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简里没怎么叙述他,但作为汉部的巫,想来结局不会太好。
此时他轻咳几下,并不睬被他封住嘴的蓝,只是慈祥地看着月,慢声说:“汉部终于等来了真正的新巫,我知道,在我回归大地前一定会等到。”
他的话让众人十分惊愕,连蓝都不怎么挣动了。
“您的意思是……?”俆妙君疑惑道。
“我早知道蓝的巫力不同寻常。”老巫的背仿佛佝偻了几分,原本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愧色:“我很惭愧,一切都是我的纵容。”
原来老巫算出自己大限将至,可汉部一直没有诞生新的巫,就在这时候,蓝凭空出现,尽管老巫感觉他有几分古怪,但对方的能力确实和巫力很相似,而且识字、博学,这些巫的基本素养蓝都有,老巫一时琢磨不定,又担心汉部后继无人,这才草草封了新巫。
而在他的预言中,蓝的命运线非常飘渺,他竟然一点都算不出来。
他本想再观望一番,谁知蓝差点就毁了汉部!
“我的老师曾对我说,‘你的优柔寡断或许会让你的人生道路充满荆棘,会让你想守护的种种与结果背道而驰’,年少时我总不相信,然而越来老越发觉老师说得没错,我这一辈子始终浑浑噩噩的,否则,汉部又何至于此?”
老巫顿了顿,对月笑了笑:“但你不像我,你做得很好,汉部需要像你一样的巫,也需要像阿黎一样的战士。”
“至于你……”老巫无悲无喜地看了蓝一眼:“我的优柔寡断偶尔也是件好事,至少我不曾予你汉部真正的传承。”
蓝陡然感觉到一股力量涌入体内,像万千只小虫在他的肌肉血液中横冲直撞,似乎不觉得痛,但那种粘腻又扭曲的感觉令人作呕。
而外人只看见蓝的身体上逐渐出现了许多黑色的小点,慢慢扩散,先是四肢,再是腹部,很快游走到心脉。蓝的七窍都流出了黑水,眼角裂开,他的身体渐渐软化,腐肉一块块掉落,似乎连骨头都消融了,就像一滩烂泥……
蓝彻底消失了,死在龙手中,果然,只有巫才能杀死“巫”。老巫缓缓走向月,抚上她微垂的头颅。
杂乱的信息铺天盖地地涌入俆妙君的识海,这一刻,她恍然找到了第一次被玉灵灌顶的感觉,她看见了一个人,两个,千百万个……看见了汉部从几个小小的石洞一点点建立、聚集、繁衍生息,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大部落,看见了过往的英雄,看见了汉部从荣耀走向衰落,又几经起伏,然后是百年前那场灾难……
最后,她看见了一只白色的豹,它缟身如雪,背生双翼,正闲适地躺卧在大地之上,冰蓝色的瞳孔倒影出她的容颜……
这是传承,也是历史。
老巫的手缓缓垂落,整个人像一掀就落的腐朽树皮,似乎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俆妙君抬头望向孤零零的巨日,那里很平静。
逆天之子已经死亡,但功德金光并没有到来。
她不明其因,但她会顺从自己的心意——
“我以巫之名义,选择带领你们战斗,带领你们征服恐惧和卑微,带领你们追求梦想与荣誉……站起来吧,我亲爱的族人,让汉部的智慧永享朝拜,让汉部的旗帜永沐阳光。”
“可、可他们那么强,我们的战士只有几千人,怎么可能呢?”有人面露迟疑,忐忑地问。
俆妙君微妙地笑了:“谁说只有我们?”
**
天地绿遍,万物回春。
俄尔杜山下的雪化了,汇成清泉、湖泊、溪流、河涧,水花晶莹地滋养着大地,一名中年纯人用水净过脸,他回头看了一眼栖部入口的旗帜,站起来道:“出发!”
