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亲哥玩儿命!你问我了吗,我不准你去!
他跑到一个大路口,正好碰见同时出来找人的警卫连几名战士,开着大院里的一辆吉普。连长招呼他上车。
他们沿大路往城里开,一路满眼硝烟,触目惊心……
越往市中心开,车子越开不动了。市区所有主干道都被设置路障,阻挡来往车辆,各种投掷物在头顶乱飞。
警卫连这帮人还算机灵,早料到会这样,哪个都没敢穿军装军帽,都是便装。吉普车也没挂军牌,事先将牌照拆了。
西便门某个路口转弯处,楚珣眼尖一眼瞧见了:“二武!!!!!”
霍传武的衣领被扯开一道口子,衣服上有撕扯痕迹、鞋印、尘土和蹭伤的血迹。传武一头刺短黑发里洇出汗水,眉骨硬朗,眼底是面临危难一刻的固执、超越年龄的坚强。
有人顺着楚珣的叫喊,注意到他们的车。
吉普车虽然做了掩饰,然而个别“有心”的人仍然发现,那是从部队大院出来的车,是当兵的开的车!
有人扑过来,挥舞铁棍,一棍子砸碎车灯。
又是一棍子,吉普车前挡风玻璃被打得粉粉碎。
“当心!”
连长翻身抱住楚珣,挡住倾泻而下的碎玻璃……
传武拎着棍子冲上去拦,场面完全失控。路边甩出一只偷袭的玻璃酒瓶子,玻璃瓶正中传武脑侧额角,打得传武踉跄着跪倒,再爬起来,血从脑门上涌出来……
楚珣“啊”得大叫,拼命喊传武的名字。
他们被迫弃车而逃,再不跑就要让人烧死在车里。
几名小兵护着楚珣和传武,抱头逃跑。
那一晚的暴力,仇恨,残忍,生死的界限,情感上强烈的刺激与伤害,在两个少年心底埋下了深刻的创伤。
楚珣捂着传武冒血的额头,双手发抖。
楚珣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即便日后理解了他也无法认同。
他的冷静与理智被完全失去理性的人群所浇灭,冲垮。满眼都是狂暴的愤怒的人群,投射仇视的目光,挥舞着拳头,向他们投掷自制燃烧物,掀翻路上的车子,血流成河……
曾经世外桃源的单纯宁静一去不复返,少年的意气与信仰被洪水猛兽般敌视仇恨的黑洞吞没。
楚珣那时眼里心里没有别人,就只有传武。
他只希望他的二武安然无恙,手拉着手,一起回家,脸孔依然英俊,衣服上没有血迹。
霍传武拎着一根棍子,转身还要继续往前走。
楚珣死命拖着对方:“你不许去,你不能去,打起来了,那边都打起来了!”
霍传武甩开他,粗声嚷道:“珣珣,你回去。”
楚珣抱着传武的腰,抱传武的腿,眼泪迸出来,吼着:“你都流血了,你跟我回家!”
霍传武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楚珣,突然吼道:“我哥还没找到!”
楚珣也吼:“找不到你也不许找了,跟我回去!”
霍传武双眼通红,眼泪在那一瞬间充满眼眶:“我哥要是真出事了咋办,找不见了咋办?!我把他找回来!!!!!”
楚珣从来没见过二武那样。
霍传武浑身都在发抖,喉音嘶哑,血浆在额头凝固成猩红的颜色。
那一刻身心绞痛,喉咙哽咽。
传武跟哥哥自幼感情很好,在遇到楚珣之前,他跟老哥最亲。只是碰见楚珣之后,才慢慢“变心”了,平时跟哥哥疏远了,成天与楚珣黏糊在一起。对很多事他不爱言语,但是心里有数,内心极其敏感,心知肚明他妈妈和老哥都不赞成他跟楚珣的亲近。可他实在太喜欢小珣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如今,传武只后悔为什么这些日子只顾着自个儿爽快,只顾着跟楚珣玩儿,怎么偏偏今天就跟楚珣出去瞎闹,怎么就没能早些预料出事了,怎么没有跟哥哥在一起?!
