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畅与他打过几回交道,彼此算是很熟悉了,知道他一向谨慎,今天却说出这般话来,不免有些诧异,然后便看到钟纬给他使了个眼色。叶畅顿时明白,他方才在城门前不相邀,这个时候来邀请,应该另有内情。
“好好,响儿,咱们先逛到这,先随钟吏员去吃饭,你看如何?”
“我有这个,年货便已经算是置办好了,去哪儿都随郎君。”响儿晃了晃糖葫芦。
叶畅跟着吏员东转先转,却转到县尉衙署的侧门。侧门是开着,钟纬领他进去之后,便看到元公路鬼头鬼脑在那边张望。
“少……”叶畅正要与他见礼,元公路却竖起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将响儿与钟纬留在外头,当然那一把糖葫芦现在就轮着钟纬拿着了,叶畅跟元公路进了一间偏房。
“少府,你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上回贺知章走后,叶畅与元公路还见过几次面,现在离前次见面也只是过去了二十日左右,可元公路不但人瘦了一大圈,看上去更像是老了十岁!
“这个……”
元公路看着叶畅,又有些犹豫。
当初叶畅玩菩萨审案的把戏,被他看穿之后,他就觉得这个少年郎胆量太大,虽然机智百出,但这么大的胆子,迟早他要把自己玩坏掉。后来知道他进入长安也掀起不小的风浪,还结识了玉真长公主、京兆府尹韩朝宗等真正的大人物之后,元公路对他的态度再度一变:有这些后台支持,便是玩得大些也不怕了。
但今日之事,却不好开口。
“自与少府相识以来,少府相助之处甚多,某虽轻狂,却非忘恩负义之辈。”叶畅知道,元公路官声还不错,也算是一员能吏,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说,在几次比较关键的事情上,元公路都帮了他,至少是为他开了方便之门。因此,他相当诚恳地道:“某自觉口风甚紧,若是少府信得过,只管对某说就是。”
“唉……”
元公路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以一声叹息为开头,开口说了。
“县尉官印丢失了。”
“丢失便丢失……怎么?”
叶畅原本想说,丢失了挂失寻找就是,但旋即明白,丢一枚印章,能让元公路伤脑筋成这般模样,只怕不是贴寻物启事或者遗失公告能够解决的了。
“你未出仕,故此不知,丢失官印,乃是重罪。我原本开春便要转迁他县县令,可偏偏在此进将官印丢了!”元公路顿足道:“丢失官印,不唯……不唯升迁不成,只怕还要下狱治罪!”
叶畅皱起了眉。
这可不是分羊那样的小儿科,是大麻烦!
“平日里少府官印是谁保管?”
“某信不过旁人,官印都是自管的,平时以绵系于手腕之上,拢于袖中,每日退衙之后便暗藏起来。”
“少府丢失官印的具体时间可知?”
“知晓,就是十日前,那日休沐,未曾用印,到次日再去藏印处取印时,发觉印已丢失。”
听到这,叶畅基本可以肯定,印不是丢失,而是失窃了。元公路自家想必也明白这一点,只不过他还抱着侥幸心理,不愿意说出来罢。
丢失与失窃是两回事,丢失意味着还有可能找回来,失窃则意味着落入旁人的手中,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旁人用来对付自己的工具!
“这些时日少府未曾用印?”
“一来年底息事,公务比平时少,用印之时也少,二来这些时日,我都装病,公务能拖就拖……”元公路苦笑着道:“再这般下去,用不着装,很快我就真要病倒了。”
“也就是说,对方并未立刻发动,甚至没有声张,这么看来,对方还在等待机会……”
“他是在等,等年底闭衙封印。闭衙封印之时,我要将官印展示给诸人看,那个时候,我若拿不出东西来……”
说到这,元公路身体不自然地抖了一下,目光充满恐惧。
他原本快要高升,结果在高升前却遇到这样一番事情,如何不令他惊恐绝望!
