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知了都停了下来,有一只立足未稳的,还从树上跌落下来。被马强一脚踩陷进泥地里。
“我们是在侦察的,切记意气用事。”林秀轩改用严肃的口气,再次提醒马强。
马强不做声,拳头收回时,碎屑状的树皮纷纷掉落下来。
“这么说,黄家是派人到朱泾找警备队了,来回近二百里路,今天怕是到不了了。”水手长插上一句。
“来了又怎么样?”马强一脸的不屑。
“嗯,就是来了也不能怎么样;既然城里没什么像样的武装,咱们进城。”林秀轩下了决心。
处长分析了处境,黄老爷子告发他侄女的可能性更大,其实也无所谓,无人机头上盯着,谅他们玩出什么花样,也在掌控之中。
三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城。走到城门口一撇,果然是镇维持会发布的金四娘桥大捷的公告,大意是悍匪黄八妹不自量力,偷袭新仓政府,被日军击溃,折损五十七人,似无漏网,目前正在清点死尸,寻找黄八妹尸骸。
低矮的城头上挂着高度腐烂的人头,只有成群的苍蝇飞来飞去,没有任何人看管,但是围观的人群中,并没有谁敢登上城楼去替这些乡邻收敛尸体,更没人敢去撅了那面日本旗。
金卫老镇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历史,上一次修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坑洼狭窄的市井街道上,凹陷坑洼,积满了臭水。主街两旁低矮的商铺只有一半开张,不少挑着柴,赶着鹅的商贩,就赤脚在街上行走,踩进污水里也不以为然。
街边聚集的不少人,看上去神情呆滞,目光恍惚,或走、或站,或站在大太阳地下发呆。林秀轩注意到不少人将一方破布缝在衣襟上,上面写着户籍姓名,保长为谁。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什么样的一群人?
“要柴吗?”有人喊道。
林秀轩摆了摆手,避免说话,他的上海话带宁波口音,在这里容易露馅。
“要小孩吗?行行好,家里养不活了,给口饭吃的就能养活。”
又有一个声音问道。
他们继续走。
街边一家铺子刚刚拉开铺板,刚才还在街边发呆的人群,突然醒转起来,蜂拥着挤了进去。林秀轩抬头看,只见金子招牌上写着:戒烟堂。旁边还有小字:江苏省戒烟总局核准,金山地方土膏行公卖。
门口伙计大声大声喊道:“行家都来看一看,宏济善堂波斯运抵正货。戒烟总局专营,绝无假货。”
随即一个黑瘦的老头,被膀大腰圆的伙计从人群中揪出来,狠狠推下台阶。
“前几日赊的账还没清,老不死的又来混?”
老头横躺在污水中,犹在求饶:“行行好,赏个烟炮吧?”
“去去去,没钱免进,再闹事打断你的腿!”
“小兄弟,让我在门口闻一闻也行啊?”