身后传来震天嘶吼,五万兽人军队倾巢而出,他们此行只有一个目的——伐汉。
整个艾河流域附近的部落都知道,数月前汉部为护住他们族中的勇士,斩杀栖部五百兽人战士,只放了使者回去报信。栖部暴怒,决定春暖之时征讨汉部,让他们臣服,或毁灭。
十日后,厄多斯草原上,汉部与栖部的大军营帐隔着艾河支流相望,等到夜幕低垂,厄多斯平原上浓雾弥漫,连一丝月光都难以穿透。
俆妙君抬手感应潮湿的空气,喃喃道:“起雾了……”
接着神色一肃:“明日晨起,全线出击!”
“尊令!”
翌日,艾河上晨雾未退,日光苍白,厄多斯草原刚生出嫩芽的大地上,数万大军汇聚于此,杀气腾空,直冲阵云!
观望这场战争的人,大多都以为这将是单方面的屠杀,除非汉部那位勇士能再一次引动图腾之力,但寡不敌众,五千对五万,两者间悬殊太大了,哪怕汉部不久前曾有过以少胜多的风光伟绩,如今依旧没多少赢面。
听说,汉部为了撑场面,连半兽人和纯人都被拉上了战场,甚至还有兽崽们。
一切都是逼不得已的悲壮,许多部落不免叹息,曾经显赫的汉部,会像那些繁如星海的部落一样,彻底燃烧殆尽吗?
与众人所想不差,汉部族人这段时间在月和黎的操练下,虽勇猛无畏,再不像以往那般胆怯懦弱,甚至某些兽人拥有了以一敌二的实力,但终究因为人数上的差距被节节逼退。
“没事吧?”昊从蛇口救下小牙,对方摇摇头,眸子亮得晃眼,里面写满了战意。
这一次,他们孤儿只来了六个人,都是十岁以上的,小仔他们太小了。但临走前他答应过弟弟,要在战场上成为勇士,再将勇士的故事讲给小仔听。
小牙粗鲁地擦了把脸上的血,忽然感觉身体一软,力量像被一双大手拉扯着抽离,他心知不妙,果然,草原上的雾色变为赤红,那是栖部大巫的力量!
昊表情凝重,显然他也受到了影响,但很快,他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一道绿雾冉冉升腾,赤红与青绿在空中交汇,凝聚成各种兽态拟象相互攻击。尽管俆妙君成为巫的时间不长,但她极有天赋,加上有老巫坐镇后方,她可以放开手脚与栖部的巫展开对攻,短时间内不见落下风。
而两军战士也被巫们的交锋打乱了节奏,尤其是栖部,五万人的队形维持起来本就有难度,顷刻间便露了微小的破绽。
被两股雾气笼罩的战场,很难有人察觉这处破绽,但站在高处的人却一望既明。
一处草坡上,身姿挺拔的青年拿着骨刀指了指栖部军队,转头道:“等了好久,终于轮到我们出场了。”
101|10。11文||学城()
若栖部此时能回头,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在他们后方,在那片草坡上,早有一支军队矗立在那里,队伍中尽是兽人,数一数,足有一万多。队伍从草坡向下延伸,仿佛分割了厄多斯草原。
而那名领头的青年,正是栖部遍寻不着的黎。
此时,队伍中七八位兽人齐声道:“是时候了……”
万兽的咆哮就像擂起的战鼓,铺天盖地压向敌人。当他们从栖部大后方包抄,与汉部形成合围之势时,栖部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的巫慌乱之下慢了攻势,立马被俆妙君抓住机会给了他一记重锤!
一口鲜血喷出,栖部大巫眼底布满血丝,是一种参杂着不甘与屈辱的恨意,他一字一句道:“你们要造反吗?”
声音通过巫力传得很远,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质问。
他之所以用了“造反”一词,是因为他看清了援军的构成——赤部、棠部、魏部、震部、薛部、海部、格部、亚部……整整八部,其中有四部早已向栖部臣服,而这八部,无一不是曾属于汉部,无一不是与汉部文明一脉相承!