第二十八章 楚师长的抉择
那晚八九点钟时,他们跑到某个路口,从一处过街天桥上经过,才发现霍传军。
楚珣传武这几人在天桥上,从桥上往下看去,一片混战狼藉。
一队解放军战士被人围攻,一步步逼退至桥洞附近,其中就有霍家老大。霍传军喊着,“别打,不要再打了!”
霍传军头脸也有斑斑驳驳的血迹,那件白衬衫上布满混战打斗痕迹。他虽然手脚功夫很厉害,但是双拳难敌一群暴徒。更何况,他是有良知的正常人,他下不去手,一直都是自卫防身的打法,且战且退,架不住失去理智的狂徒杀红了眼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有暴徒从后面扑过来,一棍子打到霍传军后脑……
有小战士被打倒在地,拖入人群。
有人性未泯的群众劝阻,别打了,你们快跑吧,那帮人已经疯了,快跑吧……
霍传武在桥上大吼了一声,声嘶力竭,声带都要爆出血:“哥!!!!!!!!!”
楚珣拖不住人,让传武挣脱了他的手心。他眼睁睁地看着传武离他而去,背影淹没在混乱人群中。传武翻跃栏杆,踩上桥墩,然后纵身一跃从两米多高的地方跳下去,一棍将围攻他哥哥的一个人闷翻在地……
楚珣抓着桥栏杆喊,二武,二武你不许去,你给我回来。
二武。
你回来。
你快回来。
耳畔的喧嚣让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眼前是地狱的幻象。
楚珣在那一瞬间急火攻心,精神混乱,几个小时高度紧张疲惫和精神上的刺激让他几乎虚脱,承受不住。
他那时还没有能力保护传武,护住他最亲近的人。
铁做的桥栏杆在他无意识的剧烈挣扎撕扯之下被挝弯了形状,十根手指像火焰烧灼一般滚烫,疼痛……那个瞬间泪流满面,痛不欲生,他以为二武要死掉了,二武这样冲进去,一定会被那些疯子活活打死。
楚珣神智昏乱不知所措之际被人拖着走,他想去救传武,却被几个人团团包围,拦住。
楚珣抬起头,喃喃得:“你们,干什么?”
拦住他的人一身灰色便衣,身形高大,面孔肃然却又十分镇定:“小珣,别怕,跟我们走。”
楚珣:“……”
楚珣认得对方,这人不是来大院里跟他爷爷下棋的贺叔叔吗?这人咋会在这儿?
楚珣不想跟这帮人走,他揪心二武,他还要去找二武。贺诚这时捏住他的肩膀,快速说道:“小珣你哪也不能去,太危险,叔叔带你撤离。”
一条粗壮结实的手臂从后面勒住楚珣的脖子,楚珣惊恐地睁大眼睛。一块带有浓烈味道的手帕掩上他的口鼻,让他在剧烈挣扎数次之后浑身绵软,失去了意识。
他被拖上路边一辆小客车,车门迅速阖拢,车子启动。
这一小撮人行动迅速,手法极其熟练,对付楚珣一个半大孩子不费吹灰之力。车子两侧临时涂有“XX大学”的喷漆,车前挡风玻璃还挂着书写潦草的白色横幅,用以伪装身份。
贺诚手下一个戴着眼镜书生模样的年轻特工,从副驾位探出头来,对路上设置障碍的人不停喊着:“我们是X大的车,我们去广场的!”
他们一行人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急速飞驶,绕道兜了一圈儿,开回西山军区……
楚珣那晚在持续不断一个接一个的噩梦中度过。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就是过分担心传武,已经深深地陷进去,离不开这个人。
他在被窝里发热又发冷,汗水淋漓。
他梦见传武在暴乱的人群中浑身浴血。传武还穿着那件跟他肌肤相亲过的球衣,身上余温犹在。
整条西长安街上陷入火海,所有的建筑物在熊熊烈火中燃烧,满目疮痍。
尖锐叫嚣着的车轮从他脑子里碾过去,反复地碾压,撕扯他的心。
他梦见传武的身影遥遥地出现在路的尽头,他拼尽全身力气朝对方跑过去,然而无数凶恶的人挡在他面前,阻挠他们。霍传武的脸被浓重的血色玷污,从他的指尖飘走,离他越来越远……
之后的那天早上,楚珣终于得知,昨夜在外遇险的那拨人,都回来了。
高秀兰把儿子从湿漉漉浸透汗水的被窝里拽出来,紧紧抱在怀里,又爱又恨得,狠狠捏了几下楚珣的脸和胳膊。
“你吓死你妈妈了!”
