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畅正琢磨着,院里有人伸出头来,只见正是方才那被称为“夏卿”的无礼者,他见着叶畅等人被拦住,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当如此,持盈法师别业,岂是俗人可来,谈笑有鸿儒,往来尽知音,庸碌之辈,还是自觉远避为好!”
“呵。”叶畅笑了。
笑容嚣张而讥嘲,焦遂看到这笑,便也笑了起来。
若说焦遂会招惹事端,那么与叶畅的这种斜睨讥嘲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焦遂认识叶畅以来,凡叶畅露出这等讥笑时,对方没有不被激怒的。
果然,这个笑容让那夏卿很恼怒:“如何,你还有何话说?”
“谈笑有鸿儒,往来尽知音……此句甚妙,不知是不是阁下所作?”
“这个……”那位夏卿愣了一下。
前些时日,他在兄长处见到了这《陋居铭》,虽然他一直不喜此文作者,觉得其人行事浮浪。但此文倒是带着一股清气,让人觉得可爱。因此今日随口道来,原意是讥讽焦遂一介布衣,既不是鸿儒亦不配知音,没有资格登此门。
“是不是某所做,与你何干!”他有些羞恼地道:“汝乃何人,竟然敢在持盈法师别业前喧哗!”
“喧哗的不是我等,而是你啊,更可笑的是,你以别人之文攻击别人……叶十一,你说他这是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杜甫面上沉郁,实际上却是个有性格的人,而且此时年轻,还未遇到干谒十载一无所成的窘境,因此在旁对叶畅道。
“什么?”那位夏卿闻言一愕,然后瞪着眼睛:“你……就是修武叶十一?”
“咳咳,那文亦非我所作,乃梦中所见。”叶畅慢条斯理地道:“子美兄,不必争执了,咱们既非鸿儒,又不配为鸿儒知音,自然只有回头的份……”
叶畅这样说,实际上是因为看到这位夏卿的兄长也已经走了出来。
这位夏卿的兄长,倒是个谦逊和气的模样,虽然这只是外表,不过对方既然知道叶畅身份,想来不会任叶畅走了。
更何况若是叶畅被“谈笑有鸿儒、往来尽知音”两句赶走,只怕用不了多久,那位夏卿就会如同元载一般,成为长安城中的笑柄。
果然,夏卿的兄长拱手道:“竟然是修武叶十一,闻名久矣!舍弟性子喜谑,方才不过是玩笑之举,还请叶十一郎勿要见怪。”
“不敢不敢,某不过布衣,为人轻践,亦是寻常。”
那兄长心中苦笑,据闻这位叶十一郎心胸狭隘,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自己弟弟言语上得罪了他,他便要找回来。
“某河东王维,字摩诘,此为舍弟王缙,字夏卿……”
那兄长做自我介绍,然后就看得叶畅嘴巴张了张,似乎很惊愕的模样。
叶畅确实非常惊愕,没有想到,与自己发生争执冲突的,竟然是王维兄弟!
但转念一想,能入玉真长公主别业,同时仿佛是别业主人一般吩咐门人行事,不担心长公主怪罪的,恐怕也只有王维王摩诘了。
难怪方才自己问焦遂此人与玉真长公主交情时,焦遂说了一句“何只深”,只怕王维与玉真长公主,有负距离交情才对!
当初王维初入长安,声名不显,进士落第。于是通过宁王、歧王介绍,年方二十,“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王维亲抱琵琶于宴席之上为玉真长公主弹奏,一曲《郁轮袍》之后,玉真长公主令宫婢将王维带入内室,换以华裳锦衣,再出来时便是高坐宾客之首!
而且次年,王维便进士及第,成为能够方便进出宫苑的太乐丞。他甚至可以借用公主别业招待好友孟浩然,也因此才会有李隆基来访,孟浩然吓得躲在床底下的轶事。
“原来是王摩诘……”愣了一下子之后,叶畅回过神来,便是王维又如何,他身边还跟着一位诗圣杜甫呢!
