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魔鬼就有理由带走我,要说这句话,我老早就想说出来了,可是我没有勇气,多少年来,它就像一根卡在我喉咙里的鱼刺,上不得也下不得,这一次我终于说出来,是因为,是因为我就要死了。。。。。。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纯粹的人,您想想,当我还在您的子宫里的时候,您对我来说,可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的女人吗?就是在我刚刚出生的那十几天里,您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吗?那会儿,我可不会叫您妈妈,也不知道您跟别的女人有什么不一样。等我长大了,您老了,我们两者之间任有一方先行一步,您不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吗?因为遗忘,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方会遗忘另一方,哪怕只是暂时的,暂时遗忘也是遗忘,再者,每个人与这个世界永别的时刻,那就是他或她成为永恒陌生人的时刻。当然,妈妈——我说您是个陌生的女人,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原因。
咱不说别的,就说妈妈的谜语吧,想当年,妈妈是个谜语篓子,这可不是吹的,而我呢,就是个谜语克星,您说多少个谜语,我都一猜一个准儿,可是现如今,那些谜语却变得陌生了,也许,好多谜底我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谜语陌生了,您也陌生了,这只是谜语啦,还有丰富多彩的故事和妙趣横生的歇后语以及儿歌童谣呢,好像都陌生了,妈妈,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距离,有了代沟了,甚至有了一堵隐形墙了,时间一长,您可不就成为一个陌生女人了吗?
妈妈,这会儿,我搜肠刮肚,总算想出了一些谜语,您听好了—— 比如说,开箱箱,关箱箱,里面装个花姑娘,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一个白鸡母儿,天天在锅里洗屁股儿,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红马撵白马,白马跳下隘,红马就回来,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一个娃子白白胖胖,小鸡鸡长在肚脐儿上,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铜匠屋里失火,打篾匠屋里过,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头戴一顶棕,棕上一点红,云雾穿心过,落地一场空,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生在青山一大窝,采回家炒一锅,大的小的生的不能吃,煮汤喝,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两姐妹般般长,你进我也进,你出我也出,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格子里格子外,里面装着花拉菜,又好吃又好卖,又不得馊稠又不得坏,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穆桂英造反,被二位将军看见,手拄铁罗棍,来到皮筋城,捉住穆桂英,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豌豆大个盆儿,允许你猜到明儿,猜不着的是今儿,猜得着的是明儿,您知道是什么吗?比如说,筛子大筛子圆,过秤称没一钱,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拳头大个乌龟,屋大个眼睛,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一根藤,牵到城,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一条乌龟蛇,牙齿几百颗,去时呜呜响,回来下大雪,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十弟兄,爱玩耍,个个头上顶块瓦,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请坐请坐,馒头两个,只许吃饱,不能咬破,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一个老头背背豆,一边走一边漏,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山上一蔸草,草下两颗宝,宝下一座坟,坟上挂个猪子盆,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一个南瓜烂了七个洞洞,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一个灰狗儿,天天在灰窝里烤肚儿,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林子里的干柴捡不得,岩上的石磨坐不得,山上的斑马骑不得,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一棵树儿高又高,上面结了万把刀,一棵树儿矮又矮,上面结个肉甩甩,一棵树儿低又低,上面结个油滴滴,你去摸她她骗你,您知道都是什么吗?
比如说床前有个坑,看起来有半人深,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你家有个洞,每天打三铳,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一个老头儿八十八,天天早晨在地上爬,您知道是什么吗?
一个老太太九十九,天天在缸里喝冷酒,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青布面子,白布里子,一颗扣子,扣下底子,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远看一树梨,近来不好吃,剥了三层皮,还是不好吃,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一只船儿翘又翘,只屙屎来不屙尿,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一群羊儿白胖白胖,蹦蹦跳跳下了凼,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远看一匹马,近看无尾巴,肚子呼呼响,屁股吐黄沙,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两弟兄般般高,你砍我一刀,我砍你一刀,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千条沟,万条沟,条条沟里有水流,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两只蚂蚁抬根杠,一只蚂蚁在上边望,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一个鸡蛋两个黄,中间插根木棒棒,您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说青梗梗儿,绿叶叶儿,不开花,结果果儿,您知道是什么吗?
再比如说,千条线,万条线,落在河里看不见,您又知道是什么吗?
还比如说,一披蓑衣,二披麂皮,胯一咋开,孩儿掉啦,您知道是什么吗?
如此这般,等等,这些谜语的谜底,您都知道吗,记得吗,要是我妈妈您在,肯定说打几个谜语你们猜,猜不着的在鸡窝里呆,哈哈,怎么样,我的记忆力不错吧,妈妈,这回您心服口服了吧,那可真是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老婆那是要追的。
对了,妈妈,除了谜语,还有童谣,那个时代的童谣,现在回想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比如说《胖小儿上学歌》:“胖小儿上学,实在贪玩儿哟,考卷儿上考了,一个零分儿哟,老母鸡见了,疙瘩疙瘩叫啊,说它是它下的那个蛋儿哟,得儿得儿呀儿哟,得儿得儿呀儿哟。胖小儿后来,加把了劲儿哟,考卷儿上考了,一个一百分,老奶奶见了,疙瘩疙瘩笑呀,说它是它老花眼镜弄掉一条腿儿哟,得儿得儿呀儿哟,得儿得儿呀儿哟。”此外还有顺口溜,比如说鸭子鸭子乖乖,走路两边摇摆,不要爸爸妈妈,自己可以回来,又比如说马马糊,打浆糊,妈妈回来打屁股,再比如说门前有棵树,喜鹊上面住,一个喊发财,一个喊致富,等等,实在是数不胜数,妙趣横生。
妈妈,您怎么哭了?您怎么了?您为什么泪如雨下?