愤怒啃噬着他的思维和情绪,他竟不知道,这些早已分崩离析的部落什么时候又走到了一起,在这重要时刻,让栖部遭受致命一击!
远处一名兽人朗声答道:“造反?我们棠部从不认你们为主。”
他看起来有些眼熟,正是交易会上第一个用浆果换了腌肉的兽人。他所在的棠部曾属于汉部,自分裂后,虽不比过往风光,却比如今的汉部好很多,但族人们再也体会不到一个伟大部落的自豪与荣誉,再不能感受到他们祖辈口中所描述的繁荣与强盛。
他们只是一个安逸的小部落,或许哪一天,就不见了。
他年幼时曾无数次幻想,如果我生在那个辉煌的汉部该有多好?然而理想终究是理想,衬得现实更加不堪。长大后的他表现得比任何人都痛恨和瞧不起汉部,这种厌憎来得莫名其妙,就连部落中的巫都告诫他不可以忘本。但事实上,他的内心却充塞着绝望的黑暗,他怨怪棠部的祖辈们在汉部衰落时抛弃了他们的母亲,他多想回到那个梦一般的时代,可现在的汉部人无知又懦弱,这些孬种毁了他的梦。
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黎和月,心中的惊艳久久不散,又在某个雪化的午后,那位雄性只身来到棠部,用坚定又自信的声音说:“回来吧,汉部需要你们。”
他想,他应该要试一试。
而在他附近,另一部落的兽人嗤笑道:“老子本来信奉的就是霜豹图腾,窝囊了几十年,还就他妈反了!阿黎说得对,栖部连我们文明的缘起都想灭,又怎么容得下我们?”
不少部落纷纷附和,杨昭察觉到栖部大巫已处于暴怒边缘,他抬起手,众人霎时安静。
伴随着一声“出击”,身后杀声震天。
“哼!既然你们找死,那就来吧!看看被厄多斯草原永久留下的,究竟是谁!”
栖部大巫将手覆在身旁一名纯人头顶,那人似乎意识到什么,颤声道:“老师……”
顷刻后,变得苍老的大巫笑了:“去吧,好好守住我们的族人。”
他张开双臂,手掌朝天,周身涌动着磅礴的巫力,口中咏颂着古老的文字,原本稀薄的赤红雾气愈发浓重,渐渐化为深紫,最后几乎成了黑色。
绿雾在这样的攻势下无所遁形,它们一点点被缠上、穿透、撕裂……
俆妙君脸色煞白,她觉得巫力已经不受控制,正在一点点地被抽离身体,连经脉都有种干涸的感觉,像缺了水的鱼。她恍然醒悟,敌人燃烧了生命换取了庞大的力量,她必须有同样的勇气,否则此战必输!
一息间,她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正在她下定决心的时候,突然,汉部后方,沸腾的绿雾像原野中的火焰冲向对方,绿色渐渐转深,同样一丝一缕化为黑暗。
战场陷入一片混沌。
是老巫!
俆妙君迅速回头,几乎能听见脖子“咔”的一声。
那名老者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但却一直站着,他的表情甚至带着笑意,仿佛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听说栖部的巫不过五十岁,我比他年长一百岁,以命换命,这么说来还是他们比较吃亏。”黑雾中,老巫的身影渐渐虚幻……
“优柔寡断了一辈子,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
这一生,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伟大的汉部!
一瞬间,黑雾中透出一线光,将混沌撕开裂口。快要倒下的老巫恍惚间看见了他年少时生活的汉部——部落好大,每天从东往西跑不到尽头,到处都是石头建成的房子,依据主人们的喜好被刷成彩色,造型也是千奇百怪。街道上总是很热闹,兽崽们在夕阳中打滚嬉闹,小孩子在密林中自由奔跑,哪怕他只是个小小的纯人,哪怕阿父阿母都挂上了奴隶的身份,地位低微,但他从不为生存感到恐惧。
那时候汉部总会有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一入部落都会被震惊得久久不言,宽阔的马路、繁华的市集、精致的编制物、锋利的武们身后,听着他们“哇哇”直呼的惊叹,感受他们发自心底的敬意,每每这时候他总会将头抬得更高,从这些人身边骄傲地经过。
看,这就是我的家!
