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大噱。予益悲梦升志虽衰,而少时意气尚在也。
后二年,予徙乾德令。梦升复调南阳主簿,又遇之于邓间。常问其平生
所为文章几何,梦升慨然叹曰:“吾已讳之矣!穷达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
我羞道于世人也。”求之,不肯出。遂饮之酒,复大醉,起舞歌呼。因笑曰:
“子知我者。”乃肯出其文。读之,博辩雄伟,其意气奔放,犹不可御。予
又益悲梦升志虽困,而独其文章未衰也。
是时,谢希深出守邓州,尤喜称道天下士。予因手书梦升文一通,欲以
示希深,未及而希深卒,予亦会邓。后之守邓者皆俗吏,不复知梦升。梦升
素刚,不苟合,负其所有,常怏怏无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阳。
梦升讳注,以宝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四十有二。其平生所为文
曰《破碎集》、《公安集》、《南阳集》,凡三十卷。
娶潘氏,生四男二女。将以庆历四年某月某日葬于董坊之先茔。其弟渭
泣而来告曰:“吾兄患世之莫吾知,孰可为其铭?”予素悲梦升者,因为之
铭曰:
予尝读梦升之文,至于哭其兄子庠之词曰:“子之文章,电激
雷震。雨雹忽止,闃然灭泯。”未尝不讽诵叹息而不已。嗟夫,梦
升!曾不及庠!不震不惊,郁塞埋葬。孰与其有,不使其施?吾不
知所归咎,徒为梦升而悲!
… 5…
尹师鲁墓志铭
师鲁,河南人,姓尹氏,讳洙。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师鲁,盖
其名重当世。而世之知师鲁者,或推其文学,或高其议论,或多其才能。至
其忠义之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
之。
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今古,长于《春秋》。其与人
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
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
师鲁少举进士及第,为绛州正平县主簿,河南府户曹参军,邵武军判官,
举书判拔萃,迁山南东道掌书记,知伊阳县。王文康公荐其才,召试,充馆
阁校勘,迁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范公贬饶州,谏宫御史不肯言,师鲁上书,
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贬监郢州酒税,又徙唐州。遭父丧,服除,复
得太子中允,知河南县。赵元昊反,陕西用兵,大将葛怀敏奏,起为经略判
官。师鲁虽用怀敏辟,而尤为经略使韩公所深知。其后诸将败于好水,韩公
降知秦州,师鲁亦徙通判濠州。久之,韩公奏,得通判秦州。迁知泾州,又
知渭州,兼泾原路经略部署。坐城水洛与边臣异议,徙知晋州,又知潞州。
为政有惠爱,潞州人至今思之。累迁官至起居舍人、直龙图阁。
师鲁当天下无事时,独喜论兵,为 《叙燕》、《息戍》二篇,行于世。
自西兵起凡五六岁,未尝不在其间。故其论议益精密,而于西事尤习其详。
其为兵制之说,述战守胜败之要,尽当今之利害,又欲训士兵代戍卒以减边
用,为御戎长久之策,皆未及施为。而元昊臣,西兵解严,师鲁亦去而得罪
矣。然则天下之称师鲁者,于其才能亦未必尽知之也。
初,师鲁在渭州,将吏有违其节度者,欲按军法斩之而不果。其后吏至
京师,上书讼师鲁以公使钱贷部将,贬崇信军节度副使,徙监均州酒税。得
疾,无医药,舁至南阳求医。疾革,隐几而坐,顾稚子在前,无甚怜之色;
与宾客言,终不及其私。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师鲁娶张氏某县君。有兄源,字子渐,亦以文学知名,前一岁卒。师鲁
凡十年间三贬官,丧其父,又丧其兄。有子四人,连丧其三。女一适人,亦
卒。而其身终以贬死。一子三岁,四女未嫁,家无余资,客其丧于南阳不能
归。平生故人无远迩皆往赙之,然后妻子得以其柩归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
葬于先茔之次。
余与师鲁兄弟交,尝铭其父之墓矣,故不复次其世家焉。铭曰:
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
… 6…
论 《尹师鲁墓志》
《志》言:“天下之人,识与不识,皆知师鲁文学议论材能。”则文学
之长,议论之高,材能之美,不言可知。又恐太略,故条析其事,再述于后。
述其文,则曰:“简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经,惟《春秋》可当
之。其他经非孔子自作文章,故虽有法,而不简也。修于师鲁之文不薄矣。
而世之无识者,不考文之轻重,但责言之多少,云“师鲁文章不合只著一句
