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袁绍清醒过来时,他感受到的,不是平静,而是颠簸,每一下颠簸,都让他在床板上跳起跌落,床板被他的身体撞出一声声轻微的砰砰声。
“这是哪里?”
袁绍的脑袋木然,沉重,已经完全失去了平素的轻灵,强力,他睁开双眼,艰难地转头,看到的,不是宽大的,明亮的厅房,而是窄仄、低矮的车厢,光亮透过车帘,一点都不显亮堂,反而更显得昏暗。
“主公,主公……”
听到如此带着欣喜的叫嚷声,袁绍心中一惊,盖因他刚才苏醒过来时,竟然就没有发现马车里还有其他人。
直到那人的面容出现在袁绍面前,袁绍才终于反应过来,这正是他帐下的谋士荀谌。
荀谌原本是冀州牧韩馥的部属,在说服韩馥让贤给时任渤海太守的袁绍一事中,他和辛评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故而在袁绍接掌冀州后,甚是器重他们两个。
此次出征兖州曹艹,荀谌和辛评,都被他带在身边,以备垂询。
就是睁开眼睛这么一会儿,袁绍已经赶到有些晕晕沉沉,低声呻吟一声,无奈地闭上双眼,显得异常的疲累。
马车依旧在颠簸中前行,袁绍一闭上双眼,即使很晕,却仍旧控制不知地想到了濮阳,想到了兖州,想到了白马津。
他已经可以确定,马车正载着他,往白马津赶去,在那里,他将被送上渡船,北渡大河,然后又会被塞进马车里,直到邺城。
不由自主间,袁绍闭着双眼,长叹一声,显得无比的凄凉,惨淡。
他怎么也想不到,年前雄心勃勃地率大军南下,如今却要灰溜溜地躺着回到邺城。
良久之后,袁绍才双眼紧闭,问了句:“战局,到底,如何了?”
“主公且放宽心,回到邺城静养后,再率大军与曹艹一决胜负!”
听到荀谌如此说,袁绍不满地哼了一声,荀谌感受到袁绍的不满,沉吟片刻,只得无奈地硬着头皮道:“主公,文,文丑将军率军遇伏,力战不敌,颜良将军独木难支,退往濮阳,我等商议之下,均觉主公千金之躯,不宜再停留于濮阳,故,故……”
荀谌迟疑着,没有再说下去,袁绍心里已是如死灰般,已是没有一点反应和惊奇。
文丑,这员屡次给他带来惊喜的大将,竟然一战而身死,颜良率军据守大营,遭受曹军攻击,不敌也是情理之中,张郃,不对,怎么没有张郃的消息?
袁绍猛然想到这一点,睁开双眼,转头看向荀谌,问道:“张郃呢?张郃率军在何处?”
荀谌微微低下头,似是不敢与袁绍对视,迟疑着低声答道:“张郃将军,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袁绍大为惊奇,按理说,张郃所率三千步卒,虽非精锐悍卒,可也并非是老弱病残,文丑兵败,颜良遭受曹军攻击,他收到消息,也该当率军回援才是啊,怎么会下落不明呢?
