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愁眉紧锁,过了一会儿才下了决心:“去,当然去。”
89救急()
两人没有心思再多看机器,出大门离开了厂子,去找马小弟指点的镇上的万通旅社。
过了一条街,就看到了旅社的招牌,旅社不大,果然在一楼还有个茶社。街上冷冷清清看不到可疑的人物。
两人到了门口,一早上生意清淡,里面只有几个人。走进大门,就看到了靠窗的桌子边,坐着一个穿西服,戴眼镜显得颇为斯文的中年人。那人手上夹着烟,微笑对着两人招手,显然就是他了。
马强偷眼观察,远处座位上有一对卖唱父女,老头正在给胡琴定弦,女儿则在哼唱歌曲,显然正准备出门讨生活,不会有问题;再远处,一个白胡子老者正在喝茶,脚边放着一只鸟笼子,应该也不会是埋伏。再有,就是一名跑堂趴在桌子上打盹,店里没有多余的人了,显然一切如马小弟所言,胡先生是单独前来的。
林秀轩快步迎上去,十七八步外,就向着那位拱手,那位也掐了烟,含笑起身,两人走到一起握了半天手,好像很熟一样。
“想必就是二位了,来来来,林先生这边请,”那人将林秀轩让道一边,然后和马强握了握手,继而转身,“小二,来一壶上好的阳羡雪芽。”
“来咯!”小二醒来,应道。
三人落座,还是这个胡先生自己找开场白:“今天来时,只听马小弟说,杨树浦的这家茶社颇为闻名,还不信,不料看了单子,竟然还有这等好茶,鄙人祖籍宜兴,每每好友相聚,都有颇兴致介绍家乡的好茶。这上海人呢,一般只知道杭州龙井、苏州碧螺春,安徽黄山的毛峰反而这宜兴的前朝贡茶,知道的人少,其实呢,知道得人少了也好,经营的茶行也规矩,极少拿伪茶假冒。”
“胡先生所言极是,林某虽不精于品茗识茶,但是这宜兴的阳羡雪芽、荆西云片,倒是还是知道一二。”林一坐定开始和姓胡的谈茶论道,扯这些不着边际的,他一向拿手,“这拿这阳羡雪芽来说,茶圣陆羽谓之‘芬芳冠世,冠绝天下’。”。
“哦,林先生还知道这些?”
“只是略知一二罢了。说起这‘冠绝天下’,颇有些说道。一来此茶色泽清澈;二来香气幽雅,三来名称古朴,还颇有来头。当年大文豪还有诗为证:雪芽为我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泉。”
“林先生果然见识广博,这宜兴茶的来历竟然信手拈来,必然是博学高才,在下佩服,唉!可惜,明清一来,世人只知道宜兴出茶壶,就不知道宜兴还出好茶。叹哉,惜哉。”
跑堂端上茶来,摆放好了,林秀轩假模假样,揭开茶盖先闻了闻,然后小心品上一小口。
“这宜春茶入口微苦,久而甘甜,回味无穷,余香犹在龙井之上。算得上绝色好茶。世人少知,其实何尝不是所知者的福分?其实林某平生的乐趣,恰恰就是追求世人不知,而我独知的乐趣。”
“‘世人不知,而我独知’不错,不错,看来林先生不光是行家,还是同道。”
“哪里哪里,只是祖上略有些薄产,林某不愁生计,少年游历,小有些心得罢了。”
两个见面不到90秒,借着谈茶,一来二去热络起来,马强在一边心想:都是些什么虚头巴脑的玩意儿,组长你倒是先问问他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嘛?他干坐一边,没动茶碗,他习惯了喝凉水,大热天喝热茶实在受不了。
“对了,光顾着聊茶,忘了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林九,南洋来的华侨,还想请教先生高名?”
