略形容了下,大概就是有些像旷野。旷野中一条长河,河水不倦,不知从哪来,也不知到哪去。
我趴在他肩上,嗯了一声,继续睡觉。
这次再醒来,杨修夷正背着我下台阶,台阶为古萝紫石,石上司纹缠绕,暗光氤氲如芒。
似有数万阶,上望不到顶,下望不到低。
左右石栏相隔百米,石上刻着日月山河纹,有些地方有残垣断裂,年代着实悠远。
我静静搂着他的肩膀,被他一步一步背着,走向整座巫殿的第三层,有六界深渊的那一层。
心里矛盾挣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修夷和师父知道我要去魔界,却不知道我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
在杨修夷同我一起进到万千浮灯的七层时,我甚至想过到时候让烛司或卿萝帮我拦着他,最坏不过狠狠伤他一次,他要恨我,我受着。
可是在去到轮回之境前,他同我说了那样的话。
可是在界层里时,我想起了我还牵系着化劫。
如今,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此时心境,就如我过去四年所受的湖底之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思考良久,没有法子,我决定去广场大殿上找那两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商量,反正我是死是活都碍不到她们什么,应能得到最客观的回答。
走完台阶,又走了几百丈平地,这才看到那六扇巨大的宫门。
研究宫门时,我觉得烛司和卿萝现在不是在打坐调息就是在打牌骂人,结果我猜错了。
烛司和九尾狐,大黑鸟三人,正一人一口大锅子,边喝酒边闲聊,不时问对方借菜借米借酱料。
一个毛绒绒的小身影抱着一堆柴禾呆呆的走着,在他们的锅子下面添木柴。
更远处,是两口大锅子,分别坐着两堆人,看清他们后,我下巴快砸到了地上。
卿萝,甄坤,吕双贤,邓和,楚钦,丰叔……他们坐在一起。
木臣,萦奴,木为,师父,玉弓,花戏雪……他们坐在一起。
锅子热气腾腾,他们不时往里面丢着东西,聊得热火朝天。
我和杨修夷手牵着手,石化在宫阙门口,没人发现我们。
直到呆毛忽然欢呼一声,“啪”的消失,然后又“啪”的撞在杨修夷凝结的晶壁上,软软滑下时,他们才纷纷抬头。
呆毛趴在我脚边,委屈抬头:“主人……”
杨修夷单膝蹲下,拎起它后很神气的说道:“以后再敢靠近她,我把你的毛剪光。”
呆毛四肢垂下,在空中荡着,愣愣的眨眼:“主人……”
我懒得理它,看向杨修夷:“琤琤,我们走。”
世上没有无根之恨,这小怪物虽然记不清一些事。可它这么仇视月家,还将我姑姑的衣冠冢毁掉,说不定跟月家是世仇呢,它脑子抽了非要喊我主人,我脑子可没抽。
杨修夷抱着我转瞬跳过深渊。白狐“啧啧啧”,玄鸟“喳喳喳”,烛司往嘴巴里面丢了个什么,后背挺得端正:“短……田初九,你哪里爬出来的,瞧瞧你这模样。”
我的模样确实惨不忍睹。算算我和杨修夷已经进来十几个时辰了,十几个时辰前我在广场上用胳膊拢了一堆血肉,再在海里泡了一小会儿,袖子上的颜色被冲的像开了染缸,头发跟衣衫就更不用说了。如今过去十几个时辰。这味道恐怕都要发酵成恶臭了……
但如杨修夷很早很早时说过的一句话,我经常一副丑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可能丑着丑着,他习惯了,我也习惯了,所以没觉得什么不妥。
杨修夷冷冷斜了她一眼,牵着我朝邓和他们走去:“你们怎么来了。”
木臣忙叫道:“少主,这边!”
师父旁边摆着一副碗筷。阴险的看着我。
甄坤随即嚷道:“少夫人,少爷,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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