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还勇士般挺立的玉米苗在狂暴面前躺下了,它们有的仆倒在前,有的仆倒在后,它们虽然躺下了,却是另一种形式的挺立,似睡着的勇士,没有弯曲没有奴媚的求饶,它们英勇就义了,绿色的血从着镰处涌出来,顺着根部流向养育它们的土地。
夜幕降临了,黑夜掩盖了罪恶,陵蒿子看见这一切,愤怒地颤抖着脆弱的身躯,陵冢沉默地记下这一罪恶的年轮时间。
夜风缓缓地吹动着,肖河两岸的庄稼在目睹了这场浩劫之后,一起向着太阳落山的地方哭泣。
夜风缓缓地吹动着,抚摸着沉睡的勇士,梳理着它们零乱的衣衫,它们的血汁已经流尽,它们直到死的那一瞬,丝毫没有变动躺着的雄姿,它们要用真实的残暴现场向善良的人们、向它们的主人控诉这一惨案发生的前前后后。
夜风缓缓地吹动着,在村口旋转,在庄户人家的门前徘徊,它们怕惊动村民,特别是萧汉小伙,他们一旦发现这惨案,一定无法接受这一事实。
夜风缓缓地吹动着,一曲悠长的二胡哀乐把陵蒿子惊慌,把陵冢震惊,把村民唤醒。肖河两岸的庄稼为之悲痛,整个五陵原在哭泣,萧汉早已发现了这一惨案,他亲眼目睹了这一惨案的全部过程。
下午,萧汉把最后一担水倒在地里,精疲力竭地躺在陵上睡着了,待他醒来,队上已收工,田野里空无一人,突然他看见一支自行车车队向这里奔来,他心里慌乱起来,他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一种灾难向他逼近。他把水桶扁担扔在陵头上,在陵上观看这一车队的去向。
他们在陵前停下来,他突然明白他们是什么人,是来干什么的。这不是一般的强盗,这是一次有组织的残暴行动。他隐隐约约听见关武干在传达公社刘主任的指示,他大脑一阵昏晕,待他清醒过来,他们已开始动手了。关武干站在陵旁心神不安地张望着,他欲扑下去和关武干打一架,这一片旺盛的生命,一群嫩绿的生灵,活活地被你们杀掉了。你们在陵前做这种恶事,不怕帝王爷怪罪吗!难道你们不怕天打五雷轰吗!他没有扑下去,他即使扑下去也无法阻挡这一浩劫。
他们走了,歹徒们走了。他不敢走进地里,他不敢去看它们。他躺在陵上再也起不来,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的心里流出,他欲哭无声,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滑下,点点滴滴落在陵上,他说、他喊帝王爷!如果你有灵就惩罚他们吧!
他对老书记憎恨起来,你让我承包,你容我承包,却促使他们毁了我用血汗浇灌的希望之苗。
他忽然想到,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阴谋。父亲曾经说过,你太年轻,你把一切想的太美好!你回到村上,他们本身就对你有看法,你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承包那一片荒地,老书记毫无责怪地把陵后的荒地给了你……他想起来他同意他承包,却提了一个简单又难以回答的问题,陵是啥?他明白了,陵是什么,陵是一种固守,陵是一种皇权的表现,陵是一个无法解读的“三国”。
他知道,他明白了,当初老书记若不让他承包这片荒地,他会给他记恨,虽然他推荐他上大学,那是一种合理的赔偿,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能平衡,才能安定下来。他送他去学校,他一路都在忏悔,他当大队书记二十多年,他做了很多好事,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他想用推荐他上学的理由,消除了两家二十多年的积怨。
女人的样子(3)
陵是什么?陵是一个无法解释的“三国”,谁笑到最后才算谁笑得好。