道了。”
既述其文,则又述其学曰:“通知古今。”此语若必求其可当者,惟孔、
孟也。既述其学,则又述其议论云:“是是非非,务尽其道理,不苟止而妄
随。”亦非孟子不可当此语。既述其议论,则又述其才能,备言师鲁历贬,
自兵兴便在陕西,尤深知西事,未及施为而元昊臣,师鲁得罪。使天下之人,
尽知师鲁材能。此三者,皆君子之极美。然在师鲁,犹为末事。其大节乃笃
于仁义,穷达祸福,不愧古人。其事不可遍举,故举其要者一两事以取信。
如上书论范公而自请同贬,临死而语不及私,则平生忠义可知也。其临穷达
祸福,不愧古人,又可知也。
既已具言其文、其学、其议论、其材能、其忠义,遂又言其为仇人挟情
论告以贬死,又言其死后妻子困穷之状,欲使后世知有如此人,以如此事废
死,至于妻子如此困穷,所以深痛死者,而切责当世君子致斯人之及此也。
《春秋》之义,痛之益至,则其辞益深,“子般卒”是也。诗人之意,
责之愈切,则其言愈缓,《君子偕老》是也。不必号天叫屈,然后为师鲁称
冤也,故于其铭文,但云:“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意谓举
世无可告语,但深藏牢埋此铭,使其不朽,则后世必有知师鲁者。其语愈缓,
其意愈切,诗人之义也。而世之无识者,乃云“铭文不合不讲德,不辩师鲁
以非罪。”盖为前言其穷达祸福,无愧古人,则必不犯法,况是仇人所告,
故不必区区曲辩也。今止直言所坐,自然知非罪矣,添之无害,故勉徇议者
添之。
若作古文自师鲁始,则前有穆修、郑条辈,及有大宋先达甚多,不敢断
自师鲁始也。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若谓近
年古文自师鲁始,则范公《祭文》已言之矣,可以互见,不必重出也。皇甫
湜《韩文公墓志》、李翱《行状》不必同,亦互见之也。
《志》云:师鲁“喜论兵”。论兵,儒者末事,言喜无害。喜,非嬉戏
之“嬉”,喜者,好也,君子固有所好矣。孔子言:“回也好学”,岂是薄
颜回乎?后生小子,未经师友,苟恣所见,岂足听哉?
修见韩退之与孟郊联句,便似孟郊诗;与樊宗师作志,便似樊文。慕其
如此,故师鲁之《志》,用意特深而语简,盖为师鲁文简而意深。又思平生
作文,惟师鲁一见,展卷疾读,五行俱下,便晓人深处。因谓死者有知,必
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尔,岂恤小子辈哉!
… 7…
太常博士尹君墓志铭
君讳源,字子渐,姓尹氏,与其弟洙师鲁,俱有名于当世。其议论文章,
博学强记,皆有以过人。而师鲁好辩,果于有为。子渐为人刚简,不矜饰,
能自晦藏。与人居,久而莫知;至其一有所发,则人必惊伏。其视世事,若
不干其意;已而榷其情伪,计其成败,后多如其言。其性不能容常人,而善
与人交,久而益笃。自天圣明道之间,予与其兄弟交,其得于子渐者如此。
其曾祖讳谊,赠光禄少卿。祖讳文化,官至都官郎中,赠刑部侍郎。父
讳仲宣,官至虞部员外郎,赠工部郎中。子渐初以祖荫,补三班借职,稍迁
左班殿直。天圣八年,举进士及第,为奉礼郎,累迁太常博士。历知芮城、
河阳二县,佥署孟州判官事,又知新郑县,通判泾州、庆州,知怀州。以庆
历五年三月十四日卒于官。
赵元昊寇边,围定川堡,大将葛怀敏发泾原兵救之。君遗怀敏书曰:“贼
举其国而来,其利不在城堡,而兵法有不得而救者。且吾军畏法,见敌必赴
而不计利害,此其所以数败也。宜驻兵瓦亭。见利而后动。”怀敏不能用其
言,遂以败死。刘涣知沧州,杖一卒不服,涣命斩之,以闻,坐专杀,降之
密州。君上书为涣论直,得复知沧州。范文正公常荐君材,可以居馆阁。召
试不用,遂知怀州,至期月,大治。
是时,天子用范文正公,与今观文殿学士富公,武康军节度使韩公,欲
更置天下事,而权倖小人不便,三公皆罢去。而师鲁与时贤士,多被诬枉得
罪。君叹息,忧悲发愤,以谓生可厌而死可乐也。往往被酒,哀歌泣下,朋
友皆窃怪之。已而以疾卒,享年五十。至和元年十有二月十三日,其子材葬
君子河南府寿安县甘泉乡龙涧里。其平生所为文章六十篇,皆行于世。子男
四人,曰材、植、机、桴。
呜呼,师鲁常劳其智于事物,而卒蹈忧患以穷死。若子渐者,旷然不有
累其心,而无所屈其志,然其寿考亦以不长。岂其所谓短长得失者,皆非此
之谓欤!其所以然者,不可得而知欤!铭曰:
有韫于中不以施,一愤乐死其如归。岂其志之将衰?不然,世
果可嫉其如斯。
… 8…
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
有蜀君子曰苏君,讳洵,字明允,眉州眉山人也。君之行义,修于家,
信于乡里,闻于蜀之人久矣。当至和、嘉祐之间,与其二子轼、辙,偕至京
师,翰林学士欧阳修得其所著书二十二篇献诸朝。书既出,而公卿士大夫争
传之。其二子举进士,皆在高等,亦以文学称于时。
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
君之文,博辨宏伟,读者悚然想见其人。既见,而温温似不能言;及即之,
与居愈久而愈可爱;间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无穷。呜呼,可谓纯明笃实之
君子也!
