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后,是师匠在千钧一发之际冲过来!他以身体遮挡了疾射而来的桃木箭,如果不是猎人怨念消散木箭化为齑粉,那这劲弩的一击将是致命的!师匠舍命保护的人,应该是刚刚发出惊叫的晴岚!
转身向着猎人时站在我背后的,正是晴岚!那么……猎人真正瞄准的不是我,而是晴岚!
山风呼啸而过,林木上积存的露水象雨点一样不断掉落,打湿了每个人的衣襟。不知何处飘来的淡淡云雾使视野再一次暧昧起来……我握紧冰鳍的衣袖,鼓足了勇气:“师匠,山鬼她……”
葛垣师匠举起单手阻止了我,接着,那只手慢慢转向对面的晴岚。师匠修长而坚定的指尖抚摸着妻子不羁的短发,接着,滑过她光洁的面颊,停在纤细的颈项边。师匠那曾经创造出无穷无尽的美丽色彩的手轻轻的拉起挂在妻子胸口的,与他成对的戒指,伴着晴岚小小的惊叫,银链无声的断开了……
“对不起,晴岚。”师匠握紧了那枚戒指,“请你走吧,离开时雨山,再也不要回来……”
即使面对这样的话,晴岚那水晶般剔透的脸上依然没有过多的表情:“我有哪里不好吗?”
师匠缓缓的摇了摇头:“不,你很好,不好的人……是我……”
“那没有关系,我不是因为你是好人才爱你的。”晴岚淡淡地说。
葛垣师匠低下头,从他指间垂下的银链的细微荡动传达出他内心的巨大波澜:“可是晴岚……我爱的人……不是你……”
看着妻子微微睁大的眼睛,师匠那飘忽的眼神被沉重的悲哀束缚住了:“我不想让你也卷进来,那两个人你也看见了,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他们那个样子吧……因为,我也是迷恋上山鬼的人……”
可以……讲出来吗?有点不对啊!我正要开口阻止却被冰鳍拦住了,我不安的看向他,他同样也咬紧牙关:“这……已经不是我们能阻止的事了!”
“第一次来时雨山的时候……我是真的想死的。”师匠悲伤而坦率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可是……他救了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不是女人,甚至连人类也不是。可那种美丽和高贵,连猛兽也在他脚下臣服……是他教我用露草染出最美丽的蓝色,也是他教给我……最深刻的爱……”
雾气渐渐的浓了,濡湿了发梢的烟雨里,传来师匠悲切的声音:“我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可也是真的怕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幸福,让我恐惧——我只是平凡的人类,我不知道能把的心留住多久,每一天都在高涨的爱让我害怕……我怕失去的那一天会突然降临……”
“所以,你逃了。”晴岚伸出手指,轻抚师匠苍白的面颊。
师匠苦笑着推开了妻子的手:“是的……我逃了,在他还爱我的时候逃掉。我对他说:我还有一些必须了断的事情,所以要回去一趟,很快我就会回来,永远不再离开他,我让他相信我,耐心等待,因为我最爱的人,就是他……我说了许许多多甜言蜜语,全是在骗他,为的只是让他放我下山……”
“然后呢?”晴岚清澄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师匠,师匠的语声里带上了一丝残酷的自嘲:“不过他果然不在乎我,根本没要我早点回来,只是让我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他的事。虽然痛苦,但我自由了,然后……就遇见了你。”师匠向晴岚伸出的手因为负疚感而停住了,银链空虚的摇晃着,“你是个女人,可以成为我的家人,让我过平静的生活,而且你的眼睛,有一点点像他。我想,只有你能让我忘掉他吧……可是不行!原来我比我想象的还要自私——把工作室建在时雨山,不断的染着他教我的随时会消失的蓝色,其实是我潜意识里还在期待他到来吧……我没有资格求你原谅……我实在是个差劲的人……”
“那又怎样呢?”晴岚淡淡地说,“他是妖怪吧,夺走人性命的可怕的妖怪……”
师匠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也许……我的下场会比那两个人还惨吧,可是已经停不了了……今天我听见别人提起他的时候,就已经体认到了——我想去见他,这样的心情,已经停不了了!即使会被他杀死,有的话我还是必须传达给他知道——离开他的那一天,我一直在说谎……但只有一句话是真的:我最爱的人就是他,只有他!”坚定的微笑从师匠的眼角慢慢扩散开来,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也要承担到底一样,他郑重的向面前的妻子弯下腰,“所以……对不起。”
晴岚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凄切的笑容,也许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留不住这个男人了吧,从她近乎圣洁的唇间,传出了令人神迷的低沉美声:“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傻瓜!”一滴眼泪从晴岚那平静的眼眶中滑落下来——那是,像露草一样莹蓝色的眼泪!