萧汉被一阵冷风吹醒,东方已经发白。他在陵上隐约地看见那一片被浩劫的土地,那一片倒下的嫩苗苗揪着他的心。他站起来向它们走去,它们都倒下了,毫无秩序地倒下了,他知道它们从小就爱站队,很有组织性,在成片成片的田野里它们一行行一排排地站立着,长大的它们一起唱歌一起欢笑。以后,它们个个怀里捧着一个两个玉米棒子,整齐地向人们夸耀,现在它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幼小的身子鲜绿鲜绿。昨天,他给它们浇水的时候,它们还向他微笑,和他说着话儿,一夜的工夫,它们全倒下了。他扶起一个,两个,它们再也站不起来,它们被无辜地砍杀了,砍杀了就死亡了,死亡了什么就不知道了,不知道干渴,不知道饥饿,不知道烦恼,不知道忧愁,他再也听不到它们的歌声,看不见它们的笑脸。它们走了,找帝王爷诉苦去了,只剩下可怜的躯干,他把它们一个个拾起来,抱起来,他在石龟陵的旁边,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把它们放了进去,它们躺在了帝王爷的身边,它们互相依偎,紧紧地靠在一起,它们同父同母同根生,就让它们睡在一起,他掩埋了它们,也掩埋了他对它们的希望。
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萧汉看到光秃秃的地里只剩下土梁上的草药苗,他不知他们为什么给他留下了这一点生命之绿,他不知它们还能活多久。
队上的钟响了,社员们开始上工,他不知怎样给乡亲们诉说这场灾难的经过,他不想给他们诉说什么,让他们猜想去。讲话声和笑声随着上工的队伍移动,他忽然羡慕他们了,一起上工,一起劳动,一边说笑,这是多么惬意的劳动啊!
他孤独地站在埋葬他希望的土地上,他没有给它们起坟,它们不喜欢起坟,它们喜欢和其它植物一样燃尽自己以后再回到土地上来。它们太幼小经不起火的焚烧,他直接让它们回到土地上,它们会很快地化为秋泥,融身土地里,变成土地。
他站在埋葬他希望的土地上发呆,那边的欢声笑语把他吸引,社员们一起走进了地里给玉米苗松土锄地,他们说笑着、打闹着。
他回过身来,日子还要往前推,人还要活下去,死了的东西再不能活过来,重要的是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土梁上的草药苗已成了他的惟一希望。他不敢想象他们若再割了他的草药苗,他会怎么样?他会发疯!他会和他们拼命!他抚摸着草药苗的嫩叶,它们真的能给他带来希望吗?在大学时,他结识了药材公司的一位专家,专家告诉他,现在有一种中草药叫黄金果,之所以叫黄金果,是它结的果子,能提炼出一种比黄金还金贵的东西,海外人要的紧,种多少要多少。他得到这一消息,依然对这消息产生质疑,他承包了这片荒地之后,他找了这位朋友,这位朋友说你种多少我们收多少,并告诉了黄金果的种植方法,并送给他黄金果的种子,让他去下种。
这毕竟是一种新的经济作物,在这关中渭北高原的土地上会不会适应,能不能结果?他一点没有经验,但见这长势,它一定能结果的,能结多少果他心里一点谱也没有。现在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很惧怕地想过,如果有人再割了他的草药苗,他会干什么!他会做出什么傻事。
对面的说笑声远远离去,他们一堆一堆地坐在那休息、打闹,刚干了一会儿活,他们就要休息,他真羡慕集体劳动的优越性。
老书记扛着锄头出了村,那里休息的社员立即站起干活了。老书记是队上的最高领导,最高领导可以不出工,他的工分不是按出勤计算,而是按天天计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工,都计工分。
老书记走到陵前,把锄立在路上朝这里张望。萧汉一股火涌上心头,你高兴了,你满意了!你心安理得了!你还望什么?你以为你赢了。这时,他真正的体会到陵是什么,这个简单而又难以解答的问题,他已经回答了,但是,这只是“三国”混战的中期,尘埃落定的日子还很远。需要时间,需要时间的磨练和验证,他怨恨乡亲们落后的农民意识,看不到时代的进步,看不见即将到来急风暴雨式的农村改革。
老书记看见了他,向地里张望,他忽然像发现了什么,身子一闪,用锄把撑住了身子,他一定看见这片刚刚被浩劫的土地,他立在那里再也没过来,好长好长一会儿,他没有动弹。萧汉站在那里,一双仇恨的目光虎视着这位曾推荐他上大学又让他承包这片土地的老书记,老前辈。
老书记见萧汉依然站在那里,他挣扎着走过去。他欲张口,萧汉说:“草药苗要透风,我把玉米苗都割咧!”