第二章31问我恨不恨您
妈妈!儿子好想您啊!您也想儿子吗?
妈妈,有人曾经问我,而且三番五次地问我,成群结队地问我,他们问我恨不恨您,怎么说呢?我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说我不恨您,他们追问为什么,我使劲儿摇摇头,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妈妈!就算你有千般错万般错,我也不怪您,您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是,我也不说您的半个不是,只因为您是我妈妈,普天之下,千千万万个女人,谁有这个福分?想想您的十月怀胎之苦,凤凰涅磐的分娩之苦,自始至终,我都是您身上落下来的肉不是,您疼,我也疼,您痛,我也痛呀,这个事实改变不了。妈妈,作为一个人,无论他如何变,从理性上说,他的血永远是红的热的,他的心也永远是红的热的,这个事实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妈妈,又说远了,我得对您说实话真话,不是我怕天打五雷轰,而是我没有理由也不忍心欺骗您,您是我妈,我唯一的妈,我欺骗谁也不能欺骗您不是,否则,我当真就成了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了。老老实实说,我恨您!我恨您!我恨您!我怎么能不恨您呢!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妈妈,您都跑哪儿去了呀!我找得好辛苦呀!我是混账东西!您骂我吧!我是混账东西!您扇我耳光吧!您怎么骂都可以,您张开嘴骂呀——骂您这个不孝子,也许这样,儿子心里还好受些,您扬起手打呀——打您这个不孝子,也许这样,儿子心里也会好受一些的,肉体的疼痛可以驱赶灵魂的麻木。您骂吧,您打吧,就算远隔千山万水,我一样能听到您的声音,我一样能感觉到您手的温度手的颤抖我的疼我的痛,不不不,是我的幸福我的舒服。依稀记得,在那遥远的过去,我很调皮,还很淘气,动不动就犯错儿,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总是惹您生气,您就总是说我的皮又长紧了,要松一松了,就像土壤板结了,要松一松一样,然后高高地举起手来,我就条件反射地微闭眼睛,很多次,看着我的小脸蛋儿小眼睛小鼻子小模小样,最终没有打下来,即使真的打了,也只是蜻蜓点水,点到为止,情况常常是这样,您高高地举起来,然后轻轻地落下来,与其说挨打,还不如说是爱抚,那个时候我就想,对付某些人,打一巴掌,然后摸一摸,是顶管用的,尤其是对于女人,屡试不爽,当然,有个时候,我惹您生大气了,您也会狠狠地打我,用响竹竿打我,打得我像丧家犬一样猫在桌子底下,或者躲在床底下不出来,事后,我就会暗地里在心里嘀嘀咕咕,说您专制说您独裁,甚至说您法西斯,那种情况下,您通常是打完了我就背转身,我知道您的眼圈儿红红的,您一定在暗暗掉眼泪,又不让儿子看见,其实您用不着这样,如果您是怕儿子看见了更伤心,是的,一定是的,其实大可不必,正好相反,也许儿子看见了会更听话更懂事,那也说不准呢,我想,您一定是顶着磨盘唱大戏,又吃亏,戏也不好看,您是怕在儿子面前失去尊严和威信,是的,一定是的,其实大可不必,那样只会让儿子更加无地自容,那会儿,我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再说,您儿子其实还是算乖的,还很漂亮,是个小小的美男子,也还算懂事儿,至少很懂妈妈的心,知道妈妈怎么样都是为了儿子好——好多次,真的有好多次,您一打完我,就背转身自个儿抹眼泪,回头就一把抱起我,给我擦眼泪揩鼻涕,心疼掉了,还这儿摸摸,那儿揉揉,这儿捏捏,那儿碰碰,一边轻轻爱抚一边自言自语“谁叫你不听话呢!听话妈妈就不打你了!”我呢,就一个劲儿点头,我看着您模糊的眼睛,立即做出很乖很乖的样子,抽泣着一头扎进您的怀里,一动也不动,一动也不动,一动也不动,那么安静,我能听到您心跳的声音,哭泣的尾声致使肩膀一抖一抖,那乖样儿,那傻样儿,那可怜样儿,常常逗得您忍俊不禁,您一笑我也笑,结果呢,母子俩笑在一起,您呢又趁机唱那个老掉牙的儿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黄氏蚂蚁撒泡尿,撒到黄石庙,黄石庙里有个花和尚在睡觉,睡一觉又笑一笑,笑一笑又哭一哭,哭一哭又笑一笑。。。。。。”我呢,也不甘示弱,不仅跟着您学唱,而且还临时改编了词儿,说您“哭一哭又笑一笑,黄氏蚂蚁撒泡尿,撒到黄石庙,黄石庙里有只大花猫在炕炤,灶上有碗肉,它吃完了就哭,哭一哭又笑一笑,笑一笑又哭一哭,哭一哭又叫一叫。。。。。。”您就用食指戳我的额头,说我长大了一定不赖,又硬说自己没哭,还没哭呢,还没哭——眼圈儿红红的,还没哭,谁叫儿是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呢,儿疼妈能不疼吗?儿疼在身上,妈疼在心里呀—— 妈妈——您好长时间没有骂过我了,妈妈,我心里的那块荒地一荒就是三千多天,您再骂一骂吧,要不然,恐怕那地就叫杂草吃掉了。
