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
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末之济、郓,无所合,困而归。曼
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秘演状貌雄杰,
其胸中浩然,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目惜。已老,肢其
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
其巅崖崛峍,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
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
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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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惟俨文集》序
惟俨,姓魏氏,杭州人。少游京师,三十余年。虽学于佛,而通儒术。
喜为辞章。与吾亡友曼卿交最善。曼卿遇人,无所择,必皆尽其欣欢;惟俨
非贤士不交,有不可其意,无贵贱一切闭拒绝去,不少顾。曼卿之兼爱,惟
俨之介,所趣虽异,而交合无所间。曼卿尝曰:“君子泛爱而亲仁。”惟俨
曰:“不然。吾所以不交妄人,故能得天下士。若贤、不肖混,则贤者安肯
顾我哉?”以此一时贤士多从其游。
居相国浮图,不出其户十五年。尝游其室者,礼之唯恐不至;及去为公
卿贵人,未始一往干之。然尝窃怪平生所交,皆当世贤杰,未见卓卓著功业
如古人可记者。因谓;“世所称贤材,若不答兵走万里立功海外,则当佐天
子号令赏罚于明堂。苟皆不用,则绝宠辱,遗世俗,自高而不屈,安能酣豢
于富贵而无为哉?”醉则以此诮其坐人,人亦复之。以谓:“遗世自守,古
人之所易;若奋身逢时,欲必就功业,此虽圣贤难之,周、孔所以穷达异也。
今子老于浮图,不见用于世,而幸不践穷亨之涂,乃以古事之已然而责令人
之必然耶?”虽然,惟俨傲乎退偃于一室,天下之务,当世之利病,听其言
终日不厌。惜其将老也已!
曼卿死,惟俨亦买地京城之东,以谋其终。乃敛平生所为文数百篇示予
曰:“曼卿之死,既已表其墓;愿为我序其文,然及我之见也。”嗟夫!惟
俨既不用于世,其材莫见于时;若考其笔墨驰骋、文章赡逸之能,可以见其
志矣!庐陵欧阳永叔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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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古录》目序
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有力而不好,好之而无力,虽近且
易,有不能致之。
象、犀、虎、豹、蛮夷山海杀人之兽,然其齿角皮革,可聚而有也。玉
出昆仑,流沙万里之外,经十余译乃至乎中国。珠出南海,常生深渊,采者
腰絙而入水,形色非人,往往不出,则下饱蛟鱼。金矿于山,凿深而穴远,
篝火餱粮而后进,其崖崩窟塞,则遂葬于其中者,率常数十百人。其远且难
而又多死祸,常如此。然而金、玉、珠玑,世常兼聚而有也。凡物,好之而
有力,则无不至也。
汤盘,孔鼎,岐阳之鼓,岱山、邹峄、会稽之刻石,与夫汉魏已来圣君
贤士桓碑、彝器、铭、诗、序、记,下至古文、籀、篆、分、隶诸家之字书,
皆三代以来至宝,怪奇伟丽,工妙可喜之物。其去人不远,其取之无祸。然
而风霜兵火,湮沦磨灭,散弃于山崖墟莽之间未尝收拾者,由世之好者少也。
幸而有好之者,又其力或不足,故仅得其一二,而不能使其聚也。
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予性颛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于其间,
故得一其所好于斯。好之已笃,则力虽未足,犹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来,
下更秦、汉、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泽、穷崖绝谷、荒林破
冢,神仙鬼物、诡怪所传,莫不皆有,以为《集古录》。以谓传写失真,故
因其石本轴而藏之,有卷帙次第而无时世之先后。盖其取多而未已,故随其
所得而录之。又以谓聚多而终必散,乃撮其大要,别为录目,因并载夫可与
史传正其阙谬者,以传后学,庶益于多闻。
或讥予曰:“物多则其势难聚,聚久而无不散,何必区区于是哉?”予
对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
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
庐陵欧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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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文集》序
予友苏子美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
集录之以为十卷。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
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
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
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
挤之死者,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
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
能革五代之余习。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
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
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
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
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
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
子美之齿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
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敗眩盼笆蔽摹保韵嗫渖小6用蓝烙肫湫植拧
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
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
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可谓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
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久而愈可爱慕。其材虽高,而人亦不甚
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时所指名而排
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
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进显于朝廷。而子美
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
庐陵欧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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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杨置序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
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其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
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
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
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
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
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
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反从荫调,为尉于剑浦。
区区,在东南数千里以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
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
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余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
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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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田画秀才宁亲万州序
五代之初,天下分为十三四。及建隆之际,或灭或微,其 在者犹七国,
而蜀与江南地最大。以周世宗之雄,三至淮上不能举李氏。而蜀亦恃险为阻,
秦陇山南皆被侵夺,而荆人缩手归峡,不敢西窥以争故地。及太祖受天命,
用兵不过万人,举两国如一郡县吏,何其伟欤!