“苗呢?”
“埋咧。”老书记走了,一个人孤独地向村里走去。
老书记走了,那边的说笑声又远远传来。他望着老书记的背影感叹道:你一生做了些什么?农村新的体制改革,对你一定是一个沉重打击,你不可能接受这一事实,在新的体制面前,你不愿意听,不相信这是真的,只有改革的风暴到来了,吹倒了你你才会相信,才会接受这一事实。
老书记的背影越来越小,消失在村口的土道上。
老书记是本村赵崇文的独生子,赵崇文老两口去世后,儿子赵怀仁在河南给一财主赶马车,他打一手好鞭子,他赶车带着鞭子,不赶车也带着鞭子,他从小爱耍鞭子,过年,穷人家买不起鞭炮,他在穷人家的家门口、村道上响鞭子,惹得乡亲们都来看。他的鞭子打得很准,能打空中飞走的麻雀,打你的左耳朵,绝撞不到你的右耳朵。1949年解放,他和贫苦农民一样获得了土地,消灭了剥削制度。他为新中国而欢呼,为获得土地而激动。由于他在运动中的突出表现,当了村干部,村里只有一个富有人家就是德厚家。德厚家业殷实,有牛马、有土地,解放后被定为富农,德厚一家与邻里相处和谐,人们并不憎恨他,批斗他那是运动,必须走走过程。在批斗会上有一点不是走过程,就是德厚死不承认他家藏有财宝,他爸一次酒后失言都讲了出来,他就是不承认,赵怀仁带人批斗他,有人建议搜德厚的家,赵怀仁没有同意。德厚在村里不是恶霸,从没做过什么恶事坏事,他希望他哪一天自动交出来,为政府立功。这样,他可以摘掉帽子,说不定还可以降成份。
赵怀仁的英名是在乡上闹出来的。乡上批斗刘财东时,赵怀仁跳上台打了刘财东一鞭子,刘财东吓得尿了一裤裆;会后押着刘财东回家,赵怀仁竟在刘财东后院挖出了一长一短两把枪。当时乡领导感到很惊奇,问他怎么知道刘财东家里有枪,赵怀仁说:我在路上用鞭子吓他,把他诈出来的。从此赵怀仁在全乡就有了名气。
批斗德厚时,他也动过手,他的鞭子伤人,打到那里就是一条血印。在赵怀仁手里,你不管穿着棉袄还是皮袄,他一鞭子下去,准能打透你的衣服,伤着你的皮肉。德厚倔强,死不交待问题,站在会场像一根木头。赵怀仁看着生气,没有办法就抽了他一鞭子,那一鞭子把德厚从台上打到了台下,他摔倒在台下,满脸是血,老书记没有给他擦,把他拉上来仍然让他站着。从此德厚就得了怕症,老书记的名声在乡上越来越大。“四类分子”一听到官道村赵怀仁的声音腿就发软,他给工作组许诺,一定能把德厚的嘴撬开,他就是钢嘴铁舌头也要让他开口说话。
女人的样子(4)
德厚被连续批斗了几天仍不讲话,老书记的许诺最终落空,他没有撬开德厚的嘴。工作组最后也退怯了,说:“他家可能没有,不要整出个人命来。他是富农,不是恶霸地主。”工作组松话了,他自然也就不追究了,好坏都是一个村的,他不再整了,给德厚留了活话,革命不分先后,你要想通了,交出来也不迟。
农民分得了土地,分得了耕种的农具和耕地的牛马,兴奋得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坐在大槐树下谈着来年的丰收,明年的希望。赵怀仁来了,大伙就活跃起来,都说他有斗争精神,仿佛他们分得的土地、耕牛都是赵书记给他们的。老书记成了村里的领袖人物,贫苦农民的精神支柱,谁有困难他都肯去帮忙,特别那些贫雇农家。
入社时,他一声吼全村的人都入社,人们心甘情愿地入伙,要走社会主义集体道路。人民公社成立了,人们奔社会主义道路全凭一股热情,对共产党的信任。新的生产体制,激发了特别是青年农民的积极性,他们从小农生产的家庭,走进了集体大家庭,他们奋斗的目标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社会主义天堂生活。集体的道路上到处是欢歌笑语,翻身的农民是以从未有过的饱满热情,投入了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热潮。