仔细打量了王维一眼,果然,虽然此时王维已经年过四旬,但长得端的好相貌。他的弟弟王缙亦是一副好皮囊,只是与叶畅见礼时,多少有些尴尬。
似乎还有些不服气。
叶畅不知道王缙为什么看自己不大顺眼,他也懒得理会,便将身边的杜甫介绍给王维。
杜甫对王维倒是甚为景仰,此时王维诗名已著,杜甫却还是默默无闻,但既然都是不世出的诗人,寒暄一番后,还是颇为投机的。
就是王缙,对叶畅还是一副忍不住要讥嘲的模样。
有王维招呼,门子自然不会阻拦,叶畅随着王维进了别业,在廊榭间转了一会儿,便听得有丝竹管弦之声。
“法师正在宴乐。”王维低声说了一句。
方才随王维一起来的几人,此时在前等候,近前之后,王维介绍道:“叶十一郎,此公为王昌龄,字少伯……”
叶畅丝毫不觉奇怪了。
昨日见到的望春楼前广运潭的盛景,在他眼中繁华归繁华,却不能代表盛唐之景,唯有此际,举步之间随便见着一人,便是后世名扬的大诗家,这才是盛唐!
王昌龄此时也是四十余岁,微有些瘦,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倒看不出边塞诗人的铮铮肃杀之意。
“叶十一?莫非是叶畅?”他一边拱手,一边问道。
“正是叶某,见过王公。”叶畅长揖,对于边塞诗人,他总有份异样的敬意。
“此为裴公,单名迪,字启之……”(注,此字为作者杜撰)
这位裴迪虽然在后世诗名不显,但是有许多诗都和他有关,从杜甫王维,到叶畅的另一位熟人钱起,都没少写诗与他交游。叶畅当下亦是一礼:“叶十一见过裴启之。”
裴迪此时年方二十余岁,比叶畅大些,却是个乐观开朗的性子,上前便把臂道:“前些时日与摩诘论文,对叶十一《陋居铭》赞不绝口,也不知是何等人物,方能写出这等文来。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也未必。”旁边的王缙嘟囔了一声。
“主人等急了,咱们先进去。”王维微咳了一声,然后笑道。
众人不再寒暄,当下迈步前行,向着那乐声不绝的院子行去。
没过多久,便到了院子门口,门前亦有仆役侍候,但见是王维,竟然不通禀,只是拱手,便让道路。王维缓步而入,脸上没有什么得意之色,倒是旁边的王缙,却有些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浮躁,昂然进步。
叶畅不知道,这四十岁左右的人,放在这个时代都当了祖父,为何会如此。
院内丝竹声徒然一停,然后传来一个女子中音:“竟然是摩诘来了,我道为何今日一路喜鹊叫个不停呢。”
叶畅等人此时也跟着进来,便看到院子正北,花盆掩映之中,一女冠道姑高坐于胡床之上。
正是玉真长公主。
她眼睛盯着王维,看别人只是轻轻一扫,就是看到叶畅,也只比旁人多停片刻。
“咳……王维拜见持盈法师。”王维干咳了一声,长揖行礼。
第106章 白云一片黄河远
“摩诘为我带来不少客人。”玉真长公主生受了王维这一礼,见到其余人跟着行礼之后,她款款起身,微笑着道:“诸位来贫道这方外之地,我心甚慰,俗礼安为吾等而设,都免了吧。”
叶畅站直身,口中跟着众人道谢,心里却是腹诽。
若真免礼,一进来时她就应该说,直到众人行完了礼才说,马后炮有什么意义。
“十一郎也来了……摩诘,看到十一郎,便让我想起当年的你啊。”
玉真长公主看着叶畅,神情有些欣赏。
不过她提起旧事,王维却有些尴尬。
毕竟堂堂才子,以色事人,因此发迹,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叶畅拱手,不过他尚未说话,那边王缙却笑道:“法师所言,某以为不然。”
“哦?”