当此时,文初之祖从诸将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时语名将者
称田氏。田氏功书史官,禄世于家,至今而不绝。及天下已定,将率无所用
其武,士君子争以文儒进。故文初将家子反衣白衣,从乡进士举于有司。彼
此一时,亦各遭其势而然也。
文初辞业通敏,为人敦洁可喜。岁之仲春,自荆南而西,拜其亲于万州,
维舟夷陵;予与之登高以远望,遂游东山,窥绿萝溪,坐磐石。文初爱之,
留数日乃去。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为名。”或曰:“巴峡之险,
至此地始平夷”。盖今文初所见,尚未为山川之胜者;由此而上,溯江湍,
入三峡,险怪奇绝,乃可爱也。当王师伐蜀时,兵出两道:一自凤州以入,
一自归州以取忠、万以西。今之所经,皆王师向所用武处,览其山川可以慨
然而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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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圣俞诗集》序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
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
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
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
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馀
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畜,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
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
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
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
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
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
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
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
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
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
氏之能类次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
稿千馀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
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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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徐无党南归序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
澌尽、泯灭而已。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
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
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
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
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 《诗》、《书》、《史记》所传,
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
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
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
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
著书之士,多者至百余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
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
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
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
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
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
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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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邻几文集》序
余窃不自揆,少习为铭章,因得论次当世贤士大夫功行。自明道、景祐
以来,名卿巨公往往见于余文矣。至于朋友故旧,平居握手言笑,意气伟然,
可谓一时之盛;而方从其游,遽哭其死、遂铭其藏者,是可叹也。
盖自尹师鲁之亡,逮令二十五年之间,相继而殁为之铭者至二十人;又
有余不及铭,与虽铭而非交且旧者,皆不与焉。呜呼!何其多也!不独善人
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
而其间又有不幸罹忧患,触网罗,至困阨流离以死,与夫仕宦连蹇,志
不获伸而殁,独其文章尚见于世者,则又可哀也欤!然则虽其残篇断稿,犹
为可惜;况其可以垂世而行远也!故余于圣俞、子善之殁,既已铭其圹,又
类集其文而序之,其言尤感切而殷勤者,以此也。
陈留江君邻几,常与圣俞、子美游,而又与圣俞同时以卒,余既志而铭
之。后十有五年,来守淮西,又于其家得文集而序之。邻几,毅然仁厚君子
也。虽知名于时,仕宦久而不进,晚而朝廷方将用之,未及而卒。其学问通
博,文辞雅正深粹,而论议多所发明,诗尤清淡闲肆可喜。然其文已自行于
世矣,固不待余言以为轻重,而余特区区于是者,盖发于有感而云然。熙宁
四年三月 日,六一居士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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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陈经秀才序
伊出陆浑,略国南,绝山而下,东以会河。山夹水东西,北直国门,当
双阙。隋炀帝初营宫洛阳,登邙山南望,曰:“此岂非龙门邪!”世因谓之
“龙门”,非《禹贡》所谓导河自积石而号龙门者也。然山形中断,岩崖缺
呀,若断若鑱。当禹之治水九州,披山斩木,遍行天下,凡水之破山而出之
者,皆禹凿之,岂必龙门?
然伊之流最清浅,水溅溅鸣石间。刺舟随波,可为浮泛;钓鲂擉鳖,可
供膳羞。山两麓浸流中,无岩崭颓怪盘绝之险,而可以登高顾望。自长夏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