妈妈——您好长时间没有打过我了,妈妈,孩儿屁股上的那块土地一荒就是一百多个月,您要是再不松一松,它就荒废了,再也种不了庄稼了。
妈妈,说真的,我现在倒真怀恋过去,是啊,如今,我除了怀恋和追忆,还有什么呢?疼我的人不知所踪,爱我的人不知去向,我的心里老是空荡荡的,就像深深老林那所久无人居住的老宅子一样,长满了青苔和绿霉,偶尔,闹出鬼捉人和鬼吹灯的故事,有时候,远远地,我能看见蓝幽幽的鬼火,有时候,我在近处,还能听到婴儿的啼哭,如此这般,想必,我想自我了断的念头,一定也与此有关。
第二章32就是漂亮妈妈
妈妈!我怀念您骂我的那些日子,更怀念您打我的那些日子,至少,至少我能听到您的声音,感觉到您的存在,可是如今,互不通消息,彼此不知道对方的生死,真是生死两茫茫,无言泪凄凉啊——妈妈,我的脸皮厚了,厚了又厚了,四处讨女朋友,您骂我吧,您骂了我心里也就舒坦了,说不定脸皮就薄了呢,脸皮一薄就有好姑娘送上门来了,又或者成为董永第二,天上的八仙女下凡了,一落就落在我的怀里,梦醒时分,皆大欢喜。。。。。。妈妈,我身上的皮又长紧了,紧了又紧了,紧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您打我吧,把我的皮松一层,再松一层,松一层好啊,再松一层更好,免得那些个良田板结了,荒芜了,再也长不出养眼的庄稼来,您开口骂呀——妈妈——您动手打呀——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亲不爱,难道,难道您真的不爱我了吗?难道您真的变心了吗?难道您真的是那个陌生的女人?
妈妈——我恨您,恨您,恨您。。。。。。 妈妈,如今,现在,不,是这些年以来,我都只能在睡梦里看到您,那刺骨的寒风,那冰天,那雪地,那五颜六色的脏衣服,您那慈祥和蔼的身影,您那佝偻的背影,还有那叫风吹乱的短发。。。。。。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您忍痛割爱,剪掉了钟爱多年的长发,青丝落地的那一瞬间,您的眼圈儿红了,您说那样梳头快,洗头也快,省下来的时间可以做好多事儿呢,您还安慰我说妈妈老了,讲个什么好看,又不相亲,不,妈妈,您在孩儿眼中,就是漂亮妈妈,妈妈,您好像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还有流水声,还有棒追声,还有您那叫北风吹红的脸庞,还有您的山歌和柔情似水的眼睛,还有那手上的老茧,以及我站在大石头上叫您姐姐的情景,一幕幕,历历在目,每天从睡梦中醒来,总是泪湿枕巾,奇怪——我的眼泪不是早就流干了吗?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呢?妈妈,您告诉儿子,我的眼泪流得干吗?但大多数时候,我是欲哭无泪的,又很多人和我一样,因为世界虽大,却没有一个可供他们流泪的地方,他们害怕别人说他们柔弱无能,他们的老父亲不例外,他们的妻子儿女也不例外,他们的女朋友更不例外了,只因为他们是男人,有时候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幸好有“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的流行歌,或多或少给咱们这些男人一些安慰。
妈妈,我的眼泪是流不干的,对不对?它是润滑剂,是洗涤剂,是消毒液,我要拿她来护理我心灵的窗户,冲洗我灵魂的角角落落,怎么着我也得有一双好眼睛不是,好眼睛是拿来看您的,看我妈妈的,当然,还是看好姑娘的,这双眼睛一定要是纯天然的,绿色的,一尘不染的,没有任何俗世粉尘污垢的,虽说黑夜茫茫,我看不清您,但是我是有一颗赤子之心的,我是想看清您的,就算结果不怎么样,孩儿只要有这份心就好了,您说是不是?夜幕沉沉,您站得太远,太远了,我睁着牛大的眼睛看您,却总也看不清,但只要有这么一双好眼睛,我就对自己很有信心,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看清的,总有一天的,我甚至热切期盼着或者说是奢望有那么一天,您从天尽头缓缓地走过来了,长衣长袖,还是那样慈眉善目,还是那样满面笑容,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