见无人理睬,老头支起身子,慢慢站立起来,毫无生气地慢慢消失在街口,如同一具行尸一般。
“组长,这他妈什么鬼地方?看着乌烟瘴气的?”马强小声问道。
“大烟馆,别多说话。”
那名光头伙计犹站在门口,脖子上纹着一条龙,显然不是什么善茬儿,他叉着手上下打量起人群中桀骜的马强,两厢眼神一交锋,这名伙计很快被马强毫不退让的伶俐气势压住,自觉避开了马强的视线,不过他已经被吓到了,吆喝的声音都进而有了一些变调。
阵阵腐烂恶臭扑鼻而来,多走了几步,赫然看到街脚旁倒闭的尸体,尸体上草草盖着一块破席子,席子上有红色万字标记,一双黑色的脚从席子下面漏出,上面围绕着一团苍蝇。行走两旁的人,掩鼻快行,并没有人多看一眼。
再往前就是一家客栈,挂着“众福旅社”的招牌,旅社门口两侧分别插着五色维新政府旗子和汪伪青天白日旗。旅社对面,是镇上唯一的三层砖石建筑,牌匾上写着“金卫镇维持会”旁边竖着的牌子上写着,金卫镇警察署东门派出所。看来维持会和伪警察机构都在这里联合办公。
16()
维持会门口站着一个穿黄色短袖制服的伪警察,大盖帽上是五色共和帽徽。日本人走马换将,扶持汪精卫替换梁鸿志的时间也不短了,但是乡下地方还来不及更换汪伪的青天白日帽徽。只见这个家伙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香烟,站没个站相,腋下夹着一卷纸,手里提着一桶浆糊,可能要上哪里去贴告示,身上倒是没有武装。
林秀轩偷眼观瞧,一楼派出所里,有一桌子的警察正在打牌,显得戒备不严。
众福客栈似乎是这个小镇唯一的旅社,并且正对着伪政府可以实施监视。林秀轩示意陆大成去试探一下。三个人走到门口,立即有跑堂迎上前来,本来要帮着提行李,一看见马强的样子有些怯了,又缩了回去。
水手长几步走上台阶,跨过门槛,一个买烟的小孩儿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挤到前面:“哈德门,紫金山,老刀、大前门”
掌柜的赶紧过来,将小孩儿赶走了,“小赤佬,死一边儿去。”然后换过一副堆笑的嘴脸,“客人几位?”
“哦,我们一共三个人。”
掌柜上下打量了林秀轩和马强,他眼力不错,顿时有些起疑,最后目光落到了马强背着的包上。
“三位可有旅行证?或者良民证也行?”
“我们行走匆忙,没有带着这些个东西。”陆大成道。
“那可就对不住这几位先生了,不是小店胆大欺客,只是惹不起日本人,这年头”掌柜的唯唯诺诺,将陆大成拉到前堂柱子前,指着上面贴着一张告示:
即日起,凡无旅行证、良民证、无保长签发路条之三无过往商旅,须向本乡保人或就近向各镇维持会申要证明,否则一律不得住店,旅店客栈明知故犯者,立即查封关张,绝不姑息。金山县公署公告。
“先生,我们这里不比一般乡间客栈,离着‘那里’实在是太近了,”掌柜说着向对面维持会努了努嘴,“他们随时都来查户口、证件,小店真的担待不起。”
眼看掌柜的无意留人,三人只得又退了出来
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晃了一圈,没见到第二家客店。倒是找到一家杂货铺子,挑选了一根扁担和两个筐,外加大号布鞋5双,陆大成掏出日本军票,掌柜略有些迟疑,但是也不敢说什么。
“多少价?”
“法币五角,”掌柜的环顾四周,“中储券一块,军票么,您给两块五好了,我这也是小本买卖,您各位不要为难小店。”
陆大成丢下5块,取了扁担和筐就走。三个人找了个简陋巷子,换了鞋子,偷偷将装电台的包袱塞进筐里,其余的东西,连带换下来的作训服装和作训鞋子,装进另一个筐。马强挑着,一路出城。马强其实不会挑担,加之扁担前后重量不一,走的七倒八歪,但是他学的挺快,出城门时,差不多已经掌握了诀窍,一颤一颤走的挺像个挑夫样子了。
出了城,没有了去路,要么回去,但是这一带敌人的部署,以及到上海的路还没有摸透。备用方案,当然可以用无人机追踪,但是林秀轩觉得不趁早掌握这个时代的风土人文,将来行动免不了还得跨过这道坎,所以他希望多待几天。
“要不,我们到横浦镇碰碰运气?”陆大成提议道。
“横浦镇?远吗?”