“当年家兄才学文章,皆是一时之选,虽尚未见传于世,却已经如雏凤潜伏,只待能落于梧桐之日,便可一鸣而惊天下……”
王缙侃侃而谈,风度倒也翩然,而且他言辞文雅,声音清越,让人一听便觉有理。
玉真长公主听得这个,想起二十余年前的往事,看着王维的目光,不免又有些温柔。
“叶十一则不然,如今叶十一已经背负盛名,上动帝王公卿,下惊贩夫走卒……”
叶畅眉毛再次扬了扬,听起来王缙似乎是在赞美他,但为何这话语里,总让叶畅觉得带着讥嘲讽刺呢?
“家兄善艺文,一曲琵琶,当事罕有。叶十一善经营,足球之戏利可敌国……”王缙又继续说道,只不过,当他说起足球之戏利可敌国时,忍不住顿最一下,咽了一口口水。
目光也有些不同。
王缙好财货,如同元载一般,对于金钱财富有着非常执著的追求。足球戏获利如此,在他们看来,幕后筹划这一切的叶畅,定然也因此巨富了。
“家兄长于文章,字句尽入贵胄雅士之耳。叶十一虽是聪慧,却不通文辞,故此才擅改史事,做小说话本以充市井群氓之用。法师以家兄类比叶十一,实是大误矣。”
说到此处,王缙已经锋芒毕露,矛头指向,毫不掩饰了。
王缙一直觉得,叶畅能在幕后主持长安城中的足球戏联赛,靠的便是玉真长公主。
若能打动玉真长公主,改由他在幕后控制足球戏联赛,他能弄来更多的利益。此次唆使王维带他来公主别业,名义上是将王昌龄、裴迪等介绍给玉真长公主,实际上的目的,就是足球戏。
当然,王缙不会直接出面控制这个财源,他是仕子是官员。他也只能如同叶畅现在一般,于幕后操纵一切。
叶畅却不知道这些,他的性格,可不是受人攻击而不回的。
莫说是王缙,就是王维本人,若是如此攻击他,叶畅也会毫不留情打脸回去——诗佛又怎么样,诗仙诗圣都在的时代,诗佛难道很稀罕么?
不过王维的性格还好,很是温和敦厚,甚至有些软弱,或许正是因此,他才压制不住弟弟。
“十一郎,你可有话说?”玉真长公主道。
“某为何要有话说?”叶畅奇道。
“夏卿这番话,难道你不欲有所驳斥?”
很显然,玉真长公主是希望叶畅能与王缙激辩的。
“某幼时脾性极大,动辄与人争执,家中族老曾劝某勿与人争。”叶畅微笑道:“某便回道,他人谤我,故与之争。法师可知族老是如何劝某的?”
玉真长公主来了精神:“请说。”
“族老道,疯狗咬人,此为常理,岂有为疯狗咬者,反咬疯狗乎?”
“叶十一!”
王缙闻语大怒,这不就说他是疯狗么?
旁边的王维颇为无奈,起身向着双方拱手:“休伤了和气,休伤了和气……夏卿,你年长,岂可如此说叶郎君,叶郎君,舍弟只是脾气不好……”
他两边都劝,却是两边都劝不住。
王缙自恃兄长在玉真长公主眼前不一样,他回头对玉真长公主道:“法师明鉴,此人所学,不过是公孙龙白马非马之术,诡辩罢了。此人不学无术,那《绣像三国志评话》便是其一手刨制,不唯信口雌黄曲说历史,而且至谬种流传颠倒黑白!”
好大的帽子!
叶畅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仿佛王缙一番话下来,就有无数顶大帽子已经飞到了他的头上。
王缙知道他能言擅辩,因此不等他说话,只是换了口气,然后便又道:“此人斗鸡促织之徒罢了,能入法师别业,已经是邀天之宠,却还敢在法师面前口出恶毒之语,以污仙子之耳,正如其在三国评话中擅创句逗标点,以乱文章本制一般!”
叶畅又吸了口气,没有想到,广受欢迎的《绣像三国志评传》,竟然也是自己招来王缙敌视的原因之一。
不过他敏锐地听出,王缙激烈反对他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绣像三国志评传中所使用的标点——对于横向印刷,王缙倒没有说什么。
这是自然的,横向还是竖向,只是一个阅读习惯问题,而标点符号却意味着对圣人经典的部分解释权。敏感一些的文人,都会知道孰轻孰重!