“吓坏我了你!”
“你以后再这样,再这样乱跑,妈妈不要你了!知道了吗?!”
楚珣妈妈眼神愠怒,眼泡红肿像两颗大桃子,明显是哭了一宿。
楚珣被他妈妈反锁在屋里,连房门都不许出。到了饭点儿他妈妈开门给他送饭,然后再将门锁上,到下一顿饭再来。
楚珣扒着窗户,跪在窗台上,往霍家住的那栋楼张望,拼命敲窗户想让对方注意到他。
整座大院笼罩在黎明的苍茫雾霭中,硝烟未尽,空气凝滞,气氛不寻常的沉重。
家属宿舍区的人群慢慢围拢过来,大家都说不出话。
楚珣看到了霍传军霍传武哥俩。
霍传军头打破了,坐在地上,白衬衫扯烂,只穿贴身的跨栏背心,深绿色军裤看不出本色。冷硬瘦削的一张脸上,一双浓重的眼像嵌在眼眶里的两块红斑,布满血丝。
霍传武手里还拎着昨晚那根棍子,死死攥着不撒手,仿佛那根棍子已经长在他手心里,成为他手臂的一部分;他要拿着防身,要跟人拼命!他额头的血迹已经干涸,两眼发直,站在场院正中,站得像一根顽强的木桩。
“二武?”
“二武!我在这儿!”
楚珣隔着窗户拍打,喊人。
他心疼二武,心疼坏了。昨晚要不是让人半道捂着嘴迷晕扛走了,他绝对不会离开传武,两个人一步都不分开,哪怕是枪林弹雨。
霍传武一动不动,仿佛完全听不到楚珣喊他,两眼直勾勾的,眼神冷漠,身心俱疲。死里逃生命悬一线的危难让他恍惚,亲眼目睹的人性残暴在少年人心中刻下一生都难以消弭的暴力创伤。他原本不该在这个年纪亲身经历这一切,一切都来得太早。
楚珣视线遥遥地一扫,嘴巴微张,震惊地看到场院中央横了一副担架,一袭白色床单卷裹着担架上毫无生气的人。
天空阴霾,飞鸟哀鸣而过。
霍传军呆呆坐在地上,胸膛一恸,痛苦得突然大吼失声,“啊!!!!!!!!!!!!”
四周坐了一地的警卫连的小战士,全都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霍传武没哭,没掉泪,可能是已经懵了,从没见过死人,都不会哭了。
“咣”得一声,传武手里的棍子终于脱手,掉在地上,那一瞬间仿佛精神崩塌的声音……
大院里左邻右舍后来慢慢说起当日的情形,这一场成为所有大院子弟兵刻骨伤痛的劫难,究竟谁是谁非,很难再说得清。
事先有人向军委高层告密,说霍家教唆子女反动,霍云山家的大儿子参与反革命暴动,与广场激进分子混在一处,而且拍到一系列照片,证据确凿。
霍传军当年也不过十七岁,还是学生。而且,他并非军人,无需严格遵守部队纪律。
打小报告的人也是盯上霍师长,明显故意找茬。
霍传军性情刚硬,热血青年,与身旁许多年轻人一样,有他的理想,他的信仰,他的冲动,专属于那个时代年轻人的热血激情。他当时无法预料自己交往的朋友圈子会在这场浩劫中给他的家庭带来灾祸。
军区派去的人找到霍传军,想把他带回来,这期间爆发了与人群的冲突,有人喊,“当兵的抓人了,抓学生了!”