曾祖讳祐,祖讳杲;父讳序,赠尚书职方员外郎,三世皆不显。职方君
三子,曰澹,曰涣,皆以文学举进士;而君少,独不喜学,年已壮,犹不知
书。职方君纵而不问,乡闾亲族皆怪之。或问其故,职方君笑而不答,君亦
自如也。年二十七,始大发愤,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辞。岁余,
举进士再不中,又举茂材异等不中。退而叹曰:“此不足为吾学也。”悉取
所为文数百篇焚之,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
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粹精,涵畜充溢,
抑而不发。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笔,顷刻数千言,其纵横上下,
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盖其禀也厚,故发之迟;志也悫,故得之精。
自来京师,一时后生学者皆尊其贤,学其文以为师法。以其父子俱知名,故
号“老苏”以别之。
初,修为上其书,召试紫微阁,辞不至,遂除试秘书省校书郎。会太常
修纂建隆以来礼书,乃以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使食其禄,与陈州项城县令姚
辟同修礼书。为 《太常因革礼》一百卷。书成,方奏未报,而君以疾卒。实
治平三年四月戊申也。享年五十有八。天子闻而哀之,特赠光禄寺丞,敕有
司具舟载其丧归于蜀。
君娶程氏,大理寺丞文应之女。生三子:曰景先,早卒;轼,今为殿中
丞直史馆;辙,权大名府推官。三女皆早卒。孙曰迈、曰迟。有《文集》二
十卷,《谥法》三卷。
君善与人交,急人患难,死则恤养其孤,乡人多德之。盖晚而好《易》,
曰:“《易》之道深矣,汩而不明者,诸儒以附会之说乱之也;去之,则圣
人之旨见矣。”作《易传》,未成而卒。治平四年十月壬申,葬于彭山之安
镇乡可龙里。
君生于远方,而学又晚成,常叹曰:“知我者惟吾父与欧阳公也。”然
则非余谁宜铭?铭曰:
苏显唐世,实栾城人。以宦留眉,蕃蕃子孙。自其高曾,乡里
称仁。伟欤明允,大发于文!亦既有文,而又有子。其存不朽,其
嗣弥昌。呜呼明允,可谓不亡。
… 9…
南阳县君谢氏墓志铭
庆历四年秋,予友宛陵梅圣俞来自吴兴,出其哭内之诗而悲曰:“吾妻
谢氏亡矣。”乞我以铭而葬焉。予未暇作。居一岁中,书七八至,未尝不以
谢氏铭为言。且曰:
吾妻,故太子宾客讳涛之女,希深之妹也。希深父子为时闻人,而世显
荣。谢氏生于盛族,年二十以归吾,凡十七年而卒。卒之夕,敛以嫁时之衣。
甚矣,吾贫可知也。然谢氏怡然处之。治其家,有常法,其饮食器皿虽不及
丰侈,而必精以旨;其衣无故新,而浣濯缝纫必法以完;所至官舍,虽卑陋,
而庭宇洒扫必肃以严;其平居语言容止,必怡以和。吾穷于世久矣,其出而
幸与贤士大夫游而乐,入则见吾妻之怡怡而忘其忧。使吾不以富贵贫贱累其
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吾尝与士大夫语,谢氏多从户屏窃听之,闲则尽能商
榷其人才能贤否及时事之得失,皆有条理。吾官吴兴,或自外醉而归,必问
曰:“今日孰与饮而乐乎?”闻其贤者也,则悦;否,则叹曰:“君所交皆
一时贤隽,岂其屈己下之耶?惟以道得焉,故合者尤寡。今与是人饮而欢
耶?”是岁,南方旱,仰见飞蝗而叹曰:“今西兵未解,天下重困,盗贼暴
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我为妇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其所以能
安居贫而不困者,其性识明而知道理,多类此。呜呼,其生也迫吾之贫,而
殁也又无以厚焉!谓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且其平生尤知文章为可贵,殁而
得此,庶几以慰其魂,且塞予悲。此吾所以请铭于子之勤也。
若此,予忍不铭?
夫人享年三十七,用夫恩封南阳县君。二男一女。以其年七月七日卒于
高邮。梅氏世葬宛陵,以贫不能归也,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润州之某县某原。
铭曰:
高崖断谷兮,京口之原!山苍水深兮,土厚而坚!居之可乐兮,
卜者曰然。骨肉虽土兮,魂气则天!何必故乡兮,然后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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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县至喜堂记
峡州治夷陵,地滨大江,虽有椒、漆、纸以通商贾,而民俗俭陋,常自
足,无所仰于四方。贩夫所售,不过鱐鱼腐鲍,民所嗜而已;富商大贾皆无
为而至。地僻而贫,故夷陵为下县西峡为小州。
州居无郭郛,通衢不能容车马,市无百货之列,而鲍鱼之肆不可入。虽
邦君之过市,必常下乘掩鼻以疾趋。而民之列处,灶廪叄Ь抟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