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跑了过去,原来是弗雷斯蒂埃夫人要他同她的一位女友认识一下。 这个人要举行宴会,想在《法兰西生活报》的社会新闻栏登一条启事。杜洛瓦急忙答道:“丝毫没有问题,夫人,丝毫没有问题……”
德。 马莱尔夫人此时就站在他身边,他不想现在出去。忽然间,他觉得自己高兴得真要疯了,由于他听到德。马莱尔夫人大声向他喊道:“您好,漂亮朋友,您不认得我啦?”
171
漂亮朋友(上)961
他刷地转过身,德。 马莱尔夫人正满面笑容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欣喜,含情脉脉,并把手向他伸了过来。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依然战战兢兢,害怕这会不会是虚情假意,为了耍弄他而改换了腔调。 不料她又神情平和地说道:“最近在忙些什么呢?怎么总也见不到您?”
他吞吞吐吐,慌乱的心情总也安静不下来:“近来的确很忙,夫人,的确很忙。 瓦尔特先生给了我一项新的差事,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这我已经知道,可是总不至于因为这一点而把全部的朋友都给忘了。”德。 马莱尔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杜洛瓦在此目光中没有发现别的什么。一个肥胖的女人这时走了进来,他们也就停止谈话,各自走开了。 胖女人袒胸露背,脸膛和两臂都是红红的,衣着和头饰相当讲究,走起路来脚步很重,一瞧便知她的两腿一定又粗又壮,简直难以挪动。见众人都对她格外客气,杜洛瓦不由得向弗雷斯蒂埃夫人问道:“这人是谁?”
“她是佩尔斯缪子爵夫人,也即是笔名叫做‘素手夫人’的。”
杜洛瓦惊诧不止,几乎笑出声来:“天哪,这素手夫人竟是这个模样!
我还一直以为她一定同您一样年轻而苗条。 素手夫人!素手夫人!结果却是这副模样!的确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172
071漂亮朋友(上)
一个仆人此时出现在门边,向女主人大声报告:“夫人,客人可以入座了。”
餐桌上,记述也没有乐趣,但气氛却相当热烈,同类似晚宴一样,叽叽喳喳,东拉西扯。 杜洛瓦被安排的位置,一边是老板的长女,另一边是丑姑娘罗莎小姐,一边是德。 马莱尔夫人。 尽管德。 马莱尔夫人神色自然,其谈笑风生,与平时无异,但今日同她坐在一起,杜洛瓦总觉得有点不自在。落座后,他真像是弹走了调的琴师一样,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别别扭扭,说起话来总是躲躲闪闪。 不料酒过三巡,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两人的目光常常相遇,互相探问。到后来,也就像过去那样,彼此眉来眼去,变得情切切,火辣辣的了。这时,杜洛瓦突然觉到,他的脚在桌子下面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 他于是轻轻地将腿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 马莱尔夫人的腿,可她并没有将腿缩回去。双方此时一言未发,都将身子向旁边的客人转了过去。杜洛瓦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膝盖又往前顶了顶,觉得对方也轻轻地往这边压过来了。 杜洛瓦因而意识到,坚冰已经打破,他们马上就要旧情复发了。他们以后又说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 可每次目光相遇,他们的嘴唇总在颤抖。这期间,为了不冷落老板的长女,杜洛瓦尔偶尔同她说上一两句话。同她母亲的性子一样,姑娘的回答干净利索,心里怎样想就怎么说。坐在瓦尔特先生右手的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像皇帝似的说话。 杜洛瓦看着她,心里不觉好笑,于是低声向德。 马莱
173
漂亮朋友(上)171
尔夫人问道:“另外有个以‘红裳女’为笔名的人,不知你是不是认识?”
“你说的是利瓦尔男爵夫人吗?当然认识了。”
“也是这般模样吗?”
“不是,但性情也很怪僻。 她已有六十来岁,身子瘦长,干巴巴的,整天戴着假发套,一口英国式的牙齿,思想仍停留在复辟时代,那个时代跟她的穿着打扮一样。”
“这些文坛怪物,不清楚报馆是从哪里挖来的?”
“总有一些资产阶级暴发户收留这些贵族的残渣余毒。”
“还有其他的说法吗?”
“没有。”
老板这时同两位议员,及诺贝尔。 德。 瓦伦和雅克。 里瓦尔,开始讲起了政治,直到正餐完毕端上甜食时,他们的谈话才告停止。众人因此又回到客厅。杜洛瓦走到德。 马莱尔夫人身边,紧盯着她的两眼,朝她问道:“今夜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
“为什么?”
