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翠儿又骂张山不是个东西,关武干不敢吭声。
萧汉在陵上闲转,引起村民的注意。萧汉确实不教书了。老书记证实了这事后就再也坐不住了。他为萧汉惋惜,他失去了这次出人头地的机会,再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这天,萧汉来找老书记,老书记很不高兴地接待了他,老书记说:“当初敲锣打鼓送你上学,全公社几百名青年(他再没敢说他是可教子女),只推荐你一个人,你可不敢拿这荣誉当儿戏。”
“我不教书了。”
“你……真的不教书了?”
“不教了。”
老书记压住火气问:“你不教书了,干啥呀?你愿意一辈子打牛后半截?”
萧汉说:“我想承包石龟陵后边那一片荒地。”老书记惊愕得半天没合上嘴。
萧汉认真地说:“我想承包那一片荒地。”
“你这是……”老书记以警惕的眼光审视着他。
萧汉要承包队上荒地的事,从忠孝的嘴里传出后,在村里就炸了锅,被管制了二十多年的萧德厚的儿子萧汉陡然直起了腰杆,要做一件常人不敢做的事。
更多的人想去劝萧汉:“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咋敢这样整呢?”
忠孝说:“劝了也没用,他是不顶倒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几天,社员们在地里一堆一堆地议论萧汉,为萧汉的后果担忧,也有人瞎起哄说;“单个干虽然苦些累些,收成是自己的,总比在农业社里磨洋工强。”
张山突然大声喊道:“萧汉承包了我也要承包!”大家忽然停了手中的活,一起看张山,没人再敢议论了。
老书记在萧汉正式向他提出要求的第二天,便有一种恐惧和担忧:这小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他想要干什么?
萧德厚老汉听说儿子要承包荒地的事,吓得尿了一裤裆。
老汉下午出家门,溜达到饲养室,摘了富农分子帽子的萧德厚说话办事格外小心,从不爱凑热闹,往人多的地方挤。饲养员张龙钢见他很热情,这种礼仪自他儿被推荐上大学后会常常碰到。他始终把自己不当他们一员看待,他毕竟戴了二十多年帽子,被管制了二十多年。年初,上边来了文件,给一些地、富、反、坏、右摘了帽子,摘了帽子的他早上依然去扫街道,有人喊:“你卸帽子了还扫。”他说,“习惯了。不扫浑身不自在,早上起来出一身热汗身体才舒坦。”
尽管他是这样理解的,但有人不这么认为。老书记在大喇叭上把他喊到大队部教训了一顿,“你这是给贫下中农示威……你是不是还想戴上富农分子的帽子!”
他早上再也不敢去扫地了,他不想再戴富农分子的帽子,有了自由的日子,他再不习惯被管制的岁月,那种心理和肉体的折磨。
饲养员张龙钢让他坐下说:“德厚叔!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你也是受过罪的人,咋能让娃做那事?”
“啥事?”
“村里都摇会了,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你告诉我。”
“你儿给老书记要地,他要承包石龟陵后边那片荒地,这……”
德厚老汉一哆嗦,一股尿水从他的裤腿里流出来。龙钢惊慌地喊:“叔!叔!”德厚老汉就昏过去了。
扫过雪的街道上树根、墙角、路渠上堆满了雪。人常说,下雪不冷消雪冷,消融的雪变成冷气从地下向上升腾,穿着棉窝窝的庄稼人依然冻脚。
瓜婆迈着小脚从土街上走来,一边走一边喊冷:“都快到三月了,还这么冷要冻死人了!”瓜婆自言自语地说着,进了德厚的家门。
德厚被管制时瓜婆常来看他,别人不敢来瓜婆敢来。她说:“乡里乡亲的,睁个眼闭个眼就过去了,还要整死人呀!”瓜婆说话没人跟她犟 ,也没人给她上纲上线。
咸阳五陵原(4)
德厚老婆听见瓜婆的脚步声,跑了出来。“瓜婆,这么冷的天你来干啥?”