“能否带某去藏印之处看看?”叶畅又问道。
十天前发生的事情,现场肯定已经被破坏了,就算没有破坏,叶畅也不可能凭借一点点蛛丝马迹,就找出是谁偷走了元公路的官印。他所需要的,只是观察现场情形,推测一下是外贼还是内贼。
“不必,我藏印之处,便在书房,书房就在我卧榻之侧,这边只要有些动静,我就听得到,可那夜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叶畅凝眉思忖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元少府在修武上任,从未听少府提起家人……不知少府娘子何在?”
“家中父母老病,又唯有我一子,故此留在家乡,并未随我上任。”
“那么可有使女侍寝?”
听得问到这个,元公路神情有些忸怩,然后道:“某颇有寡人之疾。”
那就是好色,既然好色,少不得有人侍寝。只要有人侍寝,元公路自以为藏得很隐秘的官印,就肯定会为人所察觉。
“侍寝者都有谁?”
“这个,家中带来的三个使女,呃,都有。”
果然是好色,那三个使女,叶畅也曾经见过,长得都挺唐朝,但却不太符合叶畅的口味。
“此三女乃元公自家乡带来,荣辱福祸,与少府如同舟之人,错非少府极不公允,乃使其生出反心,否则不会为此之事……少府待此三女如何?”
“已允升迁之后即为妾矣。”
只这一句,叶畅明白,这三个使女不会是动官印之人。他又皱着眉头:“除她三人之外,是否还有?”
元公路犹豫了一会儿,这神情,证明了叶畅的猜想。叶畅追问道:“少府何必隐瞒,事干重大,不可讳疾忌医!”
“另有一女,亦曾在……呃,曾侍寝过,只不过时间却是有些久了,乃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说到这,元公路有些期期艾艾:“且只有一回,这个……这个应当不是吧?”
“此女何人?”
元公路这一次却不肯说了,叶畅见他百般忸怩,便知此女身份有些不一般,苦笑着道:“少府,非是某意欲打听少府私密,升官转迁者,少府也,丢印论罪者,少府也!”
元公路终于扛不住了,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从嘴中挤出来的:“一个多月前,便是随贺公打扰叶郎君之日,饮了叶郎君甘露酒,在卧龙谷时尚不觉,回县城之后,却是酒劲颇大……呃,此时县中书吏闻泰来之妻骆氏,恰好来此,我酒后认错人……便将骆冰……这是她的闺名……”
当真不愧是官员,胡诌的技艺信手拈来,这可是把责任推到了叶畅的甘露酒上了。叶畅心中暗自吐槽,还酒后认错人,分明就是酒后乱性,连人家闺名都知道了,而且那女子夜间还来访,没准就是两人勾搭成奸!
“她自有夫,吾自有妻,一夜欢会,已是不当,岂可一错再错?”元公路说到这里,正色道:“故此从此之后,她便再未来过。”
“闻书吏可知此事?”
“这个……应该不知吧,至少没有表现出来有什么异样……”元公路犹豫着道。
“那还有别人么?”
“什么别人?”
“就是可能知道你将官印藏在何处之人。”
“我想不起来了……”
叶畅琢磨了一会儿,会不会是那闻书吏,目前线索太少,他也不好说,但至少目前嫌疑最大的就是闻书吏。
可是为何一个月前他不发作,偏偏现在发作?
一个月前不发作,应当是畏惧元公路权势,现在发作……定然另有原因。
“闻泰来近些时日,与谁走得比较近?”叶畅想到这又问。
“与冯县令的幕客韩均……”
“听闻少府将要高升,那冯明府呢?”叶畅听到这猛然想到一个细节:“冯明府此前不是说得了朝廷表彰,也有可能高升么?”