“鄙人姓胡,双名跃新,算是半个生意人,江湖上有些朋友,与工友们素来有些走动,在这上海滩,也算是消息灵通。”
两人各自报了一个假名,开始进一步的接触,林秀轩知道对方急着找自己,必有来意,很想尽快搞清这一层,现在看来,至少是没什么恶意。
“胡先生此来,怕是有什么好事,想提携林某吧?”
“好事倒是没有,急事却又一桩,昨天听闻马小弟说,兄台买下了这马勒的船厂,兄台可知这马勒船厂早就是日本人的口中肉,囊中物了。就不怕蚀本?”
“莫非胡兄也担心我拆了机器回南洋?我昨日已经和工友们交了底,虽原本有此意,但是既然他们反对,我一定会尊重他们的意见,至于这日本人,我看他们也该知道逆取顺守的道理,总得装装体面,未必敢乱来。”
“林兄切莫疏忽了这些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如今马勒船厂易手,这船厂可就不再是英商所有了,日本人未必敢对英美厂商下手,掠夺起租界外的华商,可是宪兵队一纸封条就能算数。闸北的诸多纱厂,就是一例。”
“多谢先生提醒。只是我倒是,小有一些靠山并不担心这些,”林随口应对道,他当然没办法把整件事遮掩好,并说圆。胡跃新提醒的事情,他心知肚明,不过他的计划只到月底为止,然后关张走人,只要这个时间点前日本人不来,就算成功,但是这些打算,显然是不能与对面这个人说的。
“或者林先生能与陈公博市长那边打通些关节,自然日本人也会给几分面子。但是与汉奸合作的事情,若传扬出去,厂里的工人怕是也不答应。”
胡跃新的话里似乎有些试探,但是言辞间又有闪烁,他刚才既然说了是有急事,只能等着他的下文了。
“林某人自然知道国仇家恨,断然不会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只想投身实业,以产业报国。”
“好,说的好。只是这世道,如果不与敌伪同流,却又难免身受其害,”胡做思考状停顿了一会儿,继而又开腔,“昨日我听马小弟提及林先生为工友们发放了高温补贴,只这一条,就感觉林先生十分不一般。所以今天急着拜访。嗨,直说吧,今天胡某唐突求见。还真是有一件急事,不得不见。”
“哦,林某洗耳恭听。”
“林先生既然来沦陷区投资,可知道日本人的手段?”
“林某初回祖国,自然只知道日本人的坏,却不知道他们的手段。”
“这些日,在租界内外发生了几件大事,比如江海关黄金被劫,大汉奸吴四宝一枪毙命,林先生知道吗?”
“林某最近忙于生意应酬,不太看报,实在不知道吴四宝是谁。”
林口中含糊应付,心中却是一惊,胡当着自己面提这些,显然是有所指的,他似乎是知道这两件事都与自己有关联的。外面传闻吴四宝身中几十枪,但是胡跃新提及的是一枪毙命,说明他绝对有相当可靠的情报源,能从日本人封锁的现场,得到精确的一手情报。
当然,根据历史,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个胡跃新是谁,知道他掌握着几条日伪高层的情报线。由此林可以判断,胡跃新明知火候不到,也要违反情报原则与自己见面,似极可能是看透了自己的部分底细,要帮自己一把?但是自己在这个时代其实并不存在,并没有任何底细可查,行动至今也没有漏什么大的马脚,到底又是哪里出了纰漏,让对面的这位看破了?