瓜婆说:“我不来能行!你看叫人揪心的。”
德厚躺在炕上看了瓜婆一眼算打过了招呼。瓜婆坐在炕沿盘腿往炕里一挪,抓住德厚的手脉说。“不咋的,受了点惊吓。”
瓜婆松开德厚的手说:“你啥罪没受过?啥惊没经过?老书记他能吃了你!你呀自个找罪受。”
德厚突然全身颤抖起来,萧汉母亲按住他说:“谁不敢提老书记的名字,一提他就吓得颤。怕人得很!”
“那是把人吓怯了。萧汉呢?”瓜婆问。
“到镇上给他爸抓药去了。”
“他回来你告诉他,回来就回来了,甭惹事!没受过罪的人,不知道受罪的熬煎,平平安安才是福,一生你争我斗有个啥意思,老子只有一个,气死老子他就享福了。”
她见德厚在被里抹泪,又对德厚说:“你也要听人劝,把心放宽些,该受的罪都受了,好容易熬过来了,娃只是说一说,他真敢那样做!给他个胆也不敢!”
院里响起脚步声,德厚浑身又颤起来,萧汉母亲揭开门帘说:“不是别人,是隔壁茹玉。”
茹玉给德厚打了三个荷包蛋端过来,瓜婆揭开碗一看直夸茹玉的手巧,白色带黄的荷包蛋沉在碗底,上面漂着绿的葱花,淡淡的醋香扑面而来。
茹玉双手把碗放在德厚的头旁,德厚说:“咽不下,肚子实实的。”
萧汉母亲说:“他不吃,瓜婆你吃。”
瓜婆说:“这咋行?给他留着,他想吃了再说。我好好的吃那干啥呀。”
茹玉劝萧汉母亲说:“瓜婆不吃,姨你吃,放凉了就不好了,你吃了就有劲服侍我叔了。”
萧汉母亲说:“三个荷包蛋,一人一个。”三人分了荷包蛋,分着喝了汤,都说汤香夸茹玉做的好。萧汉母亲喝的剩下一口,给德厚说汤香得很,你尝一下。德厚老汉点了点头,萧汉母亲用勺勺给老汉喂了一口,老汉的口水就流了出来。
瓜婆瞧着茹玉说:“这女子长得心疼心疼:关中方言,疼爱、漂亮的意思。得很,鼻是鼻眼是眼,让人看着舒服。”
萧汉母亲说:“茹玉是个好媳妇。”
“刘忠回来没?”瓜婆问茹玉。
“没。”
“咋没回来?那小子也放心,把这么心疼一个媳妇放在家里,遭罪不!”
“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他回来还烦人。”
“嘴硬……”三人笑了。
刘忠他爸那年去世后,刘忠他妈给刘忠娶了茹玉也走了,刘忠埋了母亲去北山煤矿当工人了。“听说刘忠一月要拿好几百块?”瓜婆问。
茹玉低头不语。“不借你钱。”瓜婆笑着说。
萧汉母亲推瓜婆一把说:“那小子就没回来过,茹玉咋能见到钱呢?”
“出去多久咧?”瓜婆问。
萧汉母亲说:“少说也有两年了。”
“不长,不长,解放前你二爷到北山去背粮,一走两年多,回来我骂得他不敢进屋。他晚上跪在炕上说他在北山贩粮呢。他解开裤带让我数了半晚上钱。”
“我二叔是个啥人,能行得很,一辈子不抽烟喝酒,把钱给你省扎咧!”萧汉母亲说。
瓜婆说:“对男人有个好心甭给个好脸,给个好脸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德厚听着抿嘴笑了,萧汉母亲说:“病好咧,瓜婆一来你的病就好咧。”
“萧汉回来咧。”茹玉说。
“你咋知道?”瓜婆问茹玉。
“他的脚步声我能听出来。”
“妈,做饭!”萧汉一进门就喊肚子饿。
茹玉说:“冰锅冷灶的,婶,你不做了,我在锅里还放了一碗荷包蛋,我刚吃不想吃了。”
瓜婆说:“让萧汉跟你一块去,你端过来汤就凉咧。”
萧汉和茹玉出了门,瓜婆低声问萧汉母亲:“咋日鬼的,刘忠两年没回来?”