可惜这个时候,袁绍头脑晕晕沉沉的,全然没有平素的清明,始终没有转过弯来,荀谌如此说,其实已经就是等同于在说,张郃已率军投敌了。
不过荀谌说得如此谨慎,也是因为关于张郃及其麾下三千兵卒的下落,有不少传言,其中比较可信的一条,即是张郃率军投降曹艹,但就是这条消息,也尚未完全得到证实,不像文丑战死的消息那般确凿无疑。
从濮阳到白马,路程只有不到百里,可是袁绍一行是仓促撤离濮阳,携带的东西多且杂,不但袁绍是躺着的,不能忍受颠簸,帐下谋士文职官吏,也多是体弱文人,是以一路上压根就走不快,以至于护卫袁绍的高干急得直跺脚,提心吊胆的,生怕曹艹的虎豹骑突然追上来。
高干乃是袁绍的亲外甥,袁绍完全信得过,故而袁绍到那里,都是由高干率亲卫护卫。他这个担心,其实有些多余,这个时候,曹艹要想在大败文丑后,再大败颜良部,虎豹骑就不可能抽调出来,前来追杀袁绍。
暮色沉沉中,当白马津的灯火远远在望时,高干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大队人马驰入白马津,高干没有任何迟疑,当即安排渡河事宜,哪怕一应船工一再力称,入夜后渡河,太不安全,高干仍旧我行我素,强令船工准备好船只。
要渡河,可不就是单单将袁绍送过去这么简单,而是先要送过去一半亲卫,然后再送袁绍等人过去,千余人马,怎么着也要折腾好几个时辰。
一直忙碌到亥时时分,袁绍躺着的软榻,才由亲卫抬着上渡船,高干亲自陪侍在一旁,再加上护卫的亲卫,以及荀谌等人,二十来人随着渡船缓缓离岸,往大河北岸驶去。
白马津历来就是冀州、兖州之间最为重要的一处渡口,盖因此处大河河面宽广,示意河水流得甚是平稳,没有风浪的时节,河面平整得难以看得出来水在流动。
不过,这个时候,却正是夏末,河水虽然没有夏讯那般暴涨,却也浊水滚滚,浪涛连连。
好在夜风习习,渡船又甚宽大,在波涛中摇摇晃晃,并不是非常厉害,可高干仍旧担心得很,左手紧紧地扶着主公袁绍的软榻,右手提着长刀,双眼不住来回巡梭,生怕漏过什么可疑之处。
直到渡船平稳靠岸,高干长出一口气,连忙指挥亲卫,抬着主公袁绍的软榻,他自己带着三名亲卫,亲自开路,顺着搭好的竹板道,往岸上行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岸边上,协助抬着竹板搭桥的五名船工,突然自竹板底下抽出长刀,也不呐喊,就这么闷不做声地朝软榻扑来。
“大胆!护卫主公!”
高干声色俱厉,高声吼喝,可后一句,就显示他已反应过来,都这个时候了,这些刺客既然敢在这个时候动手,就已是丝毫不把主公袁绍和他放在眼里,喝斥他们,那不等同于对牛弹琴么。
所以他的后一句,就是对一众亲卫吼叫的,提醒他们,赶紧过来护驾!
刺客发动的时机,选得非常有讲究,这个时候,虽然袁绍前后的亲卫众多,可是一半在岸上候着,渡船上还有十多人,还没有上岸,并且被袁绍的软榻及抬着软榻的八人给挡着,一时过不来。
并且更要命的是,袁绍的软榻此时正在竹板搭就的桥上,脚下虽然并非深水,可要是掉落下去,那也不是个事儿。
是以虽然袁绍的亲卫虽众,在这般微妙的情势下,反而变成高干率三名亲卫,对阵五名刺客,至于八名抬着软榻的亲卫,压根就腾不出手来。
“杀!”
高干带着三名亲卫,一步步往前杀去,在他们身后,八名亲卫抬着软榻,亦步亦趋地跟着,船上和岸上的亲卫,一时不敢涌上竹板道,生怕人一多,导致竹板断裂,或是上下颠伏得太厉害,将袁绍给摔下河去。
反观五名刺客,身穿船工的短袖衣衫,沉默不语,三前两后,顺着竹板道杀来,单看他们如履平地的步伐,就知道他们早已适应了这般颠伏。
喝!
高干抢先一步,长刀力劈,三名刺客毫不退缩,两旁两人各出长刀,交叉一起,架住高干的长刀,居中那名刺客则稍稍停顿,而后长刀如出洞毒蛇,从三人搅在一起的长刀底下,闪电刺向高干的小腹。
百忙之中,高干连步后退,身后三名亲卫,一时躲闪不及,跟他冲撞在一起,一人没有保持住平衡,惊呼一声,掉落下去。
还没等高干站稳脚跟,三名刺客的三柄长刀,已是刀光闪闪,席卷而来。
无奈之下,高干只有再退,还没有退出三步,身后就传来惊呼。
高干大急,眼见着无可抵挡,突然脑中电光一闪,高声喊道:“退回去,退回去,快退回去!”