“由于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是我的邻居,我每次来这里吃晚饭,他总要把我送到家门口。”
“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你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吧。”
说完之后,他们便独自走开,没有再说什么。杜洛瓦觉得再呆下去已没有多大意思,不久便起身告别
174
271漂亮朋友(上)
了。 走在楼梯上,他很快赶上刚才先他出来的诺贝尔。 德。瓦伦。 这位老诗人立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 由于在报馆里已不必担心会有人同他竞争,他和杜洛瓦的职务又各不相同,他此时因而对这位年轻人显出了做长辈的慈祥。“怎么样?你愿意陪我走一段路吗?”他说。“非常感激,亲爱的老前辈,”杜洛瓦答道。说着,他们便沿着马勒泽布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这天晚上,巴黎的大街差不多空无一人。 寒夜漫漫,举目四顾,在四周特别辽阔,天上的寒星也似乎分外高远。 空气中夹杂的寒气似乎来自比这些星星更为遥远的远方。两人最初都默然无语。 后来,为了解闷儿,杜洛瓦随便找了小话茬讲道:“那个拉罗舍—马蒂厄先生看来为人聪敏,学识渊博。”
诺贝尔。 德,瓦伦随口问道:“你真是这样想吗?”
杜洛瓦不觉一惊,迟疑片刻,便说道:“是呀。何况不是人人都说,他的办事能力在众议院中也是第一吗?”
“这倒也有可能,比较而言嘛。 你看来还不清楚,这些人不过是碌碌庸才,因为他们思想狭隘,脑海中天天想到的无非是金钱和政治这两项。 亲爱的,他们都是些冬烘先生,不管什么事,你和他们都谈不上几句。 只要我喜欢的,他们都谈不来。 他们的聪明才智已被污物糊得严严实实,就像塞纳河阿斯尼埃河段所淤积的厚厚污泥。”唉!思想开阔、胸襟博大、只要一开口,便会让你感到
175
漂亮朋友(上)371
像是站在海边呼吸着来自大洋深处那种荡人情怀气息的人,如今是一个也没有了。 象这样的人,我过去见过几个,但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诺贝尔。 德。 瓦伦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音清脆,但并未彻底放开,否则他那洪亮的嗓音定会响彻寂静的夜空。 他好像很是激动,神情忧郁。 人的心灵深处常会被这种郁郁寡欢的愁绪缠扰着,所以会像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一样,一会儿发出阵阵战栗。他此时又说了一句:“唉!
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不过是过眼浮云,他们是天才还是庸才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他也就一声不吭了。 杜洛瓦今晚心情非常愉快,不觉笑道:“亲爱的老前辈,您今天对人生怎么这样悲观?”
诺贝尔。 德。 瓦伦答道:“孩子,这种看法我早已有之,许多年后,你也许这样说。人生就像一面山坡,当你往上走,眼睛向着顶峰时,你会感到无以伦比的欢欣,而一旦到达峰顶,突然展现在你眼前的,却是那吓人的下坡,是最后的归宿——死亡。 朝前走,你气喘吁吁,走得很慢,而朝下走时则快如骏马,想停也停不下来。 在你这样的年龄,人人都是无忧无虑,心里充满美好的憧憬,尽管这些憧憬一个也实现不了。 而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也就没有什么希望了……等待他的是死神的降临。”
杜洛瓦忍不住笑了起来:“哎呀,您这些话真叫我非常震惊。”
176
471漂亮朋友(上)
诺贝尔。 德。 瓦伦继续说道:“当然,我说的这些,你今天不可能明白。然而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我现在这番话的。”你明白吗?
总有那么一天,而且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会早早到来,到那时,像常言所说,谁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透过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阴影。“唉!死亡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你不可能懂我的意思。在你这样的年龄,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这把岁数,它就变得特别可怕了。”是的,这两字的意思,人们是在忽然间理解的,个中道理及因何而起,谁也弄不清楚。 这样一来,生活中的一切也就完全变样了。 我感觉到死亡的存在已有十五年了。 十五年来,它始终在侵蚀着我,好似一只怪物钻进我的身体当中,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我的精髓。我的身体因而渐渐地每况愈下。这种变化,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小时都可感觉出来,如同一幢房屋逐渐朽蚀,最后轰然倒塌一样。我的模样已完全改变,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了。 想当年,三十岁时,我风华正茂,是何等地英姿勃发,精力旺盛,而这昔日的我,现在是荡然无存了。不但我那乌黑的头发已慢慢地成为满头银丝,这难以觉察的慢,是多么地巧妙而又歹毒!并且我那柔韧的皮肤、强健的肌肉、锐利的牙齿,以至整个躯体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余下的一颗绝望的心灵不久也将被裹挟而去。“是的,长期以来,我的躯体遭到的这种破坏,是慢慢地,一点一点而又无法抗拒地进行的。 我可以说,它一分一秒也未中止。 如今,不论我做什么,我都感到自己是大限已到了。
177
漂亮朋友(上)571
每走一步路,做一个动作或喘一口气,都是在加速自己的衰亡,从而使得我更加临近那最后的时刻。我们所做的一切,如呼吸、睡觉、喝水、吃饭、工作和做梦,都只不过是为了死亡。 因此生不如死!