老巫已经很累了,他慢慢闭上眼睛,眼底映出一缕霞光,那是他生命最后的色彩,它那么绚烂,那么夺目,像五光十色的宝石,一如当初。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什么,最终无力地垂下。
就在这最后一刻,一头雪白的豹子从霞光中踱出,他的双瞳冰蓝,后翼展开,一声长啸让狂风大兴,吹散了混沌,人们终于得见他的真容……
“那是……黎?”
“祖神复活了???怎么可能?!”
“是霜豹!!快跑啊!!!”
战场被切割成两半,一半敬畏,一半仓惶。
半空中的霜豹低头与栖部大巫对视,终于在对方眼中看见不可抑制的绝望,他抬起前肢,轻轻一踏——
早已雪化的河水再度冰封,草原上覆满白霜,漫天飞雪飘零。
暖春消融,寒冬再临!
地上,是惊惶无措和喜极而泣的人。
天上,是汉部的神。
**
又是一年交易会时,汉部街道上满是熙攘的人群,他们来艾河流域各个部落,甚至还有更远方的客人,汉部文明几十年来蓬勃发展,兼容并蓄,早已传到艾河之外。
哪怕是再偏远的地方,都知道在艾河流域之上,诞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部落。霜豹图腾的旗帜遍布这片土地,让所有人敬仰。
一支初次来到这里的队伍,望着那高高的砖墙和不见尽头的长街,以及一排排错落有致的精致石屋,纷纷发出梦幻般的赞叹。
这里家家户户院里都养着绿植花草,珍贵的野兽皮毛就那么随意地挂在外头,那些挂在墙头的武器和工具他们连见也没见过。兽崽化出原形从他们面前撒着欢跑过,脸上洋溢着天真的快乐,就连纯人也能大方地走在街上,小孩子们昂首挺胸,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视线与他们撞上时,总会奉上热情的笑容。
兽人们心中厌恶,又想到这里是汉部,只能僵硬地回个笑。
队伍中的纯人奴隶木然的双眼中忽然泛起光,有那些胆大的悄声道:“听说汉部不允许买卖纯人。”
“是啊,交易会上同样不允许,要不族里怎么会只让我们十几个纯人来?”他们只是负责看守和搬运物资罢了。
“如果我能生在这里就好了……”
“听说艾河流域不少部落都开始效仿,他们什么都想变得和汉部一样。”
“真希望咱们那里也能被影响。”
“会的,会有那一天的。”
纯人偷偷握紧双拳,眼底是深深的渴望。
这时,两位穿着华贵兽皮的人与他擦身而过,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一怔,这就是大部落的气度吗?
他不知道,这两人正是离开汉部二十年的黎和月。
当年那一场大战后,汉部以惨胜的代价震慑了艾河流域所有部落,毕竟再横也怕不要命的,汉部区区几千兽人就敢与当时唯二强大的栖部硬碰硬,哪怕战场上有其余八部援军,但依旧十分凶险,也让所有人看到汉部的决心和底线。
更何况汉部还有黎,一个令所有人畏惧的存在。
之后,汉部迅速与八部合并,再一次建立了全新的部落。至于其余几支由汉部分裂而出的小部落,他们也曾提出回归的意愿,本以为汉部一定会接纳,谁知对方竟拒绝了。
这些部落失了面子,色内厉荏地摞下狠话:“以后别来求我们!”
然而汉部的新巫却说:“不会有那一天,有的部落畏危不怀德,只有让他们痛了,他们才会记住这个教训,不敢轻易生二心。”
汉部言出必行,很快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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