元公路此时终于微微得意了一下:“他虽是全力钻营,终究未能得手。”
此时他都能得意起来,叶畅可以想见,当他能升迁而冯县令却不能的消息传回来时,他少不得在冯县令面前炫耀一番,以出这些年被冯县令压过一头的气。
若是两人竞争的是同一个官职,那么冯县令除了羡慕嫉妒,只怕还有恨了。
“少府与骆妇私会之事,明府可曾知道?”叶畅又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元公路此时脸色变了。
冯县令知道此事,二人私交虽是不笃,但也没有撕破脸,有时也会在一起聊天谈论,少不得风花雪月佐兴,而就在十余日之前,冯县令称赞闻书吏时,元公路曾不小心说了一句“其妻更有妙处”!
“莫非……莫非是冯县与闻书吏勾结行事?”他惊道:“若真如此,吾将奈何?”
“冯明府指使,或许还许下闻书吏富贵,闻书吏遣人去办,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亲自动手。”叶畅道:“只是闻书吏此时应当未将官印交与冯明府,便是他想交,冯明府也不会收下这个证物!”
元公路思前想后,只觉得冷汗淋漓,若真是这二人勾结算计他,那么恐怕不只是丢官能了事的。想明白这一点,他猛然起身,对着叶畅便是长揖。
“叶郎君救我!”
第084章 百药之中酒称王
“叶郎君救我!”
元公路这般哀求,让叶畅心中多少有些快意。
当初元公路有意和他保持距离,直到他从长安回来、结识了大人物之后才又亲近,这一点叶畅如何不明白。虽然他能理解元公路这样做的原因,但理解归理解,若说毫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今日元公路哀求,可谓是为当日之事后悔,也为今日之事低头。
叶畅心中在短暂的快意之后,便陷入犹豫之中。
帮不帮元公路,这是个问题。
帮了元公路,此事平息,来年他高升离开,对叶畅没有任何好处,相反,若真如他所想,行此事者,乃是知县指使文吏,他为元公路出谋划策就必然会得罪知县。
不帮元公路,毕竟这位少府在他对付刘家的过程中开过方便之门,若不是他,当初刘逢寅那一关就过不了。
叶畅犹豫的过程中,元公路始终保持长揖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滴汗从他额头落下,落在他脚下的地板上。
叶畅想得到的利害关系,他如何想不到!
正是因为想得到,所以他才近乎绝望,叶畅有的是理由推托不帮他,但若叶畅不为他出谋划策,这修武县中,还有谁能将他从泥沼中拔出!
第二滴汗又落了下去,叶畅这时开口了。
“少府何必如此,此事干系重大,某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万全之计……”
“叶郎君智计绝伦,岂有无策之时!”元公路惨然道:“某虽有不当之处,却自问上不曾获罪于天子,下不曾施虐于黎庶,何致此难!”
这话是说不动叶畅的,历史上那些不仅无罪而且有功甚至有大功的人结果却冤死的事情,难道少了么?
但他还是开口:“若能确定乃是闻泰来所为,某倒是有一计,但若不能确定,怕反弄巧成拙。”
他开口,乃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前世今世,那种不老实甚至游走在合法非法边缘灰色地带的事情,他都没有少做,但有一点原则,他还是坚持下来。
在良心被狗吃了的年代,还需要坚守的就是自己的本心。
“叶郎君请说,请说……定然是那闻泰来了,方才我再三回想,他应当是知晓了我与其妻之事,有段时间,他与我是话都不说,但近来却又恢复如常……特别是这两日,他总在我面前提年底封衙之事!”
从这去推测,闻泰来基本上就坐实了,叶畅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确实有一计,行也不行,却是不知,仅供少府参谋。”
“请讲!”
叶畅看了看周围,然后微笑起来:“只要少府舍得,此事亦是不难。”
他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都是叶畅开口,元公路不停应是。说完之后,叶畅起身告辞,出得门来,响儿早就吃掉了两根糖葫芦,正眼巴巴瞅着第三根。
“我说……你这般吃法,以后可要牙疼。”
“奴奴不怕,郎君定有治牙痛的方法。”
“我可没有,若说有,就是将那疼牙拔除,用大钳子在你嘴里这么一拧……”
“奴奴还是不怕,郎君那样弄,只是痛一会儿,痛过就舒服了。”
叶畅顿时觉得似乎有汗从自己额头冒了出来。他咽了下口水,然后摇头道:“便是不痛了,缺了牙,响儿就从美丽小娘子变成丑丫头了。”
这让响儿稍稍犹豫了会儿,然后她又响亮地道:“奴奴依旧不怕,便是丑丫头,郎君也不会不要奴奴!”