他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主公袁绍的软榻,除了可以强行上岸外,还可以选择退回到渡船上,那里有十多名亲卫,完全可以护住主公袁绍的周全。
可问题就在于,八名抬着软榻的亲卫,这个时候正在心里对他破口大骂,如此窄仄的通道上,如何能够转身,才能抬着软榻退回到船上去。
“跳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袁绍的一声低喝传来,犹如黑夜中的一盏明灯,照得众人眼前一亮,不待高干发话,八名亲卫中,已有人在发号施令:“跟我,跳!”
跳下去,也就是只有数尺高而已,不是浅水,就是河泥,压根就死不了人。可通道让了出来,岸上和船上的亲卫,就可放心大胆地上前来厮杀护卫。
“护卫主公,杀!”
高干知道这个时候,他可不能跳,重整旗鼓,挥舞长刀杀上前去,只是没想到,三名刺客反应比他还快,杀过来的气势比他还足。
这还不算,方才一直拖在后面的两名刺客,此时却同时发力,腾空而起,往主公袁绍的软榻杀去。
“主公!”
高干大惊失色,厉声高呼,可他此时面对着三柄长刀,自身难保,眼角余光瞥见两名刺客宛如翩飞的老鹰,而主公袁绍,这个时候,却像极了毫无防护能力的小雏鸡,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岸上,船上,喊杀震天,一众亲卫已蜂拥杀上来。
噗嗤!
高干听到一声闷响,眼前一黑,勉力往旁纵身一跃,等他掉落在河泥中时,脑袋里念叨着:“主公,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未完待续。)
320 下乡务农
关中,长安,虽刚刚入秋,却已大有秋高气爽之势。
长安城外,关中各处,一片忙碌景象,到处都在忙着收割已成熟的麦子,金灿灿的原野上,身穿白色短袖衣衫的农人,点缀其间,分外赏心悦目。
只有一处地块,情形大不一样,不但人多,马多,并且不干活的人,比干活的人也多。
不过干活的人中,一个正是当今天子刘辩,一个正是如今权势滔天的车骑将军吕布,在他们身周的,司徒蔡邕,司空杨彪,太尉张喜,廷尉法衍,竟然也都赫然在列。
看这架势,不够级别的朝臣,还没有资格下到田地里,亲手挥着镰刀,收割金灿灿的麦禾。即便如此,这片田地里,人数也远比其他各处的干活农人要多得多。
不干活的人中,女眷尤多,正是以何太后为首,以及诸位朝廷重臣的家眷,莺莺燕燕,蔚为壮观。
“陛下,诸位大人,收割麦禾时,千万要将镰刀口斜朝下,不要用力过猛,以免守不住手,伤到腿……”
正在为天子刘辩和车骑将军吕布等人示范的,乃是崔湜,正是当年吕布从洛阳强行掳至太原的太学士子之一,当年崔湜等太学士子,听闻吕布毒杀太后和弘农王,义愤填膺,齐聚到并州军大营前,被吕布毫不留情地抓进去,大部分没有赎回去的,就被他强行带到太原。
初始时,崔湜跟其他人一样,对吕布那是恨之入骨,可到了太原,亲眼目睹吕布在太原的所作所为,不少人心里就已经开始在动摇,直到天子刘协驾崩于长安乱军之中,吕布拥立弘农王登基,所有人才明白,原来当初他们都是误会了吕布,他并非是毒杀何太后和弘农王,而是与李傕等人委以虚蛇,暗地里却将何太后和弘农王营救到太原。
故而这些太学学子,幡然醒悟后,争相投入吕布麾下效力,崔湜献出祖父崔寔所著《四月民令》,更显示出他在农业一途上的天赋和兴致,被吕布委以重任,被吕布帐下诸人戏称为典农校尉。
如今,桥羽被吕布委为大司农,主管天下财税,崔湜则是桥羽的属官,主管农业,一应选种、育种,开垦农田,水利开发,种植,农具,等等,均归他管辖。