一瞬间,晴岚不羁的短发突然象山涧水流一般喷溅而出,如同不透明的深黑色瀑布。布满繁复而美丽的皱褶的衣料闪着和悦的蓝光包裹了他颀长白皙的身体,那是用露草染出的,达到极致的完美蓝色!山林的灵气沸腾起来,树木和藤蔓欢舞着,朝圣似的缠绕着晴岚的长发与身体,将无视季节在瞬间开出绚丽花朵洒满他周身……
并没有带来以前那样的震动,赤豹和文狸平静的降临了,这群大大小小的猫科动物乖顺的环绕在晴岚身边,时聚时散的云气汇成了它们的形体,如同簇拥着山林之精灵王者的华丽仪仗!
晴岚,就是山鬼啊!
那淡泊而透明的琥珀色瞳孔是魔性的美丽深渊,在接触到那濡湿的视线的一瞬,因为重逢而浮现出狂喜表情的葛垣师匠,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就像被抽掉灵魂的人偶一样颓然倒了下去……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姑丈大叫起来,“我说山鬼长得怎么那么眼熟啊!”会演变到这这个结果,我和冰鳍早已有了预感:山道的汽车中,我们曾经见过赤豹文狸美丽的主人——出现在逡巡于山林间的云兽之后的,就是晴岚!像传说的那样:忘记了缄口不言的约定的男人,向自己最信任的妻子提起了山鬼的事,然后,妻子就显出了妖怪的本来面目——她正是山鬼变化而成!
似乎发现了我们几个,赤豹和文狸开始骚动起来,即使是云雾的身体,它们的眼中还是流露出对猎物的渴望。“那些魂魄不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人!”山鬼晴岚环视着流露出贪婪神色的群兽,只是像冰一样冷冽的目光,就已经让群兽再次俯首帖耳。
但是,的确有“有关系的人”在啊!赤豹和文狸不可能善罢甘休,它们轻盈纷乱的跳跃着,似乎在催促什么,渐渐向倒在地上的葛垣师匠围拢过来……
“还轮不到你们!”山鬼振动衣袖摆脱了藤蔓的触摸,傲慢的向师匠的方向走去,他飘扬的衣袂在接触到觊觎着师匠的文狸时便带起一阵蓝光,光芒里那些猫科动物顿时化作一团浑浊的烟云,贪食者们悻悻然的退到了远处,在它们不死心的注视里,山鬼向着师匠缓缓伏下身躯,他轻轻执起师匠的手靠在颊上,从那没有了知觉的指间抽出了曾属于自己的,缀着银链的戒指。鼓荡的风送来了山鬼让人难以置信的温柔低语:“……好狡猾……这样,让我怎么杀你……”
不杀这个破坏了约定的人吗?公正到近乎无情的此岸与彼岸的法则,可以就这样轻易的打破吗?