“丑丫头长大便嫁不出去!”
“奴奴就是不怕,嫁不出去正好,一辈子服侍郎君!”
好吧,对这丫头无语了,叶畅咬牙切齿,从憋着笑的钟纬手中拿回糖葫芦,给了一根给响儿,然后自己对着另一根猛然咬去。
“唔……郎君不是说要带回去给赐奴小郎君和淳明还有他们么?”
“今日不回去了!”叶畅道:“明日再给他们买,反正这次集市将有两日!”
“为何不回去?”响儿一脸好奇。
“有事,专心吃你的糖葫芦,小孩子家,莫问那么多!”
二人出门后绕路,又转回到集市上,虽然今天不回去,但叶畅并不准备次日还真的继续逛,因此将要置办的年货全都买好,然后收拢寄放在谭家的铺子里——虽然谭勤寿不在,但林希柽如今也升了掌柜,主持着这铺子,自然会与他方便。
他们离开集市之后,转了个弯,又回到了县尉衙门,不过这一次却不是暗里偷偷摸摸来,而是当众大摇大摆走正门。正门前的差役也是认识叶畅的,听闻叶畅求见县尉,他好心地道:“叶郎君,这些日少府身体不大方便,一直不见外客,叶郎君还是改日再来吧?”
“无妨,你只说我来了,我赶在封衙之前来,可是给少府拜个早年的,他不当不见。”
听得他如此自信,那差役便只有前去通禀。不一会儿,他匆匆回来:“少府亲自出来相迎。”
紧随其后,便见元公路穿着常服行来,远远见了叶畅,便笑道:“难得难得,今日叶郎君竟然到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令城里酒家送最好的酒席来,今日我要宴请叶郎君……唔,将各班书吏亦请来,随我一起款待叶郎君。”
他吩咐下去,自有差役跑腿,也不在别处,就只在衙署的院子当中摆开案几。没有多久,各班书吏便聚在一起,元公路一一介绍给叶畅,其中便有那位闻泰来。
闻泰来的年纪约是三十出头,在书吏中是年轻的,相貌则有些雄壮,不像文人,倒像是个杀猪的汉子。但这么一条大汉,说起话却是细声细气。叶畅小心观察了他一会儿,他虽然与别的书吏不时寒暄说话,但偶尔还是会发呆,若是被元公路盯着,则会显得有些慌乱。
基本可以肯定,就是他做的了。
“今日宴请叶郎君,诸位可是都听说过他的名声,一个多月前,贺宾客归隐访道经过咱们修武,便是专门来拜访叶郎君。这一年来,虹渠引水、菩萨断案,诸多事情,各位都是如雷贯耳吧?”
元公路的吹捧,让叶畅有些脸红,那些书吏既为他的属下,少不得凑趣。众人谈论间,甚至连叶畅在武陟县巧解甥舅争牛之案也翻了出来。
“便是今日,叶郎君还又解了一难题呢。”钟纬也在众人之列,他高声道:“当真足智多谋,诸位可要听听?”
众人凑趣,自然是要听的,钟纬便将叶畅为三子分羊之事说了一遍,听完之后,大伙个个都是大笑:“好羊鞭,好羊鞭!”
男人在酒席之上,岂有不往下三路去的道理,不过是有人说得委婉风雅,有的人说得粗鄙俗气。以此开场,酒宴的气氛便活络起来,若说有谁心情不愉,那就只有一个。
闻泰来。
听得叶畅种种机智表现,闻泰来的脸色从最初的如常,到渐有隐忧,再到忽惊忽疑担心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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