“啊,这一切你会理解的。 你只要花上一刻钟,好好想一想,便会恍然大悟。”我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呢?
爱情吗?
再来几次接吻,立刻就会完全崩溃。“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
金钱吗?
钱又有什么用?
拿来供养女人?我哪儿还有这等闲情?从此大吃大喝,让自己很快变得肥胖无比,整夜整夜地因风湿病的折磨而呻吟不绝?
“除了爱情和金钱,便是荣誉了。可是既然我已无力通过爱情去体味它,荣誉于我又有何益?
“这之后,还会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死,是我最后的结局。”我感到,死神现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伸过去,将她一把推开。 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 我到处都能够看到她的踪迹。 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飘落下的黄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毛,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抽搐,由于它是死神肆虐的明证。“不仅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毁坏,我所喜欢的也同样如此,比如皎洁的月色、灿烂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腾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风!”
他说得很慢,喉间已有点气喘吁吁,可是脑海深处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彻底忘却了走在他身边的杜洛瓦。
178
671漂亮朋友(上)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人死如灯灭,永远不会复生……东西要是坏了,还可根据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残片予以复制,而我的躯体,我的脸庞,我的思想,我的欲望,一朝消失,也就永远不会重见天日了。天地间将要诞生的生灵成千上万,他们也同我一样,在那几寸见方的脸庞上长着鼻子、眼睛、额头、面颊和一张嘴,还有一颗同我一样的心灵,而我却复生不得了,尽管这些生灵为数众多,表面上极其相似,实际上并不相同,毫无共同之处,但他们身上却找不出一点我德。 瓦伦的影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托?
还能相信什么呢?我们的痛苦心声又能向谁诉说?
“各类宗教只不过是欺人之谈,他们有关身后的说教和允诺,不仅自私,而且可笑,实在愚蠢之至。”所以死亡是谁都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
他停下脚步,两手抓住杜洛瓦大衣领的两端,慢吞吞地说道:“小伙子,我说的这些,你不妨仔细想一想,想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 这样的话,你对人生就会得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你想办法设法摆脱环境给你制成的束缚,在你活着的时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躯体、你的思想及种种得失考虑为你设下的樊笼,跳出整个人类的圈子,把目光移向别处。 到那时,你将会看到,文学领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义流派的争论及围绕日常开销而引发的争论,是多么地无关紧要。”
说到这里,他又往前踏了起来,脚步也加快了些:
179
漂亮朋友(上)771
“与此同时,你会感到心灰意冷,一片绝望。 你会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尽力挣扎。 你会像一个溺水者,向四面八方高呼救命,但谁也不会来理睬你。 你伸出手去,希望别人能救你一把,给你一点爱心、帮助和抚慰,最后却不会有一个人应声前来。”我们为什么会受此痛苦?
这显然是因为,命中注定,我们的生活应主要视物质条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安排。 但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便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要求和一成不变的物质条件之间构成了一道鸿沟。“那些平庸之辈就是很好的证明。如果大难临头,否则他们总是随遇而安,对人间不幸并无任何痛苦之感。 这与飞禽走兽还有什么区别?”
他又停了下来,考虑了一会儿,随后以无耐的厌倦腔调说道:“我呢,我是一个生而无望的人,既没父母,也无兄弟姐妹,更无妻子儿女,连上帝也没有。”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只有诗歌和我相依为命。”
说着,他抬起头来,对着万里碧空中冒着青光的皓月,读了一首诗:
苍穹悠悠,冷月孤悬,为解这人生之谜,吾将上穷碧落,万死不辞。
180
871漂亮朋友(上)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达协和桥上,慢慢地过了桥后,他们沿着波旁宫向前走去。诺贝尔。 德。 瓦伦这时又开腔说道:“年轻的朋友,赶快成个家吧,否则老来孤身独处,那些难熬的日子。 我现在就因孑然一身而终日愁肠百结,晚上只能坐在炉火旁,在孤寂中度过漫漫长夜。 每当此时,我总感到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但备感零落,苦闷焦灼,并且觉得四周到处是隐隐约约的危险和闻所未闻的可怕之物。隔墙虽住着邻居,但我同他们素无往来,于是同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样遥远。 故而我此时常会因痛苦和恐惧而焦躁不安,始终寂然无声的四壁更使我内心的惶恐有增无减。 一个人在房内独处久了,所出现的寂静是那样地深沉而又悲凉。 不但躯体四周感到寒涔涔的,而且整个心灵也环绕在一片死寂中。 每当房内家具有一声干裂声,我的心便会猛的一惊,因为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房间里,我对任何声响都丝毫没有准备。”
说到这里,他又默默无语了。 不久,他又说道:“无论怎样,一个人到了晚年,身边若有子女相伴,有些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