抗美援朝那年,赵怀仁一声吼全村的青年都报了名,经过大队几次研究筛选,两名最优秀的青年农民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赵怀仁亲自牵马,给他们戴上大红花送到乡上,当时的乡上书记高德旺在门口迎接他,说:“怀仁书记,这一次还是你们村抢了个头功。”
58年那一阵,赵怀仁书记向乡上汇报,官道村的小麦亩产要达到一千斤,一千斤就是三石多粮食,当时他确实说了大话,但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祖祖辈辈是农民,难道还不知道一亩地产多少麦子。夏收前,各村一把手都在公社开会,公社让每个人报产量,报不到领导满意的标准不能回去。他说,我们村一亩地最多可产一千斤,他知道说了大话谎话,当时好的水浇地一亩就是二百多斤,不可能产一千斤,他说那话的时候也是逼得没法,老婆在家病了,他急着回家,他想报就报吧,打不了那么多再说,他就报了一千斤。
夏收后,一亩地平均产量不到一石,他如实向公社汇报,公社说他太保守,人家亩产万斤,你一亩地不到一石,你这个书记大队长是咋当的。他挨了批回来睡不着,一亩地打一万斤,一万斤小麦堆到地里能铺一层子,他绝不相信。
然而,几天过去,公社主任请他到公社,说他们大队亩产八千斤,让他到县上去作汇报,他吓坏了,这不是欺骗领导吗?农村人谁不知道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这样让他胡说他心里害怕。但主任说:“你们大队的先进材料已报上去了,一定要去,这是全公社的光荣,别的队有人报了九千斤,甚至一万斤,公社经过认真研究推荐你们大队,你们大队基础好,你是老积极分子,我们放心。”就这样,他成了县里的积极分子 ,亩产八千斤的吹牛队长,他去县里开会回来,不敢进村,怕人们问他,怕人们笑他是吹牛队长。时隔几日亩产万斤粮的大队到处都是,有那么多说谎话的人,他就不害怕了,甚至觉得自己还没有说够。
大炼钢铁时,官道村第一个办起大食堂,吃大锅饭的生产队。他说以后我们要实行供给制,我们就要到共产主义了。赵怀仁书记第一个砸了自己吃饭的锅,他又是一声吼,农民兄弟们就行动了,炼钢铁造原子弹,要超英赶美。乡亲们在他的带领下,都投入了这场运动。
几百号人一起吃,一起干活,一起唱歌。刚开始做饭的妇女掌握不住,今天剩一河滩,明天又不够吃,剩下的没人说,要是谁没吃上饭就成了事,做饭的只能做多不做少,浪费的现象让老人们心疼得掉眼泪。
没有红火几天,60年一场灾难把人们惊醒了,亩产万斤粮的大队、公社出现了要饭的,如潮的乞丐涌向城里,涌向火车站。
饥饿像狼一样围困了村庄,赵怀仁书记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老人小孩都问他伸手要吃的,他第一次流下了泪,他无法向村民解释,地里的野菜挖完了,为了活命村里村外的杨柳树皮都被人剥光,逼着他们说大话的公社领导都走了。他去找德厚,让他拿出一点财宝来救济村民,德厚穿着掉絮絮的烂棉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他诉苦,说他家里早已揭不开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