“不远,大概两公里外。比金卫镇小,其实更隐蔽,据我所知解放前那里有客店。”
“好,就去那里。”
中午十分,三个人在陆大成带领下,前后走了不少冤枉路,终于到了横铺镇。
这个镇没有城墙,实际上就是四面河流汇集处的一条街,比之金卫镇还要小很多,街道口有一家裁缝铺和一家打铁铺,另有一些售卖农具和种子的店铺。此刻天气正炎热,几乎没有路人;走到街尾,果然有一座二层楼的“福来客栈”,较之金卫镇的旅社要小了很多。
三人走到店门口,只见墙边竹竿上挂着一排咸鱼,门口照例插着日本太阳旗和伪政府旗帜,但是除了青天白日和五色共和的旗帜,还多了一面杏黄太极旗,显得分外滑稽。水手长不解,回头看林秀轩。林秀轩倒还真的认识,这是上海最早的伪政权——上海大道政府的旗帜,这个不太为人所知的政府成立于1938年,由汉奸苏锡文担任上海市“督办”,政府基础是一群在813抗战中替日本人卖命的青帮流氓,幕后推手则是日本黑龙会,政府上下充斥着帮会气息。
大道政府较之日本占领南京后成立的梁氏的维新政府其实更要早些,当然无论是苏锡文还是梁弘志,都已经被日本人无情抛弃了,此刻日本人正在力推炙手可热的国民党元老级人物汪精卫出任了南京(伪)国民政府代主席。
林秀轩这一路走来,也看到不少店铺上插着一两面日伪旗子,但是旗子大多破损褪色,如同皱巴巴的尿布一样挂在路边,不难猜想,本地店家都是被迫插上这些旗子的,所以任凭日晒雨淋也不怎么上心,但是独有这这家客栈不但把所有汉奸政府的棋子都收集到手,而且洗得干干净净,尤其那面杏黄旗在烈日下迎风飘摆,显得格外耀眼。
“这是大道政府的旗子,这家客栈有些不同名堂,当心些。”
“处长,进步进去?”
林秀轩犹豫了一会儿:“进去!。”
走进大门,只见一楼空荡荡没人,只有4张桌子和十几把椅子。脏兮兮的桌子上放着油腻腻的筷笼,里面横七竖八插着些筷子,筷子头上还停着不少绿头苍蝇。
林秀轩一眼扫过大长柜台,看到上摆着登记簿册,毛笔砚台,旁边墙上同样张贴着一张县公署的要求登记证件的告示。
柜台后面贴着一张巨大的彩色海报,一名日本军官,微笑着抱着一个挥舞小日本旗和青天白日旗的中国小孩,背景是南京的城楼。下面用中文写着:为着亚洲的共同理想,日华需要协力。海报下方小字写着,台北大冢图绘社,昭和十三年二月印制。从时间看,印制造这件无耻宣传品的时候,距离日本人在南京灭绝人性的屠杀,刚过了两个月。
林秀轩很有先见之明地挡在马强前面。
“有人吗?”水手长喊道。
里间终于有了脚步声响动,蓝布门帘一聊,走出了一个留着三绺短须,獐头鼠目的男子,手提着水烟,腿脚似乎还有些瘸。
“三位可是要住店的外地客商?”
“我是枫泾人,他们两位是我的伙计,不是本地人,想找个地方歇脚。”陆大成随口扯了个谎。
“掌柜从头至尾打量了三人一番,目光在马强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
“各位随身携带者证件吗?”
“只是去浙江、江西跑一趟茶叶生意,一个多月,一时没有带着证件。”
掌柜的迟疑了一会儿,陆大成的口音确实毫无破绽,他眯缝起眼睛,堆笑道:“其实也不要紧,警察署不常来这里,既然先生是枫泾人,敢问是枫泾哪一保的?”
“第九保,对,第九保。”
水手长赶紧胡诌道。
“那保长可是周先生?”