此次吕布力邀天子刘辩亲自来体验农活,司徒蔡邕,司空杨彪,太尉张喜为首的百官,自然不能就此袖手旁观,也都只能无奈地陪着,只是不少人心底里,还是对吕布此等胡闹之举,甚为不满,为此攻讦他的奏折,可是一直没有断绝过。
崔湜反复示范几次,天子刘辩跃跃欲试,一开始颇有些笨手笨脚的,不过到底年轻,很快就掌握到此中诀窍,做起来很是有些像模像样。
吕布也不耐,到底是武将,臂力大,沉重的方天画戟,在他手里都挥洒自如,这柄小小的镰刀,握在手里,就跟没有握任何东西一样,手起镰刀落,干净利落得很。
反观蔡邕,杨彪,张喜等人,就明显跟不上趟,年岁已高,这般弯腰直身,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就越来越慢,很快就站在那里捶腰的时间长,弯腰干活的时间短,相互之间苦笑着叹道:“老啦,老啦……”
天子刘辩体恤这些老臣,笑对他们道:“蔡卿,杨卿,张卿,你们年岁已高,体验体验也就够了,且上去歇着,可莫闪了老腰,那可不妙。”
有天子刘辩的旨意,蔡邕,杨彪,张喜等人一众老臣,当即躬身听旨,纷纷起身,旁边侍立的护卫,赶紧上前来搀扶。
刘辩再扭头看看只比他落后稍许的车骑将军吕布,笑道:“以吕卿之能,该当是不止如此才对呀。”
吕布哈哈一笑,扬扬手里的镰刀,答道:“陛下过谦了,臣握惯了方天画戟长刀,握着镰刀,分量委实太轻了些,十分不习惯,能不被陛下甩开一大截,已是非常难得了。”
刘辩哈哈大笑,而后转头四顾,感慨道:“才这么一会儿工夫,朕已是腰背酸痛,大汗淋漓,不亲手体验,如何能知民众之辛劳。吕卿此议甚好,还该当晓谕州郡,令太守县令,均要下乡体验体验。”
“陛下英明!”吕布赞道,“百官,士子,世人,皆以动手为耻,此风自古由来,不加以扭转,实于天下有害无益,就以大司农桥羽,右属大司农崔湜为例,此前虽也关注民生,可却碍于身份,无法深入民众之中,如今亲自动手,立即就显示出他们的不凡来。”
崔湜也丝毫没有落后,其实三人之中,就数他干得最为轻松自在,恭敬答道:“陛下,微臣想起车骑将军此前在太原时,对诸太学学子说过的一句话,知识,如不能与工、农、商诸行业结合,就难接地气,迟早会僵化而不可用,微臣数年来潜心体味,越发深感此言不虚……”
说到这里,崔湜手指身前黄灿灿的麦穗,对天子刘辩道:“陛下请看,这些麦穗,比之此前品种,穗大饱满,微臣曾做个对比,单单如此,即可增产两成有余,这正是微臣昔曰学友,精心选培育种之后得到的良种,没有这数年的亲身经历,微臣如何知道,天下丰盈,百姓丰衣足食,竟然可以靠微臣等莘莘学子的努力,即可贡献出一份力来。”
听完崔湜的叙述,天子刘辩大为动容,看向身前的麦穗时,眼光也柔和了许多,连连点头赞道:“崔卿所言甚是,这个道理,崔卿要多讲,让百官,士子,世人,都能明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天子刘辩也不由得转头去看,忘了后面要说的话。
吕布亦是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如此急促的马蹄声,如此疾驰的信使,该当是有紧急事情发生才是。
过不多时,数骑急速驰来,马上骑士边纵马疾驰,边大声喊叫:“八百里急报,八百里急报!”
听到的人,无不立时色变,八百里急报意味着什么,他们可是比谁都清楚,只有最为紧急的事,才能使用这种最高等级的传递方式。
直到来人翻身下马,奔至车骑将军吕布身前单膝跪地,所有人都已停止手上的动作,看向来人。
“报,河内八百里急报!”
吕布面色一沉,沉声令道:“何事,说!”
来人不假思索,没有任何迟疑,答道:“袁绍兵败,帐下大将文丑战死,袁绍亦身死于白马津!”
话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