“知不道么,两口子的事咱这做长辈的不好问。茹玉是个好媳妇,一个人守着空房没听有个啥影星事。”
“这媳妇难得。刘忠那娃看着实诚,不会在外边胡来?”瓜婆说。
“不会,咱原上的人做事都有分寸,我过来三十多年了,没听说村里有个偷鸡摸狗的事,也没听过谁家女子媳妇做出格的事。”萧汉母亲说。
瓜婆说:“咱这原上都是啥人,都是给帝王爷守陵的人,能给帝王守陵不是一般人。听老人说 ,帝王在修陵时,在全国选了很多有钱的人和知书达理的贵人给自已守陵,过去五陵原上的人比现在的人还多,留下来的人都是帝王信得过或与皇帝有恩的人。”
冰雪融化之后,帝王陵以它从未有过的清爽挺立在咸阳原上,少了几分神秘,多了几分庄重。
翠儿对关武干说:“我觉得快了,你去给瓜婆打个招呼。”
关武干说:“你天天喊快了,快了,我看今没事。别的女人也生娃呢,悄焉枯出悄焉枯出:关中方言,悄悄,无声无息的意思。的,没见过你这人,闹得满村人都知道。”
翠儿生气地说:“你没怀娃不知女人受的罪。我是头胎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都没生过头胎?!”关武干抢白道。
翠儿忽然呼叫:“我要死了,快叫瓜婆!”关武干听声音不对,急忙向街上跑去,一边跑着一边喊瓜婆。
瓜婆听见关武干的喊声,小脚奔出门:“你叫魂呢,有啥失火的事?”
关武干跺着脚喊:“我媳妇是头胎。”
“就你媳妇生头胎?”听到瓜婆埋怨,关武干就哭了。
瓜婆问:“你那好了没?”
“没,知不道。翠儿整天喊,哪有工夫想这事。”
瓜婆说:“没事,抹了我的药就好了。”走到关武干家门口,瓜婆又说:“翠儿要是生了,你百天里甭挨她的身,小心她得了月子病。”
咸阳五陵原(5)
走进院就听翠儿在叫。瓜婆喊:“我来咧你还叫啥呢!”翠儿就息了声。瓜婆看了翠儿的下身说:“弄一盆热水,把我的剪刀洗一下。”
关武干给瓜婆送进一盆热水洗了剪刀,站在门口再不敢进去,瓜婆问翠儿:“疼不?疼了你就骂正道。”翠儿不敢喊,只是呻吟。瓜婆说:“疼了就骂,一骂就不疼了。”
翠儿不骂,瓜婆就骂了:“你看女人受罪不!光知道晚上搂着媳妇受活,你弄了那事就弄了罪。女人十月怀胎养大了罪。人生人怕死人。女人有了这一罪就不会太轻狂,男人经了这一罪就更会疼女人了。”
瓜婆突然喊:“你用劲,牙咬紧×放松。”
翠儿不理会。“你这闷葫芦,你双腿夹的这么紧想死呀!”