“林先生可知,压款车被劫的当日下午,梅机关首脑影佐祯昭,就亲赴现场,看到吴四宝眉心中枪,其余车内尸体,也都是一枪毙命,手法甚是老辣,即判断为职业特工所为。”
林在微微点头,不动声色。毫无疑问在胡跃新面前,自己快藏不住了,且听对面这位怎么说吧。
“现场留有皮箱两只,经宪兵队细致调查,其中一只皮箱为日商川岛鸿野所制,本埠并不多见,箱子骨架流水号显示,乃是数年前日本陆军所购置,实则是当年杭州湾登陆后,日军送给带路汉奸装联络器材之用的,所以并不难确认源头”
林的脑子嗡的一下,他怎么可能拆开箱子看到里面的流水号。他甚至不没有仔细查看过箱子。
“昨日日本人已经派人下乡追查,确定箱子为金山乡下横浦镇一位旅社掌柜所有,他的账簿上当日投店客人中有一人署名林久,而林久以下一行三人。”
“这”
“林先生先听我说完。就在横浦旅社汉奸老板伏法前,附近忠义救国军曾经伏击附近保安队,枪战中,乍浦侦缉队长黄队长被打伤左眼,逃了狗命,据他称,四百步外恰有一名百步穿杨的好手。黄又称:即使数百万国军中,如此射术精良的,也未必有三十个。”
90最安全的地方()
就算林秀轩再能装蒜此刻也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在老前辈前面已经露底了,今天他来,一定是来救自己的。
“林先生,胡某最近还听说了一桩怪事,几日前,大亨黄金荣的高利贷档口,也是被一名百步穿杨的神枪手袭击,击碎花瓶一只,射手距现场350步。而当日拜访黄家档口的,又叫林久。”
这会儿连边上马强也听出怎么回事了。
“好在”胡顿了顿,“这后一件,黄金荣没有对外宣扬,只有他手下几十个徒子徒孙知道,截止今天上午,日本人也暂未掌握此时,所以特高课还未及将两件事合二为一,交叉分析。只是胡某有些关系,恰好同时掌握了这两边的消息。进而得到一个结论林先生应该是很近,很近的同道,至于多近”胡跃新卖关子不说了。
林秀轩脊背上冷汗直冒,一时无言以对。他大致能猜出,前一条是胡先生从日本人那里搞到的消息,后一条是从江湖上打听到的,他两厢一对照,差不多从上岸杀汉奸到黄金案的所有事情都连起来了,不过好处是,胡跃新从这两件事上,应该是察觉到了自己是哪边的,所以情急时刻,出手相救。
“林先生,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不便透露,你我既同道,自然知道原则,我也不打听你的底细,但是我是什么人,后面是谁。你或许是知道的。”
胡跃新所言非虚,他在上海展开活动,常与两面、三面间谍,甚至日本人接触,上海的情报圈内部,很多人知道他是谁,所以他猜测林可能知道他是谁,当然他并没有直接摊牌的意思。
“既然如此,不知前辈还有什么指点?”
“昨日我已经知道你至少是抗日的同道,可能是忠义救国军那方面的,或者军统方面的。后来马小弟向我汇报你向工人发放补贴的行为,全然不是他们的做派,我即猜想你可能是我们这边的,刚才我与你们一照面,我就知道,这个判断绝不会错。”胡跃新转向马强,“尤其这位兄弟,一身的凌然正气,简直藏都藏不住。”
“胡先生大恩,林某不敢忘怀,实在不敢继续相瞒,细论起来,我们还真的是同志,可是林某使命特殊,只能与上级单线联络,不便透露任务,也实难解释其中原委,望胡先生切勿追查底细。”
“这一点我自然明白。本来我也不应该来见你们,但是事急从权,只能由我亲自出马,一来呢,必须亲眼看到二位,才能做出最后的判断,二来事情已经十分危急,既是同志,不管那条线上的,我都必须向你们发出警报,这也是原则。既如此,我还得提醒一句,黄家与军统关系极深,而军统线上,双面间谍、投敌分子颇多,不管你们落脚在租界何处,都已经不安全了。”
“还想请问先生,这上海滩哪里才算安全?”
