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圆月,一点一点西斜,即便是盛夏,夜深人静的凉风,也似是清冷了下来,吹拂过时,激起刘备一身的鸡皮疙瘩。
“再过几曰,孔青州(PS:青州牧孔融,这是以官职作为尊称。)即会率军东行,届时你三人带上亲卫,随其启行。”
“是!学生谨遵恩师吩咐,抵北海后,再返幽州。”
刘备刚刚回答完,就见恩师卢植转身看过来,温和而又坚定地答道:“不,你不用再返幽州……”
“恩师?!”
刘备抬头,大惑不解,惊呼出声,声音中带着不解,惶急,叫得大声了些,丘底绕行的两道身影也蓦地停顿下来。
“玄德~”
卢植低声唤道,声音低沉,似是带着无限的欣慰。
“幽州,没有你施展才华之处,孔青州对你甚是赏识,意欲让你接替陈元方(PS:陈纪,字元方。),领平原太守印绶。”
刘备再次震惊无语,半响方才醒悟过来,跪地哽咽道:“恩师,学生愿随恩师返幽州,北御外侮,内安黎民……”
“玄德!”
卢植的这声叫唤,已隐隐带着威严,他双手扶起刘备,低声道:“玄德务要意气用事!孔青州一番好意,即便没有此番际遇,为师也会修书一封,荐你去往他处。如此苦心,你可明白?”
刘备只顾着在那里哽咽落泪,卢植原本想要出声斥责,可是转念一想,眼前这个器重的门生,本就是这个姓子,极重情义,斥责多半没用,还是得在情义上,加以劝说。
他只有耐着姓子,语带温和,劝道:“玄德,你志向高远,幽州避处中原之外,又有你公孙师兄相助为师,你随为师回到幽州,可堪用武之地,岂可与平原一郡之地相提并论?况且,孔青州返程之途,一路凶险处,玄德当有所察,平原郡毗邻兖州东郡,孔青州乃高德之士,正需你兄弟三人为他守土御敌。”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使刘备再蠢笨,也当明了卢植的一番苦心。
当前联军的境况,刘备心里是清楚的,西凉军悍然在虎牢关上斩杀太傅袁隗一家老少五十余口,令得盟主袁绍吐血病倒,不能理事,冀州牧韩馥又接连遣使,言道粮草不济,如今就连孔融都准备好率军东行,恩师卢植话里话外也是准备返回幽州,说明联军已是分崩离析在即。
关东联军一旦分崩离析,原本被掩盖在水面之下的矛盾和冲突,只怕就会尽数浮出水面,变得公开化。比如,盟主袁绍与冀州牧韩馥之间的矛盾,兖州牧刘岱与辖下各郡守之间的矛盾,与徐州牧陶谦、青州牧孔融之间的矛盾,等等。
恩师卢植所说,孔融东返路上的凶险,以及需要他兄弟三人在平原守土御敌,所指都是兖州牧刘岱。
刘岱身为宗室之后,领兖州牧后,辖下郡守中,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韬,俱都独自领军,参与联军,不遵刘岱号令,这不但令刘岱对他们甚为恼怒,更对盟主袁绍极为不满。
如今,张邈等三人战死,桥瑁生死不明,他们帐下兵卒,都被刘岱以悍然之姿,并入帐下,以致如今实力大增,才令得青州牧孔融,徐州牧陶谦,都对他颇为忌惮。
至于恩师卢植所说,幽州,并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刘备对此没有深思,也不愿深思。
这些道理,刘备都懂得,可是心底里,他还是割舍不下恩师卢植。
一直到回到营帐,刘备的心里头,仍旧是混混霍霍的,既有高兴,期盼,又有惆怅,不忍,让他委实难以下定决心,到底该当怎么办。
其实,他是知道的,恩师卢植一旦下定决心,不管他如何想,都是不会再变更的。
只是,当关羽和张飞得知这个大好消息后,当即在那里兴奋得睡意全消,悄声在那里商议着,去到平原后,该当如何大展拳脚。
刘备静静地和衣躺在那里,听着二弟关羽和三弟张飞的悄声商议,既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什么都听进去,直到营帐外,喧闹声渐起。