霍传军哪看得下去他们军区的战士被打遭人围攻,冲上去劝解、阻拦,已然无济于事。
……
混乱,流血,历史的奠基石下永远是无辜的人惨遭横祸,别有用心之人坐收渔利,各方枭雄坐拥江山。
严峻的局势让最终的冲突箭在弦上,内部的分裂交手再无转圜余地。
随后,楚怀智所在驻地接到秘令,三日之后戒严,27军某炮兵师某高炮师某坦克装甲师进城。
楚师长一夜没阖眼,一身军装,脚踏长靴,挺直腰杆肃然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摊着上面下达的军令,旁边摆着他一尘不染的军帽。
办公电话几天里响个不停,他没有接听,整个人沉浸在往日思绪中,心痛,难以权衡,直到他老子在军令出兵前夜驱车杀奔师团驻地。
楚珣爷爷这几年退去实位,赋闲在家,已经老长时间没出过北京,这回真是冒险前来,怕再不来就晚了、出大篓子了!
楚老爷子倘若不是在军中有些名望地位,这时候外人轻易都进不到里面,见不着正主。老头子直奔楚怀智办公室,将房门从里面牢牢反锁,父子对视。
楚老爷子看着桌上的军令,再看楚师长,沉着脸:“小子,我知道你这几天在想啥,想好了?”
楚怀智皱眉,嘴唇紧闭。
楚老爷子厉声道:“也该想好了,我知道你难做,但是你没选择。”
楚怀智霍然开口,面容冷峻:“这令我不能接,我不去。”
楚老爷子:“你想什么?”
楚怀智:“这事儿我不能办。”
楚老爷子惊怒:“这是军令,你他妈的记得你是一名军人!”
楚怀智双目通红,脱口而出压低声音吼道:“38军那面拒绝出兵,他们反了,把烂摊子甩手丢给我们!”
“现在上面派我们当先锋师去西郊缴他们,然后进城‘平乱’!”
“我怎么办?!”
墙上的大钟一分一秒地移动,房间里听得到两人各自凝重的呼吸。
楚怀智冷峻的面容缓缓露出难掩的情绪,极其细微,但逃不过他父亲锐利的眼。
楚怀智无奈地摇头,低声骂道:“姓霍的他个疯子!我是真想提着枪顶他太阳穴上问问,他个混账把他自个儿逼上绝路,也把我逼上绝路吗?!”
楚老爷子一字一句跟楚师长说:“你是军人。”
“军人,执行命令,完成任务,这就是你的职责。接令,别他妈脑子里还琢磨为什么,那就不是该你琢磨的。”
楚怀智声音微微颤抖,低声道:“老霍这人,我挺欣赏,他跟那些人不太一样……”
“我以前就觉着,他这人脾气太冷,说话太直,容易得罪人,早晚要挨整。”
“再说,咱家小珣,让他家的小子救过两次,两次……”
楚怀智眼眶红了,手指摩挲椅子扶手,“我怎么着能还人家两次救命之恩?!”
楚老爷子默然看着这人。当老子的最了解儿子的脾性为人,知道楚师长最大弱点就是关键时刻男人义气为先,极重感情,以致优柔寡断,老头子因此连夜驱车赶过来,就是为这一出。他太了解了!
老人一手重重地按在楚师长肩膀上,缓缓说了一句:“老子也疼小珣,但是小珣是小珣,你不仅仅是你儿子的父亲。”
“而且,你别忘了,上回咱家珣儿闯祸,虽然有人帮你压下去了,上面太子爷的大孙子让小珣一句话说没了,你以为他不记恨咱们孩子,不记恨你?他不憋着哪天整你?!”
楚怀智脸色顿时一变,小珣……
老头子紧跟着说:“你还有一大家子要养,老子这辈子都不求儿孙光宗耀祖,可是你老婆孩子将来还都指望着你,一步都不能走错啊!”
楚老爷子双手拿起桌上的军帽,给楚师长戴上。
楚怀智目光深沉,隐忍:“都是平民老百姓,学生,爹生娘养的。这仗他妈的没法儿打。”
老爷子点点头,接口道:“咱们的兵,也都是爹生娘养的,谁不是?”
楚怀智阖眼仰天长叹一声。
他耳畔回响他听说的霍云山面对军区司令一句充满反骨的话:老子宁肯杀头,绝不做历史罪人。
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