“有些时候,灯下黑的地方,才是最安全。”
胡跃新说着站起身来,从窗口望向前方船厂龙门吊架。
“我不知道林先生买这家船厂的目的是什么,既然是单线联系,我不追问。不过说起这船厂,倒是不失为隐藏的好地方。我与日本人打交道时间不短,知道他们表面上细致入微,实则有目空一切的毛病,不容易看到眼皮底下。就拿虹口来说,日本人经营了几十年,是一块熟地,难免有些放心过头。另外,这虹口地面上,日本海陆情报机条块分割,而双方矛盾很深,鲜有往来,所以”
“愿闻其详。”
“这沿江一带,为海军泊位区,第三舰队参谋部以下情报小组,在施高塔路,组织松散,人手很少,而陆军下辖的宪兵队则极少涉足这里。这就是为什么马勒的船厂,宪兵队只在月初去一次的缘故。依我看,你们距离日本兵舰越近,反而更安全。如果马勒先生不满世界宣扬这笔交易,日本人至少几个月后才会知道工厂易手的事情,我会让马小弟约束知情工人,不让他们在外嚷嚷。再者,日本人的情报机关,对市井的传闻勤于整理,却并不怎么轻信。当然,保险起见,你们最好继续在报章上以马勒的名义刊登机器、厂房出售广告,短时间内,自然无事。”
林站起身来:“多谢前辈指点。”
胡跃新起身,在桌子上放下一张钱:“如果有什么急事,就找马小弟,今日以后,胡某也不便多露面,你我再相见,或许已经是在胜利之后。另外,过苏州河的各个隘口,盘查只会越来越严,我看你们最好能绕道沪西或者南市的入口进出租界。”胡跃新戴上礼帽,似要离开,却又停住,将林拉倒一边,小声道:“你这位马兄弟,正气太甚,锋芒外露,实在不适合干这行。”
说完这些,胡跃新拱手告辞走出了店门。
林秀轩和马强怅然呆坐了一会儿,随后起身离开,街上烈日照射,已经看不到一个人了。两人回到船厂,继续原先的拍照计划,拍完所有设备后,离开厂区,远远看到工人们正在那艘汽艇边安装滑道,看来施工也快完成了,明天下水不成问题,一旦汽艇到手,面临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没有这艘船,甚至无法取回埋在芦苇荡里的黄金。
在被地下党点醒之后,林终于感觉到了后怕,他从来没有料到自己一路顺风顺水,竟然留下了一些致命的漏洞,甚至一路于各色人等接触,都没有改过假名,他以为乡下不通电,没有网络,更没有满街的摄像器材,敌人无法有效协查,但是旧时代自然有旧时代的办法。
索性最先发现所有线索交汇点的,竟然是自己人。看来国际饭店不能再待了,尽管他登记时用了一个英文名,但是刚才胡跃新分明提到了军统的人多不可靠。
目前为止,神通广大的胡跃新似乎也不知道他的落脚点,但是参加密室会议的毛森是极可能猜得到,当日他冒险救下毛森时,唯一的活口是毛森本人,在这样复杂的斗争环境下,无论怎么小心算计都是不为过。好在,自己马上就可以得到那艘船了。据他观察,敌人对周边四通八达的河道的防备并不严密,日本人的内河炮艇动辄两三百吨,很多河流进不去,汪伪的船小,却没有什么工作热情,大热天更是基本不出动。
但是事情就是这么磨人,,还得再等一天。
按照约定,这艘船会在明天夜里直接交付到十六铺,目前租赁仓库的工作,还在进行中,也不知道水手长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两人边走边看,最后回到办公室,又向经理询问了一下两艘船的进度,张经理十分殷勤,一一解答,小艇如不刷漆,明天可以推下水,大船赶一下工,5天内可以完工下水。
林又问了一下马勒的近况。张经理叹息一声,说今天早上见到老板,发现他比昨天老了足足十岁。马勒已经托人买了太平洋飞剪航运公司的水上飞机机票,准备一周后动身,途径香港、关岛、去美国和家人团聚。
张经理似乎与马勒感情颇深,他慨叹,上海才是老头的真正的故乡,老先生十几岁跑船来到这里,当时还是穷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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