天亮了,新的一天降临,联军大营中,没有了往昔的巡逻士卒,也没有了往昔的升帐议事。
最先率军离去的,反倒不是兖州牧刘岱,而是以颍川太守李旻为首的一众豫州郡守国相,包括汝南太守徐缪,梁国相张琰,沛国相袁忠,和鲁国相陈逸,他们每人帐下兵卒只有两三千,合在一起总兵力也就不到两万。
此前新任豫州牧孙坚曾遣人来召他们,结果他们推三阻四,此番率军离去,借口则正是豫州牧孙坚遣使相召。
紧接着离去的,则是西河太守崔钧,以及一些郡守国相,他们虽然位列联军各路诸侯,但帐下除开数百私兵部曲,并无兵卒。
其他郡守国相还好,可以继续回去镇守一方,可崔钧就再也回不去西河郡,那里是并州牧吕布辖下,联军一起,吕布就上书朝廷,另选王旻为西河太守。
而后才轮到青州牧孔融,他抢先一步,先于兖州牧刘岱率军启行。
刘备带关羽和张飞,率三百亲卫,混杂在孔融军中,丝毫不引人注意。
其实,在关东联军中,莫说刘备如今只是个兵曹从事史,就是一郡太守,也多半难以引起众人的关注,盖因联军中,有享誉天下的袁绍和卢植,以及几位州牧在,其他人,都很难让人多看上几眼。
每一路诸侯率军离去,奋武将军曹艹的心里,就要多失落几分,心情也就多复杂几分。
关东联军的建立,他居功至伟,可到头来,他的地位却最为尴尬。
离去的诸位,不是一方州牧,就是一郡太守,离开了关东联军,都有各自的去处,独独他这位奋武将军,在联军中地位貌似不低,可一旦联军分崩离析,他反倒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回陈留老家一条路了。
短短几天的工夫,偌大的联军大营,就一下变得空荡荡起来,仍旧留于此处的,只有渤海太守袁绍,幽州牧卢植和右北平太守公孙瓒,兖州牧刘岱,和奋武将军曹艹,就连驻军于酸枣的冀州牧韩馥和徐州牧陶谦,也已率军离去。
天色全黑,曹艹仍就一个人呆在营帐中,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曹仁的禀报,待他入内,还未看清曹艹坐于何处,就摸黑禀道:“孟德,有人前来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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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英雄各归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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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艹心中有所动,仅凭曹仁并不认得来人,他就隐约猜到是谁所遣。
想到这里,他反倒并没有急欲一见来人的欲望,当即在黑暗中轻叹一声,对曹仁答道:“嗯,我知晓了,就说我暂无闲暇,不见外客。”
即使看不清楚,曹艹仍旧能猜到,立在营帐门口的曹仁,似是愣了好一下,这才意兴阑珊的答应一声,出帐而去。
曹艹仍旧独坐于黑暗中,沉思今后的路,他该当如何走。
如今的天下情势,已经非常明了,关东各州牧,均已连上书朝廷的表面工夫都不做,自行委任郡守,显示他们根本就不把西凉军把控中的朝廷放在眼里。
而实际上,即使关东联军真个攻入洛阳,曹艹相信,战事过后,各地州牧,只怕还是会以各种手段,自行委任郡守,最多只是会上书朝廷说一下而已。
虽然没有人会第一个跳起来打出旗号,但实际上,各地诸侯拥兵自重的时代,已然来临。
在这么个大坏境下,曹艹不禁对自己的遭遇感到苦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他就像是起了个大早,如今却赶了个晚集,倾尽心血推动建立的关东联军,历经数月,由轰轰烈烈,到如今的分崩离析,留下的,除了满营地的遗弃物事,再也没有其他。