突然间,赤豹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声,瞬间腾空而起,斑斓的山猫争先恐后的追着它升向天空,黑暗里,无数耀眼的光流包围着拔地而起的赤色光柱……地面颤动了起来,难道,这些无法歆享人类灵魂的云之猛兽们,已经无法被安抚,即将脱离主人的左右了吗?空中传来排山倒海的奔腾之声……
“我得走了……”山鬼慢慢站直身体,抬头看着咆哮之声传来的方向。冰鳍突然放开我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这样可以吗?什么也不带走可以吗?你真的要为了这个骗你的家伙……”
化作山鬼的晴岚有些惊讶的盯着面前的少年,突然间,幽艳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没有办法……一百句话里,只要有一句真话,就没有办法啊……”
弥漫的烟雾像拥有了重量一样从空中倾泻下来。逐渐朦胧的视野里,我看见山鬼俯身在冰鳍耳边,他那带着强烈的冷淡感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但沸腾的咆哮淹没了他的声音,世界,再一次被一片沉重的赤红色吞没了……
当耳际的轰鸣停止的时候,晴朗而干燥的山风吹拂过我濡湿的发梢,朗月和疏星不动声色的照耀着,如果不是露草上清冷的露珠还在闪烁,那时雨山沉闷的云雾简直就像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了。
冰鳍曾经拉住山鬼衣袖的手徒然伸向前方,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我还有一些必须了断的事情,所以要回去一趟,很快我就会回来,永远不再离开你,请你相信我,耐心等待,因为我最爱的人,就是你……”低声自语的冰鳍说到这里,回过头朝着我和姑丈淡淡的笑了起来:“这是,山鬼要我传达给师匠的话……”他缓缓的摊开手掌,金属冰冷的光芒闪耀在他指间,那是和师匠成对的,晴岚的戒指。冰鳍低下了头,可是声音却泄漏了他的心情:“骗人的,因为山鬼他,不会回来了。”
就是这样吧:如果精灵和人类在一起只是为了歆享灵魂,也许会比较轻松吧——异族相爱始终是一种禁忌。宁愿背负着无法被自己的世界接纳的罪过,不断触犯禁忌的山鬼却始终得不到人类的真爱,为了净罪别无选择的他只能向自己的眷族献上祭品——所以传说中的山鬼不是带走那个人的生命,就是带走他和人类的孩子。
可是在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着那一生一世的的誓言吧,即使这誓言随时都会消散——一百句话里,只要有一句真话,就没有办法啊……这一次什么也没有带走的山鬼,只能交出自己的生命……
“这些誓约好像露草染一样,又漂亮,又容易褪色……”我说着曾经嘲笑过的姑丈的话,但是,却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时雨山深邃幽暗的林间,莹蓝的露草寂寞的摇曳着,空无一人的山道上,已经再也不会传来晴岚那让人心荡神驰的美声了吧——“……所以,才珍贵啊……”
《时雨山》完
白泽村
那段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了,大约是我和冰鳍上小学前的事情吧,因为记忆中的我和他还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浓红梅花纹小袄,留着长长的童发。把我们打扮成这样是很早就过世的祖父的怪癖,说是为了好养活,于是在七岁之前,很多人都弄不清我和冰鳍的性别。
记得那是个阴霾的下午,去江对面亲戚家贺寿回来的爸爸和重华叔叔,带着我和冰鳍坐在颠簸得长途汽车里。不知为了什么,今天出门的人特别少,朔风呼啸的沿江公路上隔很久才能看见其他的车子,而车中乘客里除了我们家四个之外,就只有一个远远的坐在车尾的老伯伯。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怕他,可能因为每当看见他我和冰鳍的时候,总是很厌烦的皱起眉转过头去。不过我的脸色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我和冰鳍从家里开始就在闹别扭了,都是冰鳍不好,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只要过江就可以到家了,快到渡口的时候码头方向却挂起了红灯,司机开始为难了:“果然挂起大雾封江的信号了,这一封可能得到明天早上才能走船……那一位去白泽村还好,只要前面岔道口下车就行了,你们要过江的怎么办啊?”
“可是明明江上根本没有雾啊!”重华叔叔不答应了,“打个来回应该来得及呀!师傅,请你帮帮忙吧,你看我们家的孩子,这么冷的天他们没法回家多可怜!”