“对,周先生。没错。”
“奥,请各位先生先行登记一下。”
掌柜转身招呼来一个傻乎乎的伙计来登记,陆大成就在纸上瞎写一气起来,林秀轩站在一旁,不时偷偷提醒该怎么写。
马强撂下挑子,在店堂里来回走了两趟,但是并不远离那副担子。他看到店里还贴着其他的日军宣传品,不由得驻足观看起来,墙上贴的一副是东亚各国庆祝庆贺日本天长节的彩色画,可以看到穿着马褂的满族小孩和穿长衫的汉族小孩,都围绕在日本军官身旁,高举双手欢呼天皇寿辰。
另一副宣传画是讽刺蒋委员长的,名字叫做:日华携手共同消灭全人类公敌蒋介石。
图画上一个猥琐的光头,被日军士兵踩在了脚下,刺刀都顶住屁股了,犹在向逃跑中的一个大鼻子金发男人呼救。大鼻子的裤子上绣着英国米字旗。马强在画前战力良久,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掌柜的一直在偷眼观看这个大个子,此时端着水烟,慢慢走到一侧。
“这位小兄弟哪里人啊?”
“关外。”
“那是满洲国人?”
“我是中国人。”
他昂着头,一句话将掌柜顶了回去,掌柜张口结舌无法应对。
林秀轩赶紧到了一旁打圆场:“九一八就从关外逃难来这里的,改不了口了。”
“哎,何苦逃难?这年头,逃到哪儿还不是日本人的天下?”掌柜的来了这么一句。
马强正待说话,被林秀轩插话生生拦住。
“谁说不是这个理儿?现在到哪儿都是日本人。”林秀轩说着掏出一根哈德门香烟,递给掌柜,这是他刚才花了五毛钱在烟摊上买的。
掌柜立即堆笑接过,示意林马二人先坐,然后把自己的水烟撂倒一边;马强不想和他们坐一起,转过身自顾自走开,趁着掌柜和小伙计不注意,撩开蓝布帘子,看了一眼后面的伙房,只见里面堆满了各种蔬菜,墙上挂着几片风干的咸肉,伙房里还有一扇后门,但是除了掌柜和跑堂并没有第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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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看你就不像伙计,恐怕是二当家。”马强走开的功夫,掌柜掏出火柴给林秀轩和自己点上烟。
“老板好眼力。小姓林,确实给陆老板打下手,这些年攒了些钱,也有干股,算是二当家。敢问掌柜高姓?”
“在下姓沈,躲避乡下开店,兵荒马乱的只为混口饭吃。”掌柜赔笑道。
“掌柜的既然眼力这么好,不妨听听我的口音,像哪儿的。”
此时,陆大成和挑着担子的马强都跟着跑堂伙计上楼进客房了,林秀轩索性留下,与掌柜攀谈起来。他敞开衣襟,不时用草帽扇风,一点儿也不拘谨。登陆这半天来,一开始确实有些进退失据,被路人看着古怪,不过她毕竟是个老情报,从金卫镇退出来时,又与几个人交谈过后,他已经摸到了一些伪装的门路,很快进入了角色。
“听口音和那位老板不一样,肯定不是本地,但是不远,像是上海隐约又有些浙江那边的口音?”
“老板果然见多识广,鄙人祖上宁波,父执辈到了上海滩讨生活,做过裁缝,也跑小买卖。如今连年打仗,不敢走远,只能到浙江走走,贩卖一些药材、茶叶。”
“敢问是什么茶叶。”
“哦,不瞒掌柜,是婺源茶。”
“倒是好茶,可惜都在那边,这买卖恐不好做。”掌柜压低嗓门,似有所指。
“谁说不是啊?如今这南京、重庆两个国民政府,可苦了我们这些到处跑的,两面抽税不说,光是中储券换法币,就好似剥了一层皮。”
“呵呵,我看老弟你的苦日子不会长远了,如今这日本人何等的厉害,再有个一年半载,重庆那边我看也就要投降了。”
“哦?此话怎么讲?”
“嗨,林兄弟你没听五灯话匣子(矿石收音机)?重庆那边又在黄河北吃了大败仗,听说死的人把黄河都塞住了。”
“有这回事?我这一月间都在乡下收购茶叶,还真没看过报纸。”
“我这儿有,老弟拿去慢慢看。”
说着话,掌柜的起身去柜台里取出一摞报纸,堆到了林秀轩眼前。林处长一打眼,都是些过期的南京新报,第一张上的大标题——中条山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