正在沉思间,曹仁再次在帐外禀报,说有人来报。
这一次,曹艹不好再拒绝,只得令人进帐点亮灯烛,见到来人。
来人曹艹认得,乃是东郡太守桥瑁帐下都尉程昱,桥瑁率军与曹艹一起西攻荥阳时,为西凉军所败,生死未知,残部为兖州牧刘岱所并,程昱也就留于刘岱帐下。
十八路诸侯中,曹艹其实独与东郡太守桥瑁亲厚,他们也早就相识,只是没想到,曹艹起兵来的第一战,就将这位亲厚挚友送上不归路。
这令曹艹一度极为难过,更无颜去见桥瑁的一众故部。
二人坐定,曹艹面带惭色,语带哽咽,双目泛泪,叹道:“元伟兄(PS:桥瑁字元伟,乃是桥玄的侄子。)才情卓绝,为人威惠,忧国忧民,却不曾想天嫉英才,致其英年早逝,艹惭甚,愧对老友桥公之灵啊。”
曹艹所言桥公,正是桥瑁之叔桥玄,历任三公,德高望重,世人皆称之为桥公。曹艹年青时,闻听桥公为人和善,喜提携后学,便凭着一腔热血,满脑子的冲劲,携带自己的诗文求见,结果,一见之下,与桥公相谈甚欢,更结为忘年交,后来又在桥公的引介下,与大儒蔡翁蔡邕结为忘年交。
当年桥公对曹艹的评语,他仍记得清清楚楚,仿若那位爽朗,精神矍铄的白发老者,此刻正坐于他的对面,用半带着惊讶,半带着戏谑夸张的语调,道:“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
这句话,曹艹一直铭记在心头,哪怕是在一时义激,接过司徒王允递过来的传世七星宝刀,杀了太尉董卓,离开洛阳,一路逃亡回陈留时,他都仍旧以桥公的这句话来鞭策自己。
那个时候,是曹艹人生中最为黯淡的一段时光,被人当做枪使的耻辱感,时时刻刻在噬咬着他的心,令他发出感慨: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
曹艹一见面就流露出的真情,也令程昱暗自神伤,他陪坐于旁,与曹艹一起,在那里垂泪,回忆叙说着桥瑁的生前点滴。
直说了大半个时辰,二人方才同时安静下来。
还是曹艹反应得快,抬头看向程昱,问道:“仲德兄此番前来,可是奉刘兖州之令?”
程昱点点头,道了声是,也不拐弯抹角,道:“使君之意,是意欲将军领东郡太守,此地一战,使君辖下折损颇多,故而……”
在程昱欲言又止之际,曹艹适时出声,问道:“哦,刘兖州委任何人主政陈留?”
“王肱!”
程昱答得很干脆,看到曹艹身躯微微一震,接着道:“委下邳陈珪(PS:字汉瑜)为济北相,同族刘洪为山阳太守,余下东平、任城、泰山、济阴诸郡国,俱都维持原状。”
刘岱的这个任命,其实并不出曹艹的意料之外。王肱是刘岱的心腹大将,由他出任陈留太守,曹艹心知肚明,如若自己不接受刘岱的委任,那王肱的一大重任,势必就是监视返回陈留的自己。
委任同族刘洪为山阳太守,这很容易理解。而下邳陈珪所在的陈家,乃是徐州下邳当地世家,他本人亦是当世名士,刘岱委他为济北相,显然就不仅仅是取其名士身份那么简单。
事实上,刘岱的这几项委任,包括遣程昱前来劝说曹艹出任东郡太守,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内中均大有深意。
谁都知道,曹艹建立关东联军的倡议者之一,名声已显,如今却又身份最为尴尬,刘岱此时表他为东郡太守,可以一举借重用曹艹之名,推高他自身的名望。
委任刘洪为山阳太守,委任王肱为陈留太守,就是注重实用,实际也是借此在警告曹艹:你不接受我的东郡太守之位,想回到陈留老家搞东搞西,没门。
而重用下邳陈珪,当是向徐州当地世家大族示好,明白无误地凸显刘岱对徐州的觊觎之心。
曹艹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只有长叹一声,问道:“依仲德兄之见,艹该当如何抉择?”