“就算我有心送你们,轮渡船可不是我开啊!”司机苦笑起来,“而且……你们可能不知道吧,走鬼雾起来的话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呢!”
“走鬼雾?”
“听名字就该明白意思了吧,祖宗乘着这雾回来呢!要怪也怪你们怎么这时候出门,今天是大冬,祖宗回来的日子,路得让给他们走的!我们讨生活没办法,你们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
重华叔叔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谁会当真啊!”
“老规矩嘛,总是有人很在意的!”司机叹了口气,“你们是跟我回去还是找地方投宿?”
“现在我们再回亲戚家的话,到的时候可能已经天亮了……”爸爸推了推眼镜,“师傅,前面会有旅店什么的吗……”
“如果不嫌弃的话……”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坐在车尾的老伯伯突然犹豫着开口了,“如果你们几位不嫌弃的话,就请在我家落脚吧,我家就在前面的白泽村。”
“这可太麻烦您呢……今天是大冬,您家不会不方便招待外人吗?”爸爸倒有些顾忌了。车尾的老伯伯却回答得异常爽快:“没关系的,我们忌讳的不是这个,迎接祖宗什么的只是个形式而已。”
我爬到爸爸肩膀上偷偷看那位老伯伯,虽然他刚刚看起来一点也不亲切,但现在笑起来的样子还是挺慈祥的。爸爸和重华叔叔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什么好办法,看来就只能打扰他了。
在岔道口下了车,白泽村的老伯伯领着我们走在衰草低垂的村道上,远远的道路尽头,村舍的灯火在夜幕上晕染出微黄的暖光,烧柴草的苦涩香味弥散在空气里。因为天气很冷的缘故,夜幕刚刚低垂,杂木林间的小道已经开始结霜了,踩上去的感觉非常奇妙,我因为这全然陌生的体验而兴奋的跑在前头,可冰鳍这个娇气鬼却说走不动了,一定要重华叔叔抱他。老伯伯的笑声从我身后传来:“真可爱,穿的一模一样,开头我还以为是双胞胎呢,不过后来听见他们分别叫你们两个爸爸,我才放下心来。”
难道,老伯伯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不给我和冰鳍好脸色看的吗?
“双胞胎也不奇怪啊?我和空华大哥就是双胞胎呢!”重华叔叔大笑着摘下了爸爸的眼镜,“以前空华不戴眼镜的时候,连我妈都时常弄错,不过我爸不知道为什么,从来就没弄错过……”
“你们是双胞胎?”老伯伯的惊叫声使我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大人也这么胆小吗?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在发抖,“对不起,我不能招待你们!是我主动请你们的没错,可我们村里就忌讳双胞胎!我家惹不得种麻烦,我也会通知村里的其他人别收留你们的。还有……别再跟着我了!”
老伯伯好像在躲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一边说着一边加快步伐离开了,被丢在村道中央的我们家四个一时完全摸不着头脑。“这……这算什么?当我们是传染病菌吗?”重华叔叔气不得笑不得,一个劲地跺脚,爸爸也只能说:“看起来那个人不像在作弄我们,可能他们村里真的忌讳双胞胎吧。”
“不管怎么说,我去村里挨家挨户敲门,就不信没一个肯收留我们的!”重华叔叔走过来想把我也抱起来,“你看我们家的火翼和冰鳍都这么可爱,谁忍心让他们露宿郊外?”我才不要靠近冰鳍,所以立刻加快步伐跑了起来,可是没跑几步就停住了——杂木林前方起起伏伏的土丘从昏暗的天光里浮现出并不太清晰的轮廓,重重叠叠,就好像画书里出现过的……乱葬岗……
“很多坟堆……”面对这从未见过的景象,我的好奇多过恐惧。
“瞎说!”爸爸作势要拍我的脑袋,“那是窑!白泽村出产很好的瓷土,所以有许多烧瓷的窑!”
我虽然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有些怀疑的:这就是窑吗?看起来,真的很像坟堆啊……
不仅仅是村子周围,连村民家房前屋后都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瓷窑,白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