“竖子,还不退下?”
大约是将自己心中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了,王缙一拂衣袖,指着叶畅呵斥道。
此院中不仅仅是玉真长公主,陪同玉真长公主于此宴乐的,还有不少人,其中大多都是文人儒士。
或许是为王缙言辞所动,这些文人儒士中部分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王缙拂袖之后,他们竟然一起挥臂拂袖,大声呵斥:“竖子,还不退下!”
叶畅第三次吸气。
然后,他上前一步,正待开口。
这时,他旁边一人却大步向前,声音清正:“王夏卿此言差矣!”
发话的是杜甫,在众夫所指诸儒鄙弃之时,他竟然挺身而出,站在了叶畅身边!
他进来之后,一直沉默少语,给人一种木讷老实的感觉。叶畅与他的交情并不是很长,也没有指望这位诗圣真的会维护自己,事实上在这种情形下,杜甫不与他保持距离,就已经是要有勇气了。
但杜甫在叶畅正要独自面对诸多呵斥之时,却站了出来,同他站在一起!
杜甫既然开口,叶畅便没有急着说话,只见杜甫也是吸了口气,然后道:“某与叶十一结交时日尚短,却知道其人德才兼备,非俗流可比。论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叶十一虽是隐居于卧龙谷中,修武、武陟二县百姓,受其恩德者不计其数!甚至有远人亦闻其德,遭遇不平,便来请计。”
“论才,叶十一诗文传世者虽不多,但题风陵渡、题青龙寺塔二诗,兼陋居铭一文,已天下闻名矣。方才我入内之前,便隐约听得院中有歌夕阳无限好者,此岂夏卿郎君所言不学无术者?”
论完才与德,杜甫话锋一转:“叶十一性子好谑,便是为《绣像三国志话本》,戏说正史,却也是于俚俗之中说忠义,于市井之内谈仁德,正是扶正祛邪激浊扬清之举也,何谓谬种流传?莫非忠义仁德,乃为谬种?”
王缙几乎要闷哼一声,看着杜甫的眼神,便有些讶然。
杜甫此时声名不显,虽然已经有几首诗歌佳作,却尚未传唱,因此,王缙很是奇怪,叶畅从哪儿找到这样一个帮手。
不仅言辞犀利,而且思维敏捷,所守之处,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竣之境,所攻之地,则是敌人强弩之末气势衰竭之所。
至少王缙攻击叶畅的话语,被杜甫连拨带打,化解大半,而且杜甫还乘势反击,反诘王缙误将忠义仁德充作谬种。
叶畅也情不自禁抚掌,暗暗道了一声“精彩”!
同时,对杜甫其人,他的认知也与过往不同,不再是那个于历史留下高高在上名声的诗圣,而是一个真性情够义气的挚友。
不过,王缙不会就此退缩的,此人如此公然挑衅,必有重大理由,绝不会受小挫而后退。
“杜子美,你为何避而不谈标点句断之事?”王缙只是稍缓了一下,便又道:“大奸之人,必有大伪。叶十一虚饰忠义,伪作仁德,实藏奸诈祸害之心,今日他以戏说话本改三国之史实,明日便会以标点句断篡书经之真要!”
这一下子,叶畅唯有挠头了。
唐人真不蠢,不但不蠢,一个个精明得紧。年迈的贺知章一眼瞧出了他的目的,这边王缙也瞧出了他的目的!
恐怕瞧出他目的的不只这两人,许多文人都知道他的目的。只不过因为他还没有实际行动,所以那些人都隐着忍着,只等他一涉足,便要挥起大棒,将他打翻在地吧。
王缙这厮因为某种原因,主动跳了出来,标点句断之事,只是他的借口……
短时间里,叶畅将王缙的用意分析得八九不离十,现在差的就是最关键一环,他拼命贬损叶畅,最终目的是什么。
句断之事,杜甫就没有办法为叶畅解释了,事实上,他与叶畅就这个事情也发生过争论,每次叶畅都说便于说书评话之人阅读,但杜甫推测,这只是一个搪塞的理由罢了。
叶畅也清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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