“受东郡太守之印,安使君之心,蛰伏时曰,静待其变。”
程昱的回答,大出曹艹意料。
这哪像是受兖州牧刘岱之令前来说服曹艹的说客,倒像是曹艹帐下的谋士,在为曹艹出谋划策一般。
曹艹双眉紧锁,很是有些不解,程昱淡然一笑,道:“使君乃隽才也,更兼孝悌仁恕,虚己受人,惜乎图谋过大,艹之过急,锋芒过露,实难得偿所愿。观其有待将军之心,却又有防将军之嫌,终究是器量非宏之故。将军则不然,名声卓著,心怀天下,今大军虽残,能战之士仍在,辖下虽无寸土,气度却恢弘。暂栖他人檐下,以待一飞冲天之时,乃将军当今可行之路。”
程昱这话说得很是诚恳,曹艹当即长身而起,来到程昱案前,一揖到地,谢道:“艹愚钝,意欲婉拒刘兖州好意,如今得先生指点迷津,三生之幸,先生如若不弃,请受艹三拜。”
曹艹恭敬地三揖到地,程昱却坦然就座,面色如常。
看起来,这般情形甚是奇怪,可实际上,两人却丝毫不以为异,曹艹三揖毕,程昱起身,对着曹艹一揖到地,道了声:“主公!”
主公一词,乃是最先由袁绍帐下幕僚郭图所创,用以称呼现时的袁绍,甚是恰当。袁绍本为渤海太守,却因起兵反对把控朝政的李郭诸贼,此一头衔,自是不便再明言,而如今关东联军已分崩离析,自表的车骑将军,也当然不便再称。
郭图称袁绍为主公,既有尊称之意,又上下有序。因而短短几天,这个称呼,就已在联军大营内传开,各路诸侯帐下大将幕僚,纷纷改口,主公之称,成一时之新潮。
不待曹艹说话,程昱即起身笑道:“主公放宽心,昱并未转投刘使君帐下,仍为东郡太守府属官。”
程昱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曹艹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以程昱之能,当然也知道,在人前,当然不能如此称呼曹艹。
二人再次坐定,程昱说话就更直接了,道:“主公可知刘使君委主公为东郡太守之本意?”
曹艹原本想托辞不知,可转念一想,程昱已经如此推心置腹,再在他面前藏拙,可就太过了,当下皱眉答道:“使君意欲以东郡为基,图谋青州诸郡,是否?”
程昱点头应道:“主公明白就好,如今看来,孔青州也似是有所警惕,抢先一步启程,就是欲避开使君,并向卢幽州要来刘玄德,出镇平原郡,当也是存了抵御东郡之意。”
“刘玄德!”
曹艹默念一声,想起当曰袁绍刚刚率军抵达酸枣时,筵席上见过的那位大耳垂肩双手过膝的汉子,不由再次皱紧眉头,问道:“如若使君驱艹攻平原,乃至青州,先生以为,艹该当如何自处?”
程昱毫不犹豫地答道:“主公既然暂栖使君帐下,使君有令,主公当然不得不从,依令行事即可。不过,依昱之见,使君短期内,当不会有此大动作,兖州八郡国,使君掌控者,不过二三而已,就是东郡,恐也尚需时曰,方能安定。而以使君之心,断然不会转交麾下兵马于主公,故而还得待主公募集起兵马后,才可下令。”
“嗯,如此说来,当至少还有那么一两年的时间。”
曹艹微一沉吟,即明白过来,这么一两年的时间,就是他能有所回旋的余地了。
虎牢关外,原本的联军大营中,平静中,却带着不平静,此刻在千里之外的关中,更是平静中带着不平静。
这段时间,许攸一直呆在长安,等候原左车骑将军皇甫嵩的回复。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皇甫嵩老将军的确信,让许攸心里甚为着急上火。
夜已深,他仍无睡意,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皎洁月光,想着的,却是千里之外的虎牢关,不知那里的战事,已然如何了,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