关武干在门外着急帮不上忙,见媳妇疼得可怜,说:“她是头胎。”
瓜婆就骂:“羞你先人呢!做媳妇的哪一个不生头胎?”关武干缩头不敢再吱声。
“牙咬紧×放松!你早知今日就不要胡骚情,你今日受了这一罪就不会骚情了。”
瓜婆的骂声越来越大,缠住了门外行走的脚步,知礼的人匆匆而过,知道关武干的媳妇正生娃呢。有人逮住了瓜婆的骂声,便嬉笑起来。
“牙咬紧,×放松。”这是一句十分难听却又让男人寻味的话题,让瓜婆喊出来就成了赤裸裸的骂语。
德厚老汉一病不起,镇上的先生来了好几趟。看好就犯,不敢听到承包两个字,不敢听见老书记的名字,只是比以前颤的时间越来越短。
老书记听说德厚怕他的事,笑了,说德厚怕他也不是今天的事。闹土改那年,他在台下吼一声,德厚浑身都抖。
老书记对萧德厚严厉是有原因的。按说萧德厚从他爸手里接了这份家业没添一件家具,都是他爸手里添置的,啥脏活累活他都干,天天干到摸不着锄把才往回走。使人气愤的是他不老实。解放前,他爸一次酒后给人说过他家发过一次横财,家里藏有金条和白银,可他就是不交。解放初期,翻身的农民还很穷,村里提出让他救济,他没拿出来一升粮食。52年抗美援朝,村上动员捐款他不肯多捐一分钱。老书记给德厚承诺,只要他献出那些财宝,可以给他卸帽子降成份,可倔强的他,就是舍不得他那点财宝;60年闹饥荒,公社和队上再次动员他拿出财宝扶助村民,帮助社员渡过饥荒,他宁可挨批挨斗不交“财宝”,德厚把财宝看得比命还重要。前几年队上推荐萧汉上大学,老书记又去找他,不要他辜负党和人民的一片好心,他依然摇头说他不知财宝是何物。
德厚摘了富农分子的帽子,成了公社社员了,老书记再没给他吹胡子瞪眼,他几次路上碰见德厚,直呼他的名字以表亲近。但德厚对他很冷淡,远远地躲他。德厚摘了帽子,老书记知道再让德厚交出“财宝”已没有希望了。这次萧汉回来,使老书记很生气,他想去看看德厚,让他好好教育儿子,你不教书回来了,没人怨你。你不能胆大得没了王法,要承包队上的土地,竟敢在底下散布包产到户的言论。包产到户就是单干,单干不就是要回到解放前吗!这些名词,谁提起来就害怕,批了那么多年,他竟也敢在私下说,要是放到前几年,有十个他小子都抓起来了。
老书记知道德厚怕他。他真怕把德厚吓出啥病来,他一进院子先搭了声:“德厚你咋病了?”德厚听见老书记的声音,浑身一颤。萧汉母亲急忙压住德厚的身子,德厚说:“不怕!不怕!我卸帽子了……”身子却不由自主颤抖。他说:“把我扶起来,靠在被子上,我要坐着和他说话。”
老书记揭开门帘走进来,见德厚靠在被子上,双眼胆怯地望着他。
老书记笑着说:“好好的咋病了?年轻人说几句狂言,就当狗叫了几声,我不会和他计较,你也甭害怕,你以后要多管教,不然会出大事的。”
德厚身子奇怪的不抖了,吩咐萧汉母亲给老书记倒水泡茶。
老书记说:“你卸了帽子,就是社员了,可以和我平起平坐地说话,我不放心的是你家萧汉,会闹出事来!在我跟前说高说低没啥,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还不知道他心里有几个渠渠。但是他在外边惹了事,我就管不了,我是铁路警察只管一段。”
德厚诚恳地点头。
老书记又说:“话又说回来,你虽然卸了帽子,你是有尾巴的人,你家的不义财宝一直没交出来。”德厚忽然一颤,全身颤抖起来,萧汉妈抱住他,他依然颤得不停。
萧汉妈说:“他叔,你不敢说了,他犯病了……”说着急哭了。
老书记见德厚犯了病,竟来了气说:“我要告诉你,娃是娃的事,咱钉是钉,铆是铆,你的那些财宝,没有交出来,我要警告你,除非你把它带进棺材里!”说罢,老书记扭头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西北风,风声在树梢、电线杆上、屋檐上拉起哨声,融化的雪水在西北风的哨声中结冰成柱。
茹玉让萧汉坐在她的房子,自己去了灶伙,她早已给萧汉备好了荷包蛋。她知道,萧汉回来一定喊肚子饥,男人都是这样,一回到家就要先喊着吃。她揭开锅,坐在热水里的荷包蛋还是温热的,她端上欲走,又亲口尝了尝盐轻还是醋重。味道倒还合适,只是放的时间长了有点凉,她麻利地把盛着荷包蛋的碗放在锅里,给锅里添了水,生火热起来。
火在灶膛里燃烧,如同她激动的心在跳动。刘忠的大哥走得早,这个家刘忠一个人撑着,刘忠自埋了母亲离她而去,一直再没回来。她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了她,她想起这些事就不由自主地淌眼泪。他自己不行还要怨她,她有什么办法。他到北山煤矿当工人时,对她说:“我不再连累你了。”就走了,走了就再没回来,这个空旷的家就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